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天
兩歲的時候,我就懂得,幸福要靠自己爭取。
那年,爺爺多年不見的老同事來家里探望他,拎了大大小小的幾袋水果,其中最顯眼的是一個比我的頭還大兩倍的西瓜。大人們一直在講話,我想吃西瓜,便推著它在地上滾來滾去,但這樣做都沒引起大人的注意。
直到我用力把它滾到我爺爺和他老同事的視線中。“哎呀,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吃過西瓜了?!蔽艺驹陔x西瓜很遠的地方說道,生怕被別人發(fā)現是我推的。
“你個小猴兒,人才多大,就好幾年沒吃西瓜了?!蹦棠逃謿庥中?,爺爺也是一臉尷尬。老同事說:“那就趕緊把西瓜切了給孩子吃吧?!?/p>
媽媽去廚房切了一半西瓜,正要找碟子端進屋子,一回頭,發(fā)現我已經把每塊都咬了一小口,留下了獨特的印記。我媽只得又切開另一半。
媽媽對我的飲食控制嚴格,飯前絕不給零食吃,我由此更善于迂回以達到目的。想吃綠豆糕時,我就對姑姑說奶奶要吃,因為姑姑總是買綠豆糕給奶奶吃。
5歲那年,我離開農村奶奶家,去城里上學。臨走時,奶奶從抽屜里取出4塊錢給我:“去城里買好吃的,猴崽子?!闭f完抱起我咬了一口。
我摸著被咬的小臉頰,第一次隱隱感覺出潛在的商機。進城以后,我一直哭著要找奶奶,父母每周帶我回去一次。第一個周末離開的時候,我跟著奶奶從一道門里躥到另一道門里,看著她為我們裝剛從地里拔的蔬菜和腌制好的咸菜,就是不見她靠近那個取過錢的小抽屜。
黃昏到了,她站在門口送我們一家人。我決定抓住最后的機會,幾乎是一瞬間,我跑回去抱住她的褲腿,哭得鼻涕眼淚一通,說我舍不得奶奶,不想走。
大家都一臉茫然,奶奶卻一下子反應過來,回房取了錢塞到我口袋里,說:“我說你怎么一天都在我的臥室里打轉?!?/p>
后來,我抱著奶奶的腿哭,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一場戲。
我們家族人口多,過年時,我跟著我爸挨家挨戶地拜年,所到之處,大人們喝酒吃肉,小孩就揣錢入兜。
過去,我和很多堂兄堂妹一樣,今天去了這家,明天就在家休一天。在我意識到金錢重要性的這一年,我成了我們之中最勤快的小孩。從此以后,每年下來,我都是跑門戶最全的那個孩子,長輩們都夸我,這孩子從小就這么重人情,了不得。
剛上小學的時候,這些錢還算夠用;但隨著欲望逐年遞增,加之物價上漲,很快就不能滿足我了。我決定開展新的業(yè)務。
那時我已經開始幫爸媽打醋打醬油了。
我爸是個粗心的人,有幾次商店找的零錢忘了要。我揣在兜里好幾天,見他沒動靜,就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揮霍一空。
次數多了,我爸終于想起問我,我趁機跟他談條件,以后讓我跑腿,都得有跑腿費。那時我在童書里讀到一個美國小孩的故事,說國外的父母都是會為孩子的勞動付費的。我就拿這個故事教育我爸。糊弄我爸容易,糊弄我媽就比較費勁,她給我的錢總是剛剛好。
有一天,她飯做到一半,發(fā)現醋沒了,喊我去買。我看她很著急,忽然財壯人膽:“你得給我勞務費,我爸每次都會給?!蔽艺驹趶N房門口一動不動。
“趕緊去,小心我踹你!”我媽的暴脾氣上來了,但她鍋里的油正燒著,也不能真的跑出來打我。
她一邊動著鏟子一邊罵我,僵持到一盤菜下鍋終于妥協:“去我口袋里拿錢,只許拿一塊錢?!?/p>
我輕快地跑進臥室從她口袋里掏出一塊錢,以快過往常的速度,打回一斤醋,她顯然驚了:“這么快!”
