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武漢華安里

一只芒

華安里，位于武漢市二環(huán)線以內(nèi)，江漢區(qū)和江岸區(qū)交界處，是武漢最大的社區(qū)型城中村，和它在“漢漂”中名氣成反比的，是本地人對于它的陌生。同大多數(shù)城中村一樣，華安里的歷史不算長，只有二三十年。但就在這個占地1.08平方千米的地方，密密麻麻聚集了2005棟私房。過去，這里有大批服裝加工廠，外來流動人口在巔峰時多達十萬；如今，服裝加工廠紛紛遷至漢口北，華安里的流動人口也回落到6.5萬，但這仍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

早在2001年5月，華安里社區(qū)居委會成立，這意味著華安里從一個放任不管的城中村，正式并入城市的社區(qū)規(guī)劃中來。也是從2001年開始，關(guān)于華安里拆遷的傳聞從未停歇，每一個聽起來都有理有據(jù)。然而直到現(xiàn)在，華安里仍無一絲要拆遷的跡象。

漢版九龍寨曾經(jīng)是逃犯的“寶地”

處于兩條鐵路包圍的中間地帶，華安里很有些與世隔絕的意味。有人曾開玩笑說：華安里就是名副其實的“圍城”，錢老爺子多半到這兒來過。以前，華安里是個“獨立城寨”，與其他社區(qū)保持著互不干涉的關(guān)系，也沒有哪個社區(qū)想跟華安里扯上關(guān)系，畢竟總有人傳，這是個罪犯猖獗之地。

作為一個城中村型社區(qū)，華安里即使冠上了“社區(qū)”的名號，也不能消除附近居民對它的厭惡心理。“那里又臟又亂，人口構(gòu)成復(fù)雜，每次路過都沒什么安全感，希望它能早日拆遷?！弊≡诟Ｐ浅堑木用裨u價道，他們所居住的小區(qū)和華安里相鄰。這樣的擔心不無道理，畢竟華安里還有一個別名——漢版九龍寨。

幾年前的華安里，是逃犯青睞的“寶地”，也是武漢有名的治安“老大難”。簡單來說，如今的華安里就像是一個退隱江湖的“黑社會老大”，復(fù)雜的地形和封閉的位置就像當年它在黑社會中的威望，曾一度吸引了不少“小弟”前來投奔。華安里百姓因此過得膽戰(zhàn)心驚，當?shù)鼐礁浅畎琢祟^。在這里抓捕逃犯可謂難上加難，錯綜復(fù)雜的道路、密集的“握手樓”和阻礙視野的雨棚等等，都給逃犯躲避警察提供了天然優(yōu)勢。警方只得挨家挨戶地盤查，以最快的速度核對證件、信息、體貌特征；加上不停地巡邏，隨機更新盤查時間，一年內(nèi)就有12名逃犯落網(wǎng)。

現(xiàn)在，華安里已“退隱江湖”，曾經(jīng)的輝煌與硬氣也都消失殆盡。但站在華安里的社區(qū)門口，還是能感受到和其他社區(qū)不一樣的氛圍：入口高懸的牌子寫著“您已經(jīng)進入全電子監(jiān)控地區(qū)，打擊違法犯罪……”，震懾感十足；操著外地口音的閑散人員分布在各處，無所事事地圍著地攤看熱鬧；道路外圍寬闊平整，越往里走，就收得越窄；明亮的陽光也被密密麻麻的握手樓遮蔽……雜亂、陰暗、危險，始終是它給人的第一印象。

華安里的路究竟有多復(fù)雜？除了供車輛通行的大路外，華安里的大多數(shù)道路，不如用“縫隙”稱呼更為合適。兩排握手樓中間，留出一條狹窄的通道，并排的私房之間，縱向延伸出一條僅1米寬的“縫隙”，僅容一人通過。類似的路，在華安里有好幾十條，配上相差無幾的私房外觀，新來的租客想要準確找到回家的路，需得浪費很多時間。

就在我們被華安里的巷道繞得暈頭轉(zhuǎn)向時，密集的攝像頭吸引了我的視線。它們的機身都貼了編碼。數(shù)了數(shù)編號，能確定的是，華安里至少有百來個這樣的攝像頭，堪稱武漢攝像頭最多的社區(qū)。不止是攝像頭，華安里的警務(wù)室也有近10個，不時有面沉如水的民警手持對講機，在華安里的各個地方巡邏。

在華安里居住了10多年的租客回憶起之前的時光，直言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好很多。以前天黑回家特害怕出事；房屋遭竊也經(jīng)常發(fā)生，還很難查到小偷。自從華安里從城中村轉(zhuǎn)型為社區(qū)后，流動人口由民警管理，巷道里24小時都有巡邏人員，民警還和房東們一起創(chuàng)辦了警民微信群，確保能了解到最新的租戶情況。

異鄉(xiāng)人的妥協(xié)生活環(huán)境的種種挑戰(zhàn)

