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頭腦和不高興（節(jié)選）

任溶溶

我有個鄰居，今年十二歲，叫作“沒頭腦”。

他名字叫沒頭腦，人可有頭有腦，頭還挺大的，眼耳口鼻哪樣都不少。他讀書也聰明，絕不可能沒腦子。大家叫他沒頭腦，是因為他記什么都打個折扣，缺點兒零頭。

有一天，沒頭腦正躺在床上想心事，只聽見窗外有人叫他：“沒頭腦，快出來，有好玩兒的！出來，快點！”

沒頭腦豎起耳朵一聽，是他要好的同學(xué)“不高興”。他連忙打開窗子，只見不高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走，我碰上仙人了！”沒頭腦正在生媽媽的氣，二話不說，跳出窗子，跟著不高興就跑。

這個不高興怎么叫不高興呢？也有個道理。他有那么個怪脾氣，一件事情，大伙兒談得好好的，他偏來個“不高興”，這也不高興，那也不高興。大伙兒要上東，他不高興上東，偏要上西；大伙兒上西了，他又不高興上西，要上東。這么個人，誰還高興跟他玩呢！可你不高興跟他玩，他可是不高興你不高興跟他玩，換句話說，就是他偏高興跟你玩。真把人煩死了。

這天下了雨，不高興跟幾個同學(xué)一塊兒放學(xué)回家。大伙兒打算由大道走，不高興不高興，要抄近道從泥地上走。大伙兒說泥地上都是水坑，勸他不要走?？墒遣桓吲d不高興，走到泥地上去了。同學(xué)們看見他老毛病發(fā)作，自顧自地走了。

不高興在泥地上吧唧吧唧邁大步，還大叫大嚷：“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字還沒說出口，他就“撲通”掉到一個大水坑里去了，水都濺了起來，還濺起了像蛤蟆似的一樣?xùn)|西。等不高興抬起頭來，只見面前站著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兒，袍服飄飄，像個老壽星。不高興不由得大吃一驚，一骨碌爬起來。

老頭兒對不高興說：“孩子，不用怕。我看你呀，豎眉毛，瞪眼睛，歪鼻子，噘嘴巴，滿臉都是不高興的樣子。你有什么事不高興?。课艺夷愫镁昧??！?/p>

不高興忙問他：“你找我干嗎？我可不認得你。你是誰？”

老頭兒說：“我是這一方的仙人，皆因這兒的人都有千里眼、順風(fēng)耳，能夠移山倒海，法術(shù)比我還高，本領(lǐng)比我還強，連幾歲的孩子都比我聰明。我待著沒意思，決定回到天上去?；厝ヒ郧?，我想給人一點兒快樂，可是我在這個地方走來走去，到處都是快樂的人，好不容易才算碰到你這個‘不高興。我誠心幫你一個忙，你要什么我答應(yīng)你什么。只要你這個‘不高興一高興，我也就安心上天了?！?/p>

不高興這下樂得彈出了眼珠子。他想了想，說：“大家說我這也不高興，那也不高興，長大了怎么得了？其實這些都是小事，跟長大了做正經(jīng)事情一點兒沒關(guān)系。我真想變成大人，做件大事情讓大家瞧瞧。”

仙人說：“好哇，這好辦，我就讓你變成大人?？擅總€人都得干一門活兒，你愛干哪一門呢？”

不高興想了半天，這門活兒不高興，那門活兒不高興。最后他想起來了，有一回他在聯(lián)歡會上跟大家一起合唱，唱得好好的，不高興忽然不高興唱得那么快，于是一個人慢悠悠地唱起來。弄得這個合唱怪腔怪調(diào)的不說，大伙兒一首曲子唱完了，他才唱了三分之一，大家只好聽他獨自唱完那剩下的三分之二。打那回起，大家就不敢請他表演節(jié)目了。他想演戲，大家都朝他揮揮手，不讓他演。

這會兒不高興想起這個，心里那個不高興啊，他就馬上拿定主意要當(dāng)個演員，好好表演一下，出出這口氣。

仙人口中念念有詞，正要說“變”，不高興一把攔住他。仙人說：“怎么，又不高興啦？”不高興說：“不！不！我有個好朋友，老挨批評，也讓他高興高興吧！”他的好朋友是誰？就是沒頭腦。

