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老舍《正紅旗下》中的“面子”文化

鄭曉玲

摘要：《正紅旗下》是老舍一部未完成的自傳體小說，在這部小說中老舍對滿族正紅旗的文化進行了細致而又全面的描寫，尤其是對旗人講體面，講排場極其重視，具體體現(xiàn)在生活中的吃喝玩樂、禮儀、節(jié)日慶典等方面。這種對體面、尊嚴的崇尚也被作者上升到了對民族尊嚴的捍衛(wèi)，不過由于老舍描寫的大多是窮人的體面，這個問題也引起了老舍對一部分旗人極端追求形式化的生活態(tài)度的質(zhì)疑和反思。

關鍵詞：老舍? ?體面? ?民族尊嚴

中圖分類號：J0-05?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19）13-0182-02

面子是尊嚴、體面的別稱，中國人向來就講究體面，尤其是北京人，由于特殊的四合院以及老胡同兒以及滿族人居多的文化和地理環(huán)境，北京人特別注重“體面”。老舍作為京味兒小說作家的代表人物，在其小說中，處處都能感受到京味兒文化中特有的面子文化，這在他的未完成的自傳體小說《正紅旗下》中尤為顯著，在這部小說中，老舍以自己滿族人的身份，描繪了一幅大型滿民生活場景，在這些旗人身上，欲望和生存矛盾交錯，人性的丑與善并存，但究其原因，不過是一個“面子”問題讓老舍生長環(huán)境中遇到的這些人擁有了自己獨有的文化以及這些文化培養(yǎng)下旗人自傲自崇的性格，當然，“死要面子”也讓他們經(jīng)歷了更多人生困苦和心理上的無奈和挫折。

老舍在創(chuàng)作中之所以如此注重北京文化中講究“體面”這一點， 一方面是因為老舍早年、尤其是童年的生活經(jīng)歷。貧窮、借貸、欠賒使他對別人的眼光尤其敏感，他往往從很平常的一瞥中也能體味出困辱，而當?shù)玫絼e人的夸贊和尊敬時，又會喜出望外。就像他自己說的“我普生憂患，愁長記憶新：童年習凍俄，壯年飽酸辛”（老舍《昔年》）。貧窮困苦的成長經(jīng)歷使老舍對“尊嚴”格外敏感。除此之外，老舍之后所受過的教育和他的經(jīng)歷也使他注重自尊。他走上社會后，從事了好幾年學校教育工作，“師道尊嚴”這不必多說。而后，他去英國留學，英國人的講禮節(jié)、講秩序、講尊重人格以及英國文學的高貴氣派必然對他影響極深，這些方面都影響了老舍之后創(chuàng)作中形成特有的面子文化。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老舍是作為滿族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寫作的，所以他的作品從來就未脫離過自己的民族出身和文化歸屬，鮮明體現(xiàn)了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文化精神的找尋。特定的寫作背景決定了老舍作品除主題和時代合拍以外，更形成獨特的“北京文化+滿族文化”的京味兒文學樣式。這兩種地域文化都特別注重“體面”，所以老舍在寫作中也特別注重老百姓日常生活百態(tài)中蘊含的平民心理和文化。而且老舍作為一個滿族人，在寫作時沒有帶著由于地域產(chǎn)生的情感偏向，他能夠通過文學的形式有褒有貶地客觀細致地對北京城的場景、吃喝玩樂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的精神層面進行深層挖掘。老舍對于他所處的環(huán)境是有著深厚的感情，但正是基于對某種事物的深刻認知和了解，才能不偏激地評價它，這也體現(xiàn)了他對文化的一種自省。體現(xiàn)在作品中就是他對自己身份的自尊和自卑，即優(yōu)越感和劣根性，兩種共同存在的情感造成老舍作為一名作家和作為一位滿族人對“面子”的敏感，這種敏感在《正紅旗下》中具體體現(xiàn)在他對平民的生存態(tài)度以及人格尊嚴和民族尊嚴的維護上。

一、不同形式的體面

老舍看到和經(jīng)歷過下層社會普通民眾的真實生活現(xiàn)狀，他關注著社會的不公平，在真實的生活情境中形成了一種“平民意識”。所以在《正紅旗下》中老舍描寫的更多是他親眼所見的窮人的“體面”。在老舍生活的年代，窮人是無法獲得自我生存與發(fā)展的合法性身份的，他們遭遇著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折磨。其實，孤高和窮人的自卑是分不開的，體現(xiàn)在作品中，老舍刻畫了一個個社會底層的窮人悲劇，認識貧困，描寫貧困，解析貧困，抗爭貧困，處處透露出自由主義的精神。大部分滿族人不惜用生活的困苦和屈辱換取尊嚴，《正紅旗下》中“我”母親想給人家做活以補貼家用，可又怕會丟了旗人的面子，于是只好拿著父親三兩銀子收入在制造預算時發(fā)愁。他們都是為了一份尊嚴，與生活軟磨硬泡，苦熬苦斗，就是為了贏得別人的尊重。母親為了“我”的“洗三”之禮各種禮節(jié)所需的錢愁破腦袋，包括“添盆”“響盆”“上座吃飯”等等都不能丟了面兒，最后在福海二哥的張羅下才勉強圓滿成功。

