安立志
為了寫李逵,標題也體現(xiàn)了“出口成臟”的李逵風格。1975年,在評《水滸》的熱潮中,李逵曾被視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原因不外乎:李逵出身雇農(nóng),性格粗直,動輒“殺去東京,奪了鳥位”,體現(xiàn)了大無畏的造反精神與徹底的革命精神。
“文革”落幕40多年,重讀名著,掩卷沉思,覺得并非如此。李逵身上,自始至終倒是體現(xiàn)了極其強烈的匪性、獸性與奴性,而這三性都與革命性毫無關(guān)系。
先說其匪性。李逵雖家境貧寒,但他并非真正的農(nóng)民。他在書中一出場,就因為打死人而流落江湖,在戴宗手下做了一名獄警。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一點沂蒙山區(qū)農(nóng)民的質(zhì)樸與誠實,只有十足的土匪習氣、強盜邏輯。他的名言是:“‘條例!‘條例(指法律——作者注)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第五十一回)李逵處事,既無是非,也無規(guī)則,一言不合,老拳相向,粗魯暴虐,狂躁野蠻。對他來說,只有“前打”,從無“后商”,暴力才是唯一標準。他拿了宋江的十兩銀子賭輸了,不僅搶回已經(jīng)輸給他人的本錢,還搶奪了別人的賭資,并出手傷人。為了顯示他對宋江的誠心,空手到碼頭上搶鮮魚。有道是“有錢難買不賣的貨”。李逵不管這些:“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彼粌H放跑了人家的活魚,而且動手打人。(第三十七回)一副典型的惡霸無賴、巧取豪奪的土匪嘴臉。從這點看,他和東京街頭的沒毛大蟲牛二毫無區(qū)別。只不過牛二死在楊志刀下,李逵卻被宋江寵愛有加。四柳村的狄太公,因女兒與他人勾搭,雖屬不賢,可罪不致死。李逵以幫狄家捉鬼為名,兩個青年男女,不僅頭顱被他砍下,兩個尸身竟然被他“亂剁了一陣”。(第七十三回)也怪狄太公不長眼,竟然引狼入室。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不僅未能替狄家消災(zāi),反而給其帶來深重的災(zāi)厄。
再說其獸性。先賢孟子曾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西哲亞里士多德也說過:“如果人沒有美德,人就成了動物中最邪惡、最殘暴、色欲與食欲也最大的動物?!崩铄诱沁@種獸性張揚的“裸猿”。他的殺人,從來不問是非,從來不講道理,從來不論善惡,從來沒有邏輯,如同非洲草原上嗜血的野獸,野性上來,不分老幼,不管男女,掄起板斧,排頭砍去。在江州劫法場,“火雜雜地掄著大斧只顧砍人?!粏栜姽侔傩?,殺得尸橫遍地,血流成渠。推倒顛翻的,不計其數(shù)”。晁蓋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傷人!”李逵卻置若罔聞,“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第三十九回)祝家莊戰(zhàn)役行將結(jié)束,李逵砍了祝龍,劈了祝彪,“殺得手順,直搶入扈家莊里,把扈太公一門老幼盡數(shù)殺了,不留一個”。(第四十九回)這個兇神惡煞,甚至連滄州知府年僅四歲的小男孩也不放過,竟然將其頭顱一劈兩半。(第五十回)李逵不僅以殺人為樂,而且嗜吃人肉。黃文炳被俘后,李逵為給宋江報私仇,竟然現(xiàn)吃活人:“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炙來下酒。割一塊,炙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眾好漢做醒酒湯?!保ǖ谒氖兀┧麣⒘思倮铄又?,無肉下飯,“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凈了,灶里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吃。吃得飽了,把李鬼的尸首拋放屋下,……自投山路里去了”。(第四十二回)與餓虎荒狼有何區(qū)別!
另說其奴性。大凡這種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草莽之輩、粗野之徒,也最易為野心家所控制。宋江在江湖上名聲遠播,自然成了黑社會老大,李逵之于宋江就成了死心塌地的奴才。他初時并不認識宋江,當宋江說出“我正是山東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第三十七回)專制體制下的猛人、老大,也正是被這種渾渾噩噩的奴才們跪拜出來的。梁山泊排座次之后,宋江乘著酒興作了一首《滿江紅》,尾句云:“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睒泛统酱颂?,李逵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只一腳,把桌子踢起,顛做粉碎。宋江大怒,要將其“斬訖報來”,李逵稱:“哥哥(宋江)殺我也不怨,剮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鄙踔磷苑Q:“我夢里也不敢罵他,他要殺我時,便由他殺了罷。”(第七十一回)不要以為李逵在展示徹底的造反精神,其實不然,無法無天的匪性與諾諾連聲的奴性并非不可調(diào)和。雖然表面上他對成為朝廷奴仆不情不愿,但他作為宋江奴仆卻心甘情愿。宋江招安后,他不是也不吵不鬧進了東京、朝拜皇帝去了嗎?這個可惡又可憐的奴才,竟然為宋江殉葬,從而創(chuàng)造了奴才的最高境界。在專制制度下,李逵固然是宋江的奴才,宋江又何嘗不是朝廷的奴才?招安之后的宋江,油水被榨盡之后,竟然被朝廷賜酒毒死。宋江臨死,擔心李逵“再去哨聚山林”,壞了他的“一世清名忠義”,便把李逵從潤州招來,騙他飲下毒酒,李逵得知后,竟然說:“罷,罷,罷!生時服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第一百二十回)可悲的是,這正是奴才們的必然結(jié)局。
(選自《雜文選刊》上旬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