于是沒頭腦和不高興急忙跑來了。沒頭腦說長大了要做個建筑工程師。

仙人說：“我可急著要上天呢。我現(xiàn)在把你們變成大人，在這個地方等你們一個月，你們不來我就走了，切記切記！”說著他念了幾聲咒語，一說“變”，只見不高興和沒頭腦兩個人像竹筍一樣，“呼”的一下子高了起來。他們兩個人，一個成了演員，一個成了建筑工程師。

且說沒頭腦成了建筑工程師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想到給小朋友們建筑一座少年宮，讓全市少年兒童能同時在里面過節(jié)假日。他畫了個圖樣，是座三百層的大房子，大廳有上萬個，有劇場，有運動場，有游藝室，有圖書館……總而言之，應(yīng)有盡有。

房子就照他那個圖樣蓋起來了。

過了兩天，沒頭腦收到請?zhí)?，是少年宮請他去看戲。他就到少年宮去了。一路上人山人海，熱鬧非凡，跟大游行差不多。每個小孩子身上都背著行軍袋，腳下穿著運動鞋，還有些孩子帶著帳篷、爐子、鍋子、水桶、被子、毯子、褥子，還有些孩子扛著小擔(dān)架、醫(yī)藥箱。這些人全都朝著一個方向走。沒頭腦心想：這些孩子多半是上哪兒去露營吧。他也不多問，就只管自己上少年宮去。

走沒多久，沒頭腦抬頭一看，不遠處就是他親自設(shè)計的少年宮。這座大樓高不見頂，半腰處云霧繚繞。它不但高，而且大，每一層都有汽車、電車行駛。這不是座房子，倒像一座一層層的城。沒頭腦在心里說：“怎么樣，這件大事情做得不賴吧？”

沒頭腦走到少年宮門口，剛想進去，門衛(wèi)將他一把攔住，問他進去干什么。

沒頭腦拿出請?zhí)骸拔沂莵砜磻虻?。”門衛(wèi)說：“對不起，你這樣去看戲，怕戲沒看成，人倒先餓死了。你看別人是怎么去看戲的，都得帶吃的睡的東西呀?！?/p>

沒頭腦聽了這話，這才看到，他以為是去露營的人都是來少年宮的。沒頭腦摸不著頭腦，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連忙把請?zhí)贸鰜碜屑氁豢?，只見上面寫著?/p>

請你在二月一日到達少年宮門口，出發(fā)到少年宮二百二十五樓去看二月十六日演出的戲。一路上不供膳宿，糧食寢具都請自備。

看戲要帶糧食寢具，這倒新鮮。沒頭腦忙問是什么道理，門衛(wèi)說：“說來真是抱歉。這大樓雖然有三百層高，可是只有樓梯，沒有電梯，上去只能一步一步走。劇場在二百二十五樓，算下來上去得走半個月，加上看完了戲下來走半個月，前后就是一個月了，你不帶吃的東西，那不是要餓死嗎？”

門衛(wèi)看見沒頭腦呆住了，心想他沒有吃的睡的東西，急壞了，就安慰他：“不要緊，我給你開一張字條，一路上會有人照顧你吃和睡的?！?/p>

沒頭腦直到這會兒還沒開口，他是沒法兒開口。他把電梯給忘了！設(shè)計圖樣的時候怎么不好好想想呢？

這時候有幾個學(xué)生走過：“我這回考試門門功課得滿分，爸媽讓我到少年宮來看一場戲。寒假一共休息一個月，正好來得及?！?/p>

沒頭腦硬著頭皮，接過門衛(wèi)給他的字條，悄悄地跟著大伙兒進了少年宮。

這少年宮里真是富麗堂皇，就少一樣：電梯！這時孩子們上樓，一個個精神百倍，有說有笑，你追我趕。第一天是這樣，第二天也還好，第三天就差勁了，第四天大家不唱歌也不跑了，悄沒聲兒地走著，到了第五天、第六天……大家都垂頭喪氣，怨起工程師來了：“這么高的大樓，連個電梯都沒有！”“一定是給忘了！”“沒頭腦！”“這工程師準是從小就沒頭腦，長大了做大事情還那樣沒頭腦！”沒頭腦在一旁聽了，不吱一聲，心里實在慚愧。

沒頭腦跟著大家上樓，一天不停，走了十五天，總算來到了劇場。劇場外面的衣帽間、休息室里堆滿了被子、毯子、鍋子、爐子以及糧食。假定說每個人出發(fā)時帶三十斤糧食，走了半個月，還剩十來斤，那么五六千人來看戲，單糧食就有將近十萬斤，這兒就像個糧倉了。