“面子是每個社會成員想為自己爭取的公開的自我形象，對面子的維護是交際活動正常進行的必要條件”。在這些旗人心里，不丟面兒便是活得舒心，久而久之，在“面子”的支撐下他們擁有了一種文化優(yōu)越感。這種自崇心理和文化優(yōu)越感外化為了旗人的一些日常行為習慣，如吃、喝、玩、樂。北京人無論經(jīng)濟貧富、地位高低，在場面上都講排場、好義氣、要“臉面子”。好“臉面”，這樣的描寫在老舍作品中比比皆是，福海二哥、祁老爺都可以說是老北京人講排場、講體面心態(tài)的體現(xiàn)。體面在老舍筆下被劃分為兩種形態(tài)，其一停留在儀容和姿態(tài)上，《正紅旗下》里人們?yōu)榱司S護自己的體面和排場上，慢慢形成了特有的“賒”文化，尤其是大姐的婆婆，“她不但自己愛賒，而且頗看不起不敢賒、不喜歡賒的親友。雖然沒有明說，她大概可是這么想：不賒東西，白作旗人”！雖然她打扮起來的時候總是不盡如人意，但是，“氣派與身分有關，她還非打扮不可”。其次便體現(xiàn)在心態(tài)和生活方式上，尤其是男人們的體面是以“養(yǎng)鳥”“聽戲”來衡量的，大姐的公公逢人就談論起他養(yǎng)鳥的技術，就包括“我”的不善言辭的父親說起鳥籠和鳥的品種也能滔滔不絕。尤其是大姐的公公經(jīng)常耗材買臉，玩票、唱戲、遛鳥成了他的“主業(yè)”。真應了老舍的那句感嘆“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

這種優(yōu)越感尤其體現(xiàn)在禮文化上，禮文化作為中華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最被重視的文化精髓，在幾千年的留傳中，盡管禮文化的內(nèi)容在不斷更新?lián)Q代，但它的重要性和儀式感卻一直被人們虔誠地遵守?！墩t旗下》中請安的禮儀，“福海二哥請安請得最好看：先看準了人，而后俯首急行兩步，到了人家的身前，雙手扶膝，前腿實，后腿虛，一趨一停，畢恭畢敬。安到話到，親切誠摯地叫出來：‘二嬸兒，您好！'而后，從容收腿，挺腰斂胸，雙臂垂直，兩手向后稍攏，兩腳并齊‘打橫兒'”。一方面它是極盡形式化的，表現(xiàn)形式極人工盡天然，像天生下來就帶有的，但這種形式上的講究演化成虛偽的客氣、守節(jié)，無疑是人力上的浪費。另一方面，又有其文化背景下的內(nèi)涵，這種禮是人身份的體現(xiàn)，這種生活的藝術成為聯(lián)絡人之間情誼，維系人之間關系的重要工具。它是歷史時期下，旗人長期生存發(fā)展的產(chǎn)物，也成為歷史發(fā)展中北京區(qū)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贊揚和批判的同時，老舍也對自己身處其中的文化有所矛盾和反思，在大多數(shù)旗人那里，通過禮儀和吃喝玩樂講排場以尋求他人對自己的認同就是他們“體面”的方式，但在《正紅旗下》中還有一小部分人，他們對尊嚴的態(tài)度就是忘卻，或者說在難得一塌糊涂的生活中無所謂尊與辱，過得舒服就是尊，受了委屈就是辱。比如正紅旗下的多老大在他的世界觀里，只要能從哪兒弄點錢，弄點吃的，能過下去，他就覺得很有面，覺得就是有尊嚴，這也是老舍對面子文化中的文化痼疾的思考，也許生存下去，先實現(xiàn)自我認同才是人應該捍衛(wèi)的最大的面子。

