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昌永：院長“下凡”

余馳疆

作為上海音樂學院院長，他用兩檔綜藝節(jié)目展現美聲的魅力，讓古典音樂火出了圈。

去年開始，一向只在高冷的美聲界睥睨眾生的廖昌永“下凡”了，用時下的流行語來說，他這是“火出圈”了?！艾F在好多粉絲會在微博給我留言，說這個詞唱錯啦！最近嗓子怎么有點緊？一定要注意休息?。　绷尾勒f。當“網紅”，真是又幸福又緊張。

一般能出圈的人至少得有三個鮮明特點：第一，業(yè)務能力強;第二，人設反差大;第三，有點“黑歷史”。顯然，廖昌永條條中選。去年初，他參加節(jié)目《經典詠流傳》，既能哼多個版本的《紅豆詞》，也能唱震懾全場的《我的太陽》，時不時再來兩句唐詩宋詞。半年后，他又參加《聲入人心》，一會兒和“90后”比賽俯臥撐，一會兒賣萌演唱抖音神曲，順便留下金句：“咱‘60后也有顏值！”

一波節(jié)目下來，廖老師變身新晉“流量”，連帶著8年前的短片刷屏網絡。視頻中，廖昌永為上海游泳世錦賽開幕獻唱，唱了一半跳下水游泳，游了一段爬上岸繼續(xù)唱。一位享譽世界的歌唱家，就這樣穿著泳衣，頂著愛心狀劉海，深情款款地唱完了整首歌。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說的就是這么回事兒。

愛哭的“60后”

廖昌永愛哭，《經典詠流傳》的觀眾都有印象：少數民族歌手唱原生態(tài)歌曲，他哭;清華大學老年合唱團相聚舞臺，他哭;聽障兒童在老師指揮下發(fā)出音階組成合唱，他感動得直接跑上臺……

“可能我們搞藝術的就是比較感性，畢竟你只有先打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绷尾澜忉尅４蟛糠智闆r下，他都是被臺上嘉賓的演唱和故事觸動，唯有一回，他講起自己的故事，落了淚。

那次，青年偶像王源在臺上改編演唱漢樂府詩《長歌行》，講述即將出國讀書、離家遠行的心情，這讓廖昌永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拔?歲時父親就去世了，從小母親就跟我說，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我們一家人以后都要靠你。所以我從小就對自己說，以后要對家負起責任?！?/p>

很像無數熱血漫畫的主人公，廖昌永的人生劇本，開篇也是一窮二白的世界。在他的成長記憶里，印象最深的是曬谷子的畫面：先把稻谷挑到田里的席子上晾曬，剛一曬上就下雨，全家人不得不跑去田里把谷子收回來，剛收回來太陽又出來了，只能再挑出去繼續(xù)曬……在天氣多變的四川，往往一天得多次重復曬谷，他覺得母親就是在這樣的循環(huán)中迅速變老的。

熱血漫畫里也一定有激勵人心的場面。18歲，廖昌永在學校老師的建議下報考音樂學院，還被推薦到成都學習唱歌。每個周末，他就從犀浦的學校騎車到成都市區(qū)上課，上完課再騎車回家干農活?！盎丶业穆诽貏e黑，特別泥濘坑洼，我就一邊騎一邊大聲唱歌，就當作是復習，順便給自己壯膽?！绷尾勒f，“每次在那路上，我都跟自己說，一定要好好唱，給家里爭光?！?p>

1988年，窮小子廖昌永考入上海音樂學院。報到那天，上海大雨，他舍不得母親新做的布鞋浸水，就脫了鞋光腳走進校門?！俺嗄_入?！?，成為廖昌永音樂之路的第一個重要節(jié)點，也成為后來上海音樂學院著名的勵志故事。

寒門貴子的逆襲

廖昌永身上有兩種反差，一種是觀眾透過電視就能發(fā)現的，比如呆萌藝術家的形象。但另一種，必須經過溝通和接觸才能感受到。他稱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反差，在自信和自卑之間不斷游走?！拔也皇浅錾谝魳肥兰?，而是來自鄉(xiāng)下農村，這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很自卑，直到現在我還是會有。但我又覺得，一個人身上應該有自卑感，總是很優(yōu)越的話，容易沒有耐心。”