最初的華安里只是一條路加兩排房子，人口很少。后來，漢口的好幾個城中村都拆了，唯有華安里一擴再擴，才造就了今日的景象，成為不少異鄉(xiāng)人的第一選擇。

華安里的低房租是許多異鄉(xiāng)人在武漢站穩(wěn)腳跟的基礎(chǔ)。對于已成家室的人而言，華安里的租金可以讓他們存下更多的錢，供孩子上學；對于初出茅廬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而言，在華安里只需500元就能租到一室一廳，是囊中羞澀也能獨居的最佳選擇。華安里的巷道中，總是貼滿了招工啟事，舊的撕掉了還有新的覆蓋上去，它們層層疊疊地覆蓋在墻上、電線桿上，還有不少散落地上，職位類型也五花八門。每逢下班高峰期，路上不僅有戴著安全帽的工人，也有穿著西裝套裙、腳蹬高跟鞋的年輕女白領(lǐng)。同為異鄉(xiāng)人，不管從事何種工作，選擇住在華安里，都算是一種對生活壓力的妥協(xié)。

但妥協(xié)是要付出代價的。除了前面提到的迷宮一般的道路，還需要忍受暗無天日的居住環(huán)境。有些房東為了多收租金，在已建好的私房上不斷加蓋，藍色的活動板房搭得越來越高，嚴重影響了房屋的采光。只有頂上的住戶能享受些許陽光，剩下的樓層都非常陰暗。

居住環(huán)境若可以忍受，出行又讓初來華安里的人皺了眉頭。由于地段特殊，被兩條鐵路“封鎖”成鐵桶的華安里，只有兩個涵洞可供進出，其中一個還不能讓車輛通行。因此，每逢上下班高峰期，華安里幾萬人口，要在涵洞中至少堵上幾十分鐘。一到下雨天，環(huán)境更加險惡。允許車輛通行的那個涵洞只有5米寬，易積水，行人走在僅容一人通過的沿邊上，稍不留神就會被駛過身旁的車輛濺一身水；好不容易走完涵洞，從涵洞上面積蓄的水兜頭而來，也會讓人秒變“落湯雞”。

華安里雖說在外名聲不太好，但對于許多異鄉(xiāng)人來說，這里有大都市里感受不到的溫暖。濃濃的人情味多少能為那些疲于生計的人們帶去些許安慰。

白天的華安里人很少，偌大的社區(qū)，只剩商家、小孩、婦女、老人。一部分老人是村子里的原住民，兒女在外買了房，早出晚歸，一個人在家孤獨，所以他們更愿意待在這里和老朋友曬曬太陽、敘敘舊。這里的中年男子，基本都已成家生子，孩子還小的時候，妻子就負責在家?guī)蓿约簞t負責打拼賺錢。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這里的家庭幾乎都選擇要二胎，為了省時減負，她們只好把全家的衣物丟到樓下的公共洗衣機里——即使她們知道這些洗衣機臟得要命。待孩子上小學后，夫妻倆就都出去打拼賺錢。

便利的避風港牽動租客的拆遷問題

作為一個城中村，華安里的低房租和高密度住戶，催生了不少行業(yè)：生活服務(wù)（理發(fā)店、維修店、搬家公司等）、餐飲、小商店等。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華安里居住、工作，直到過年回家前，都不用踏出這里一步。

日子雖然清貧、辛苦，但華安里卻有著都市中少見的人情味。這里的租客來自天南海北，口音不一，可并不妨礙他們之間溝通。同是在華安里開店的老板，誰家有事要回去一趟，旁邊那家就會幫忙看店、收錢；坐在社區(qū)公交上回家的婦女，因低頭玩手機忘了下車，和她熟識的司機就會回頭喚她；誰的東西不小心散落在地上，大家就會七手八腳幫著收拾。華安里看起來就像是農(nóng)村和城市交織的產(chǎn)物——生活設(shè)施趨向城市般便利，居住氛圍又像農(nóng)村般親切。

雖說華安里的名聲不太好，但對這里大多數(shù)異鄉(xiāng)人來說，華安里是他們辛勞后的避風港。下班時間一到，打工的人潮涌入華安里，帶孩子的家長會在玩具攤前多做停留，主婦們則不停打量著100元3件的衣服，試圖和攤主討價還價。而攤主們也都有著自己的快樂，有一對賣牛仔褲的夫婦占據(jù)著夜市的一角，男攤主見烤面筋出攤，忙跑去給自己和妻子買了兩串。這也是一天中，華安里最放松、最熱鬧的時刻。

附近的人談起華安里，都傾向于拆除。他們有太多的理由：存在消防隱患、人口過于密集導(dǎo)致交通不暢、臟亂差、盜竊案件頻出……于是一有什么風吹草動，他們就會激動地歡呼：華安里終于要拆了！12號線要經(jīng)過涵洞，所以華安里要拆；遠洋接手了賀家墩，華安里也會被納入拆遷范圍；有管理人員來把華安里靠馬路的兩排房子信息登記了，這里離拆不遠了……可到如今，華安里的任何一小塊土地都沒有被動過。

有人分析過原因，華安里被鐵路包圍，所以很難有開發(fā)商愿意接手。因為這個區(qū)域緊挨鐵路，建設(shè)高層住宅勢必會影響鐵路路基，而且華安里這個地段的拆遷成本高，很難賣出價，放到誰手上都是一塊兒燙手山芋。所以這么多年來，附近的村落拆得七七八八，只有華安里安然無恙。但華安里四周拔地而起的高樓，還是挑動了租客們敏感而脆弱的神經(jīng)。

如果有人問，華安里對武漢有什么意義，那大概就是為大部分城市基礎(chǔ)勞動力提供了一個容身之處。他們心里明白，像華安里這樣廉價又便利的地方越來越少了，等到他們找不到容身之處的那天，也許就是時候告別武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