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
我很自覺地就將自己歸于“吃貨”和“饞人”一類,且有得寸進(jìn)尺之勢。
我還口口聲聲管故鄉(xiāng)老家喚做“小城”,惹得朋友們一陣唏噓、一通質(zhì)疑。
“去省城了,瞧不起咱小城怎的?”
我莞爾一笑,答曰:“聽不出來嗎?這是對小城的愛稱好吧?!?/p>
外出打拼眨眼過去二十多年,回頭想想,在小城那么多年,也不曾這么“死乞白賴”地好吃這口面,怎么一旦離家,奇了怪了,三天兩頭,就饞小城的這碗面呢?
“饞人”的東西,自有“饞人”的門道,門道越深,你會覺著它越“邪乎”,越是“邪乎”,就越是“饞人”。
小城的這碗面里,就透著這種不明不白的“邪乎”,引你上套,“饞”得你上癮。
小城比比皆是的各色面館,天天一早熱氣騰騰,面香撲鼻,人頭攢動。搶到座的坐著,搶不到的端著大個兒面碗,門口街邊一蹲,呼哧哈喇地往嘴里“秀”(鎮(zhèn)江方言,有吸的意思)面。誰也不嫌棄誰,喝完碗里最后一口面湯,碗一丟,拍拍屁股立馬走人。
小城人跟外地人只要是說起面來,那可是面如滿月、面面俱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有臉有面的傲氣。好像那碗面,就是小城人的一個臉面,如果哪天城市形象廣告做成:“為小城這口面,你愛來不來,愛吃不吃,不來白不來,不吃你白不吃”,也許一下子小城就會被擠爆,不怕來小城的游客不多,留不住那些烏泱泱的饞嘴吃貨。
我從小在小城生活、小城讀書、小城工作,對小城的那種深愛和懷念,當(dāng)然不止于那口面。
但小城的那口面里,帶有小城人骨子里的那股不卑不亢的“勁道”,面的“澆頭”里,透著小城人憨厚好客的“味道”,煮沸的鍋蓋下,滿是小城人大智若愚的隱忍,滾滾的面湯里,激揚(yáng)著小城人萬丈的豪情壯志。
外地朋友來了,小城人再小氣,請你吃碗面的“奤氣”(鎮(zhèn)江方言,大方、大氣、豪爽的意思。奤,音tǎi)還是有的。
小城民間的“好面之徒”,都認(rèn)可“柏三嫂”面館。
生著一雙“小瞇勒眼兒”的 “柏三嫂”,名聲不僅在小城里巷坊間,就算在我們當(dāng)年的文化藝術(shù)圈,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那個年代,只要新華劇院有演出,“柏三嫂”公主一樣的身影都會出沒于首演那個最為顯著的位置上。也不知是因為她喜歡看戲,還是“戲”子們貪吃她面館里的那碗面。
早年,山門口那家面館,常常見到“柏三嫂”親自占據(jù)鍋臺跟前下面。那個面館那叫一個“火”??!每天一早,人們會從四面八方蜂擁到她的面館,里里外外被擠得水泄不通?!鞍厝泵妫粫r間,已經(jīng)取代了“鍋蓋面”的名頭。再說,時刻小眼瞇縫著的她,即便不笑也像是在微笑,天生給人一種親近感,或者叫做職業(yè)的微笑。過了些年,見她坐到了那張收錢發(fā)放“榧子”(鎮(zhèn)江方言,即竹子或紙做的取面的憑證)的桌子后面,瞇著小眼,數(shù)著手上的紙票,蘸著口里的吐沫往吃客手上遞送一張張“榧子”。
九十年代末,很少再見“柏三嫂”的身影了,鍋臺上掌勺的有時是她兒子“小五子”,多半日子說是她兒媳在撐著后半程家業(yè)。
不見“柏三嫂”的面館,冷寂、落寞了。繼往開來的,也是一位女店家,人稱“豁嘴子面館”。這家面館坐落在大市口國際飯店身后的一條窄巷里,巷子不深,聞著面味兒,你很容易找到,店名叫“好再來面館”。
從沒看清女店主是不是真是人們說的“豁嘴子”,但她個兒不高,見天兒縮著脖子,很少正眼瞅人。出出進(jìn)進(jìn)多少人,她從不抬頭數(shù)人,她每天手上的面碗就是每天來店吃面的人頭,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幾斤幾兩,她心里門兒清著呢。
她家的面尤其實誠,面碗被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實打?qū)嵉禺?dāng)飽,讓你放下面碗,有能管飽一整天的滿足感。那條巷子里,你常常會與從她面館打著飽嗝出來的吃客擦肩而過。要說她家面的口味究竟好在哪里,至今沒咂摸出來。我就沖著進(jìn)門時,她總能瞥上我一眼,然后對著娜娜說:“這碗你的,那碗給張老師。”倘若先看到娜,她會問上一句:“張老師沒來?”