廖昌永剖析這種心理的來源，把時光軸拉回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上海音樂學院，廖昌永顯得像個異類。他沒有學過樂理，入學后沒有老師愿意教他，只有系里剛來的年輕教師羅魏看他可憐，把他收至麾下。大一時，廖昌永每個月只有3個姐姐輪流寄來的60元生活費，大部分錢都拿來買專業(yè)書，買完了發(fā)現連吃飯的碗都沒有，最后食堂老大爺看不下去，送了他一個瓷缸吃飯，一用就是兩年。每次吃飯，廖昌永都是最后一個去食堂，“因為去得晚阿姨給的飯菜多”;只有考試時才買一次肉吃;同學請客也絕對不去，“因為去了下次就得回請”。甚至，寢室里丟了東西，大家第一反應就是：廖昌永偷的。

“他們可以嘲笑我窮，但為什么要侮辱我的人格？”廖昌永向羅魏老師求助，羅魏沒說什么，而是給廖昌永念了汪國真的詩《走向遠方》：“無論生命經過多少委屈和艱辛/我們總是以一個朝氣蓬勃的面孔/醒來在每個早上?！彼嬖V廖昌永，你也許無法用嘴巴證明自己，但是你可以用時間和實力去證明。在《經典詠流傳》說起這段故事，廖昌永依然感慨萬千。

“現在想來，我其實是感謝貧窮的?！绷尾勒f，不是說我窮嗎？窮人的孩子就必須要比其他人有出息才行，我就是憋著這股勁學出來的?！本狡鹊那嗄陼r代，廖昌永每天宿舍、教室、食堂，三點一線。他練唱，光是呼吸就練上百遍。學意大利歌，不僅一個音一個音摳著學，還會找來意大利畫作，看畫學西方人的禮儀和姿態(tài)。“我當時真的沒有一點娛樂活動。”

廖昌永的勤奮和執(zhí)著打動了羅魏，羅魏就把他推薦給了美聲泰斗周小燕。“我第一次見到周先生，像粉絲見偶像?！绷尾勒f。他怕周小燕不肯收自己，緊張得手腳發(fā)抖。沒想到周小燕聽他唱完歌后，對羅魏說：“這孩子你教得不錯，看來我教完徒弟得教徒孫了?！痹谥苄⊙嗟闹笇?，廖昌永很快展現出驚人的爆發(fā)力：入學前，他沒見過鋼琴，沒學過試唱、練耳;本科畢業(yè)時，他的成績是全班第一;30歲不到，他就拿下了全球聞名的三大比賽金獎。

對廖昌永而言，成為周小燕的學生，不僅意味著技術上的錘煉，更是思想上的打磨?！爸芟壬ξ艺f，如果你內心是暗的臟的，到舞臺上要表現一個很干凈的人，短時間可以偽裝，長時間是做不出來的?！?996年，廖昌永在法國獲得“圖盧茲國際聲樂大賽”第一名，在國內引起轟動。回國后，周小燕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夾著尾巴做人?！?/p>

還有一次，廖昌永到外地演出，心想著去個小地方不用做太多準備，就沒提前和老師打招呼。“結果等到我給老師請假時，她說你演出怎么沒告訴我呢？你這回唱什么歌？”周小燕讓廖昌永把歌從頭到尾唱一遍，唱完后就指出了不少問題，批評道：“我們作為演員，你要對很多人負責，你要對得起主辦方邀請你，要對得起老百姓拿錢來買這個票，要對得起學校對你的培養(yǎng)，關鍵是你要對得起你自己這么多年的努力?！?p>

“一個演員在臺上，好一萬次是應該的，當你有一場開始不在意了，你就是要走下坡了?！绷尾勒f，“那一次周老師對我的教育，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睆纳虾Ｒ魳穼W院碩士畢業(yè)后，廖昌永選擇留校任教，“就是希望能把恩師的情懷一代代傳承下去”。

