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素平
西東村實際就是一個過程
一陣一陣風(fēng)吹了
一滴一滴雨下了
一茬一茬人走了
與土地混為一談
或者說化做塵土留了下來
井越來越深
水越來越少
小麥開過花后棉花開
后來小麥不種了棉花也不種了
但我不能說小麥棉花消失了
小樹長大成了棺材
小孩長大去了他鄉(xiāng)
固定的不能行走的留下來
行走的以西東村為支點
在塵世中來來往往
大聲說話的西東村,一旦停下來
荒涼就成了別人屋檐下的燕子
飛與不飛
就像一條拋物線
越落越遠,越墜越深
直到穿透橫軸
進入自己的軌道
兩個人走在鄉(xiāng)間路上
一個人的腿向右劃著半圓的圈
另一個人端著一條胳膊,緊跟著
夕陽下,田野多么遼闊
隔著一大塊豆地,我看不出他們的年齡
像父子
又像兄弟
如果時光翻到1983年的秋天
你會看見一個頭戴草帽的少年,仰著頭
草帽看上去就要滑下來。他仰著頭
看一群鳥從玉米地里飛過
天空或許是為了照顧矮個子的少年
故意一低再低,終于忍不住了
落下幾滴蒼涼的雨
矮個子少年從玉米地里探出頭
他看見一只鳥
脫離了鳥群,獨自消失在天空里
像一滴雨,獨自消失在大海里
他扛著鐵锨,站在玉米地的邊緣
似乎在思考,或者在眺望
似乎有放不下的事情在困擾著他
看上去比今天的我,還要蒼涼些
少年突然對天空喊了一聲。嚇我一跳
那聲音玉米葉子一樣尖銳,茂盛
在空蕩蕩的天空回蕩著
碰上了幾滴下落的雨,
放出看不見的閃電
一只鳥恰好在遠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叫了一聲。急促,刺耳
仿佛少年的叫聲,讓鳥心生不滿
這時候,黃昏來了
夜色漸漸籠罩了少年和玉米地
這一切,像是我的回憶
片面、潮濕,不知所云
一如我,從行走的路上
回過身時,兩鬢
已長滿了白發(fā)
在秋風(fēng)里,像一片枯葉
自顧自飄起、垂下
飄起又垂下
父親、爺爺都是嚴肅的人
他們端坐在石頭上,一聲不響
弓腰籠火
這太陽好的,低著頭也被照暖
身體幽暗部分漸次蘇醒
灑下的白酒
在小小的火光中,跳躍著
映著我的心,微微發(fā)亮
風(fēng)吹著身邊的麥苗,波浪起伏處
毫無痕跡
春天了,有的在生長
有的在死亡
大河的西邊,小河像一個孩子任性緩慢地成長
大河與小河,就像兩棵樹相鄰而望
風(fēng)一來,他們就暗地里拉拉扯扯
兩條河曾經(jīng)手拉手前進
兩條河一定在大地深處或某個拐彎處擁抱過
他們一定藏有自己的秘密
至今,因河水的干枯而無法言說
就像我早年的愛情
從大河開始到小河結(jié)束
成為一個設(shè)計混亂的程序
如今,小河靜靜地匍匐于地
一條縣級公路從小河村穿堂而過
公路上的人群像遷徙的魚
來來往往,更多的是越來越遠
遠得出了我手中的稿紙
其實小河需要水的配合
如同我需要重新陷入一場愛情中
再次與一條河緊緊糾纏
一轉(zhuǎn)眼,我正步入中年
小河村的熟人正以河水干枯的速度消失
我常常想,一條河最終成了一個村莊的名字
這名字里一定藏了無數(shù)的秘密
(選自《解放軍文藝》201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