沒頭腦來到劇場，一看節(jié)目單，你猜是誰在演出？原來是他的老朋友不高興。這次演的戲是《武松打虎》。大家一定知道，《武松打虎》是古典文學(xué)名著《水滸傳》里的一段故事，講的是好漢武松喝了酒過景陽岡，遇到老虎，掄起拳頭，三拳兩拳就把它給打死了。不高興演的就是這只老虎。大家不要以為演老虎簡單，才不簡單呢。老虎得演得兇猛，演得不兇猛，就顯不出武松的本事。老虎可是個重要角色。

這時候，劇場里鑼鼓“鏘鏘鏘鏘”敲起來了。天鵝絨幕布拉開，臺上一片陰森森的夜間景色。一個醉醺醺的人歪歪倒倒地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根棍棒。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武松。霎時之間，只聽見“呼”的一聲，武松猛地一驚，酒也醒了幾分，只見樹木后面撲出一只吊睛白額猛虎，這猛虎當(dāng)然就是不高興。他向武松撲來，跳得高，躥得快，觀眾起勁地拼命拍手。武松迎頭給他一棒，棒斷了，武松就赤手空拳跟他打。

鑼鼓“鏘鏘鏘鏘”敲個不停，武松、老虎廝打個沒完，一來一往，足足打了兩三個鐘頭。武松呼哧呼哧直喘氣，老虎卻還是神采奕奕。武松悄悄地跟老虎說：“夠了夠了，你得倒下來死了！”老虎回答說：“不高興！”

“鏘鏘鏘鏘”，又打下去，足足打了四五個鐘頭，武松拳頭都舉不起來了，央求老虎快點躺下來，老虎還是說：“不高興！”

“鏘鏘鏘鏘”，又打下去，足足打了十幾個鐘頭，武松動都動不了啦，懇求老虎馬上躺下來，可老虎只是蹦過來跳過去，一個勁兒地說：“不高興！不高興！”

武松打虎打了半日半夜，還是不分勝負，劇場只好宣布休息，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場分解。

到了第二天，幕布才拉開，養(yǎng)足了精神的老虎兇猛地跳出來，武松懶洋洋地跟在后面。兩個一打，又是十幾個鐘頭。武松求過老虎多少回，請他死了算了，無奈老虎斬釘截鐵地回答他：“不高興！不高興！不高興！”最后他們又只好休息。

第三天，第四天……他們沒完沒了地打下去，也不知是武松打虎還是虎打武松，武松怎么也打不死老虎，老虎怎么也“不高興”死。臺上這么一天天打下去，臺下的觀眾可就著急了：

“再打下去可不行了，糧食不夠了！”

“再打下去可不行了，學(xué)校要開學(xué)了！”

“再打下去可不行了，媽媽要坐直升機來找我了！”

連觀眾都求起老虎來了：“幫幫忙，倒下來死了吧！”可是老虎“不高興！就是不高興”！

沒頭腦在臺下越看越覺得情形不對，不高興的毛病正好跟自己的毛病一樣，都給大家?guī)砹撕μ帯?/p>

正當(dāng)臺上的武松被老虎逼得走投無路，都快討?zhàn)埩耍匣⑦€在張牙舞爪、神氣活現(xiàn)的時候，沒頭腦沖到臺上去，一把抓住老虎的尾巴，也不管老虎狂吼大叫，不高興走，就把他拖下臺，奔到劇場門口，騎上樓梯把手，呼呼地直往下滑，用一分鐘十五米的速度，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轉(zhuǎn)過去轉(zhuǎn)過來，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僅用了一天時間就滑到了樓下。到了少年宮門口，他們倆坐上出租汽車，來到和仙人約定的地方。

這時候，仙人算算一個月的期限已滿，正要上天，沒頭腦拖著不高興趕來了，連忙求他說：“謝謝您，把我們變回去吧，變得跟原來那么小，讓我們從頭來過，我們得從小養(yǎng)成好的習(xí)慣哪！”

一轉(zhuǎn)眼，沒頭腦他們就變成原來的樣子了，一點兒也沒大，一點兒也沒小。他們回到家里，累得倒頭就睡。仙人也回到天上了，從此以后，咱們就再也看不到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