“有勞務費跟沒有勞務費,當然是不一樣的?!蔽彝χ鄙戆逭f。我媽瞪了我一眼,但總算默認了勞務費的口頭協議。
實際上5歲那年以來,我就有意識地在我爸身上開拓業(yè)務。因為我發(fā)現,這個在我幼年時極少出現的角色,粗心、好說話、不“龜毛”,幾乎聚齊了一個好客戶的所有優(yōu)點。
初中時有一次,我“財膽包天”,將60塊錢的“找零”占為己有。
那次的差事嚴格來說不算差事,就是替我爸買一些東西,回老家去看望爺爺奶奶。他給了我100塊錢,我花了40塊。揣著剩下的60塊,我開始計劃如何說服我的“客戶”。
看望完爺爺奶奶,我就抱著自己買的書回了家,一進門我就控訴我爸,說爺爺奶奶如何思念自己的兒子,卻兩個周末都沒見到。我跟他講,我這次干的差事和以往都不一樣,因為這不僅是我自己盡孝心,還是替他盡孝心,這份差事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最后我對爸爸說出了我的至理名言:“父女倆不要談錢,談錢傷感情?!?/p>
他總算明白我是啥意思了,就問我拿著錢干嗎去了,我把一堆書抱到他面前,跟他講每一本書對我的心靈發(fā)展有何深遠影響。我爸被我云里霧里繞了一小時,揮揮手說:“算了,干你的事去吧?!?/p>
那時,我的消費對象從各種零食變成各種動漫畫冊、書。我從跑腿中獲得的零錢數額也越來越大。
我爸一找我算賬,我就帶他到我的臥室,展示我的最新戰(zhàn)利品。這位好客戶總是翻一翻我的書,就假裝黑著臉走掉。在老師和媽媽都反對我讀那些亂七八糟的閑書時,我爸的態(tài)度非常曖昧,他從不鼓勵,卻也沒有太過阻撓。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在家里的賺錢業(yè)務,其廣度和深度都與日俱增。我從好客戶那里謀來一個高端差事,即維護父母關系的和諧穩(wěn)定。
這得從我們家的家庭地位說起,我媽是老大,我和我爸的地位視她的心情而定:她看我順眼時,我的地位在我爸之上;她看我不順眼時,我爸的地位在我之上。
我媽和我爸吵架,最善冷戰(zhàn),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個月,此時我的地位就躍居第二。我爸心理素質不行,要不了兩天就主動求和,卻總是鎩羽而歸。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爸就對我說,只要我哄好了我媽,就給我零花錢。
10歲以前,這件差事很好做,只需我嘟著嘴跟我媽賣萌。越長大越不萌,只能另辟蹊徑。
為了賺服務費,他們倆吵架時,我就站在一旁細細地聽,試圖搞清楚吵架原因。有幾次,我媽看我在旁邊氣定神閑,更生氣:“看什么,爹媽吵架你很高興是不是?滾出去!”我嚇得一哆嗦,趕緊回臥室,貼著門繼續(xù)聽。
由于細節(jié)到位,我爸對我的服務相當滿意,我在家中的各項事業(yè)發(fā)展穩(wěn)定。
有一次,我媽戰(zhàn)斗力爆表,跟我爸冷戰(zhàn)近半個月。
“你跟我還是跟你爸,自己選。”我媽甚至說出了要離婚這種話。這我怎么可能相信,他們倆每回吵架都是我撈油水的機會。
直到一個小伙伴說起她父母鬧了一年多的離婚,最終徹底分開了。她被媽媽帶去姥姥家,從此要跟著媽媽和姥姥一起生活。
我聽了心里很受震撼,原來父母真的是有可能因為吵架而分開的。我對自己在父母吵架這件事上撈油水的行為進行了深刻檢討,決定從此金盆洗手。
恰逢班上收班費,我從媽媽那里拿了錢。走出門時,正好碰到我爸回家,作為一個久經“商場”的小孩,我?guī)缀跏潜灸艿貏恿诵乃?,為什么不能再找我爸拿一份錢呢?反正他們倆冷戰(zhàn)不說話,消息不通暢。
我爸果然毫不懷疑,給了我班費。我立刻意識到兩頭收錢可能是一項新業(yè)務,一轉頭卻又陷入糾結,金盆洗手欲罷不能啊。我安慰自己說,只要爸媽和好,就是一俊遮百丑。我像小時候抱著奶奶哭一樣,又去對我媽實行這套,哭訴著說,我不要成為單親家庭的小孩。我還組織了家庭仲裁會議,讓爸媽分別講出自己的委屈,但不能吵架。
那次會議開了將近兩小時,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被說開了,他們倆當天就和好了。我的事業(yè)又重新恢復。
上大學之后,離家較遠,似乎更方便我繼續(xù)自己的賺錢事業(yè)。
那時網購逐漸流行,我媽不會,我自告奮勇幫她買,但每次仍然有勞務費,好在我媽已經習慣了。十幾年下來,我已經完成了對客戶的深度教育,培養(yǎng)了他們良好的付費習慣。
我愛上了旅行,只能自己存錢??恐翱用晒镇_”,每學期下來,我能從父母那里撈到三四千的油水,節(jié)假日時姑姑和奶奶也常給我錢。我就有了專屬的旅行費用。
我總是覺得,長大后,父母變得更好騙了,甚至用不了多少心眼,我就能撈到一大筆油水。
大二時,我說要報名學法語,最后因地方太遠,沒學成,報名費卻揣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對父母宣稱仍然在學習。過年回家,我媽當著全家人的面夸我,說我學了法語,讓我給大家來上一段。
此后,我就再也不敢虛設這種知識類項目。同時,我隱隱察覺到,我媽一點都不傻。尤其每次回家,我媽一張口就喊:“咱們家的小騙子回來了。”我只能張著嘴尷尬地笑,覺得她什么都知道。
甚至我爸,我從小到大最重要的客戶,也從來沒傻過。有一次喝醉酒,他跟我談心:“爸就喜歡你看書,什么書都好,成績什么的,哪有你自己精神世界的豐富重要?!?/p>
我能一次次“賺”到那么多勞務費,并不是因為我的歪理說服了我爸,而是因為他喜歡我讀書。他默許我擁有自己的世界,也因此默許了我的小精明。
“就喜歡你說歪理時的認真勁兒,還有自以為得逞時的得意樣兒?!蔽野趾荛_心地回憶往昔?!熬褪?,還不是看你可愛,以為我們真傻嗎?”我媽每次說這句話時都很嘚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