二、對民族尊嚴的崇尚

“在中國文化中，面子的內(nèi)涵其實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關系，二是道德名聲，尤其是羞恥感，即是否有面子，需要根據(jù)別人對他的評價，看是否誠實、正直、有德行等，若違犯了群體的道德準則，面子就可能喪失”?！叭烁瘛笨偸桥c“國格”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維護人格尊嚴也總是和堅持民族氣節(jié)密不可分的，也就是民族尊嚴。老舍對于“面子”的敏感不僅僅停留在自尊和生活尊嚴上，他的思考還上升到了民族尊嚴上，即對群體的道德準則的維護。老舍在《正紅旗下》中既通過尋找旗人在生活中的人性弱點來試圖找到民族痼疾，也塑造了與民族危亡有直接榮辱關系的一些人抒發(fā)他內(nèi)心中的民族屈辱，痛斥那些為了個人利益出賣民族尊嚴的人，贊揚那些極力捍衛(wèi)民族尊嚴甚至不惜為國捐軀的英雄。

老舍先前的作品中的很多人物雖是滿族，但他卻從不標明身份，因為他覺得清末的滿族最高統(tǒng)治者喪權(quán)辱國，沒干好事，說自己是滿族人“丟人”。直到新中國成立，毛澤東與他的一次談話后，老舍才徹底轉(zhuǎn)變觀念，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先前的觀念是帶著歷史的有色眼鏡的，是片面的，其實滿族人民為新中國的成立做了很大貢獻，所以老舍寫作了主人公都是滿族人的小說《正紅旗下》。從恥稱滿族人到有了滿族情結(jié)，老舍在面對滿族人的態(tài)度的這個重大轉(zhuǎn)變，也讓他在小說中的情感偏向更為明顯。在講述旗人生活的種種時，故事總是以一種閑適和溫情的節(jié)奏慢慢鋪敘開來，對于滿族禮儀文化的描寫也極盡所能做到擘肌分理，粗中有細。但在談到信洋教，背叛民族的旗人敗類，比如多老大，老舍也毫不猶豫地口誅筆伐，讓每個讀者都能感受到故事的批判和反思程度。

首先小說從側(cè)面表現(xiàn)中國人民面對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過程中正紅旗人的種種遭遇。近代以來，中國不斷遭受帝國主義的侵略，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華民族為謀求民族的獨立和解放，前赴后繼地進行了波瀾壯闊的反侵略斗爭。如《正紅旗下》下中便宜坊王掌柜是膠東人，已在北京做了六十年生意。還是在幾十年前，他就有了開個獨力經(jīng)營的小肉鋪的想法，可是幾十年過去了，他仍然沒有得到“大展經(jīng)綸”的機會——后起的小肉鋪總是時開時閉，連便宜坊這樣的老字號，生意也大不如前。王掌柜慢慢發(fā)現(xiàn)他買不到土布了——大街上新開的鋪子差不多都有個“洋”字，他終于有了答案：“錢都隨著那個‘洋'字流到外洋去了”！只能穿起洋布衫來的王掌柜不能不越來越恨洋人、洋東西。王掌柜代表的是以利益為中心的滿族商人，在他這里，錢代表的就是“面子”，而“洋”東西的入侵讓他不得不放棄“面子”追求利益。

其實，比起經(jīng)濟上的壟斷，更可怕的是教會的文化和思想侵略對于整個民族的摧毀。教會的作用當然不能一概而論，但《正紅旗下》中那個在美國混不下去了才想到中國來發(fā)橫財?shù)呐Ｄ翈?，卻完全充當?shù)氖且粋€文化侵略和助紂為虐的角色。在牛牧師這樣的傳教士主持下，教會幾乎成了藏污納垢之所，像多老大這樣的社會渣滓紛紛吃上了洋教，他們之中有的“借著洋氣兒開了大鋪子，販賣洋貨，發(fā)了不小的財”，最不濟的也能像多老大一樣仗著洋人的勢，對王掌柜這樣的同胞敲詐勒索。不過，在侵略中有人妥協(xié)，就一定有中國人民的堅決反抗。小說通過描寫王掌柜在鄉(xiāng)下的小兒子王十成的到來，巧妙地將筆觸由都市延伸到鄉(xiāng)下，揭露了洋人為非作歹的暴行，這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也側(cè)寫了義和團運動的風起云涌和滿民的民族氣節(jié)。

《正紅旗下》雖然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但我們卻可以從中完整地讀到老舍透入骨子里的民族意識。老舍塑造一些與國家榮辱息息相關的人的故事來辨明民族榮恥，這是一種自省，更是對國人勿忘民族意識的警示。他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個旗人的同時也是一個中國國民，他說：“在抗戰(zhàn)中，我不僅應當是個作者，也應當是個最關心戰(zhàn)爭的國民;我是個國民，我就該盡力于抗戰(zhàn);我不會放槍，好，讓我用筆代替槍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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