或許,就是那么一句不經(jīng)意的問候,比那碗面本身的口感要多出一份虛榮,我會常去她家。
這樣一比,她家隔壁的“邵順興”就差了一點火候,有沖著“好再來”卻誤打誤撞進(jìn)了“邵順興”去吃的。不過,“邵順興”有“邵順興”的噱頭,你們別家做的都是早市的生意,我“邵順興”全天開張,隨到隨吃。如此,也撿來許多過路客的生意。
長江路長江邊上,有一家“小馮面館”,他家的“占肉(鎮(zhèn)江食物俗稱,即獅子頭或肉圓)面”出名。他家一早鍋里只下兩百碗面,一碗不多,一碗不少,趕上了就吃,趕不上算你沒口福,不像別家,眼瞅面斷貨了,先穩(wěn)住你,趕緊轉(zhuǎn)身去進(jìn)貨。小馮家沒理可講,鍋里沒面就是沒面了,不會為了你在跟前,去為你買面。
小馮家?guī)资耆缫蝗?,硬是不給吃客“面子”,越不給,吃客還越是踴躍,越是沖著他家的“占肉面”而來。小城人贊不絕口的還有一家街邊面館——大華面攤?;臎龅拇笪髀?,只有每天早晨,才有點生機(jī)、有點蓬勃。機(jī)動車、自行車、電瓶車把大西路整個塞滿了,碰上節(jié)假日,不出動幾輛警車、幾個警察,大西路連道兒都走不通了。
“面攤”旁邊還有一個“油條攤”,說不上是“油條攤”帶動了“面攤”的生意,還是“面攤”惹火了“油條攤”,反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大華面攤”先是需要有人排隊,有人占座的。排隊的人先領(lǐng)一只空碗,半碗“澆頭”,然后去鍋灶跟前把碗遞給下面的師傅,盛上你要的面。就著你從“油條攤”買來的“油條”,吃著“面攤”上的面,還有沖著你腳上的皮鞋一屁股坐下、不依不饒做你“擦鞋”生意的,這頓早餐是“自助”“服務(wù)”。
小米山附近,還有家“野生長魚面館”,名氣不算太大,做的都是回頭客的營生?!耙吧L魚”和魚湯是他家的特色。有干拌,有湯面,同樣都是鍋蓋面的套路。
這家是兒子的最愛,回到小城,孩子他媽總會帶上兒子,去那家吃個痛快。
我也帶朋友去吃過,結(jié)果是一吃上癮,贊不絕口。那鍋濃稠、金黃燦燦的長魚湯煞是饞人,大碗下肚,仍覺不飽,又不好意思續(xù)湯,只有依依不舍。
吃來吃去,我卻像中毒上癮似的好上了“大國特色面館”那一口。那是一家一碗碗爆炒出“澆頭”來的面館。小平頭掌柜沙啞著嗓子,見人就大聲稱呼“美女”“帥哥”,喊得桃花塢一條街震天的響,他鍋里爆炒出來的“澆頭”,能香出幾里地去。
好幾年吃下來,就喜歡他家的“肚絲面”,外加一只雞蛋,滿耳朵灌著他嘶啞的吆喝聲,那個早晨,再惺忪,再困乏,也會被他叫醒的。
不怕朋友們見笑或者不以為然,我也去過“老趙”“達(dá)達(dá)”“鎮(zhèn)南”“張二”等等面館和面攤。能留住我口味和癮頭的,好像只有上面我說的這幾家。
(以下批評的幾家店是否刪去?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糾葛)至于“老宴春”“新宴春”“品鑒館”那幾家,如今,吃的也只是小城人的一個排場、一個名頭?!捌疯b館”沾的是旅游景點的光,吃的就是一個“金貴”“奢華”,一個小城富麗堂皇的文化符號。至于“老宴春”,我就懶得去說道它了。相比起來,解放路上的“新宴春”要比“老宴春”敞亮得多。我這里說的是讓食客們的心里敞亮得多。店堂里一派祥和、舒暢,店員們個個也都精神飽滿,滿臉喜氣盈盈地待客。要知道,每天早晨能在早茶餐廳見到一張張笑臉、聽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一串串嘮叨,那一天的日子你都會覺著充實、覺著豐滿、覺著愜意的,你也會領(lǐng)悟這座城市的溫度、厚度和濃度……
只要回小城,我早上都會換著口味,去街上找面吃。吃完了總會順手發(fā)一組照片、一段文字到朋友圈,也惹饞了不少朋友。我約了很多朋友來小城吃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們后來愛面比愛我要多得多了,之后索性自己悄沒聲地就來吃面了。
說小城是座“面城”,小城人未必都能附和,官媒、官宣也許更不愿意這么小瞧小城。他們不知道,小城人身上自帶的那身“面味兒”,也算是這座城市獨有的氣味、獨有的味道、獨有的品位?。?/p>
只要說話不“面”、做事不“面”、做人不“面”。數(shù)一數(shù),從這座小城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不是有許多人,盡管遠(yuǎn)走他鄉(xiāng),也還都是有頭有臉,有臉有面,有面有名的佼佼者嗎?
我于小城算不上什么名人,只是個“饞人”,說不上別的,絮絮叨叨就喜歡說道說道這碗面、這口湯。不信,你走在小城大街上,隨便拉出一個人,讓他說說面,或許說得比我邪乎、神氣活現(xiàn)得多。
沒有哪家面店請我說說他們的好處,盡管我吃遍百家,也沒哪家店請我白吃過一碗面,除了“好再來”,甚至沒有一家店能認(rèn)出我這張老臉。
我只是“饞人”一個,一個“饞人”,一說到“面”,便會津津樂道,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讓人對小城垂涎三尺而望眼欲穿。一旦吃下這碗面,又會依依不舍、流連忘返、夢繞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