2019年1月，廖昌永被任命為上海音樂學院院長。

當學院派遇上流量時代

廖昌永是特別的、非典型的。他出身寒門，入學前沒有學過樂理，卻一路進擊成為首席，甚至被大師多明戈欽點為威爾第歌劇男主角。他是標準技術流，氣息、語言、共鳴世界一流，可這些技術絲毫沒有影響情感表達，他始終是美聲界最有觀眾緣的歌唱家之一。

而最令他脫穎而出的，還是開放的音樂觀以及多元的演唱風格。2007年，廖昌永推出跨界專輯《情釋》。專輯中，《愛上你是一個錯》《紅豆》《征服》等流行歌曲，都被他以美聲方式重新演繹，引起不小討論，“簡直有種兩頭不討好的味道”。在古典音樂界，廖昌永被批評“破壞了美聲的嚴肅性”，而流行通俗領域的反對聲更甚，這張專輯被一些人稱為“笑話”。

“很多人說我跨界不對，但我覺得自己不算跨界，我只不過是在唱歌。所謂美聲二字，在意大利語中的原意就是優(yōu)美地唱歌，我做錯了嗎？”廖昌永說，“有的同行認為我不務正業(yè)，一會兒唱美聲，一會兒唱通俗，把大家都弄亂了。但我覺得，我們應該做一個有思想的藝術家，不能幾百年都照著一條路走吧?！?/p>

在音樂創(chuàng)新上，一向儒雅的廖昌永倒顯得極具攻擊性。在爭議中，他又相繼推出了美聲與民族音樂結合的專輯《山丹丹花開》，比之前作品更具流行性的《情緣》，如今，他又將中國古典詩詞以美聲形式包裝，帶著學校學生推出“中國藝術歌曲百年”音樂會、歌劇《湯顯祖》《賀綠汀》等。

對界別壁壘最強硬的一次挑戰(zhàn)，莫過于登陸綜藝。廖昌永把《經典詠流傳》和《聲入人心》稱為兩檔他一直在等的節(jié)目。在《經典詠流傳》中，他可以唱民族、唱詩詞;而在《聲入人心》，他又把古典音樂和流行文化結合，讓一向懸空的美聲接上地氣。“過去大家都覺得唱美聲、歌劇的都是大胖子，唱的都是西方歌曲。但是這兩個節(jié)目讓很多人看法改變了，原來美聲還能唱詩詞歌賦，原來歌劇演員那么帥，那么有氣質?！绷尾勒f，“《經典詠流傳》等文化節(jié)目，像是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的一座橋梁，讓我們重溫詩詞，也讓推廣傳統文化的人走到臺前。”在最近一期節(jié)目里，為紀念《黃河大合唱》首唱80年，兩位年過九旬的演唱者登臺表演，廖昌永看到臺下許多年輕人眼著唱，又哭了：“80年來，多少人聽著這首歌奔赴前線，今天年輕人依然銘記這種民族精神，我特別激動?！?/p>

最近，廖昌永收到很多學生發(fā)來的視頻，大家都在模仿他游泳唱歌的經典場面。他有些哭笑不得，直感嘆：“流量是一把雙刃劍啊?！薄捌鋵嵨矣X得流量沒什么不好，它代表對你工作成績的肯定，只是我們不能因此飄飄然，你有一次對不起觀眾，觀眾都會記住的?！?/p>

有人向他“爆料”，說他在節(jié)目里的學生鄭云龍，現在商演價格都到好幾十萬了，依然先去演那些2000塊的簽約舞臺劇，一次也不請假、不敷衍?！拔衣牭降臅r候真挺感動，”廖昌永說，現在很多人說這批青年歌唱家都成流量了，可能路子就走偏了，“但我會提醒他們，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初心和抱負，不要沉迷于眼前的得失?！闭f這句話的時候，廖昌永很認真。他覺得自己如今既像突破者，努力改變中國人對古典音樂的刻板印象;又像一個傳承者，把行業(yè)里最重要的東西從他的老師那里，遞到他的學生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