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走龍蛇鑄湘魂

第一次對話時間：2005年4月2日至3日

地點：北京? 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李鐸工作室仕龍書屋

第二次對話時間：2005年10月1日至10月3日

地點：湖南醴陵

第三次對話時間：2009年4月1日至4月5日

地點：湖南長沙、株洲醴陵

第四次對話時間：2011年8月16日

地點：北京? 人民大會堂湖南廳

第五次對話時間：2015年8月13日

地點：北京? 軍博大廈二樓李鐸新遷工作室

電話采訪時間：2018年4月19日

訪者說明：我與李鐸先生相識于2005年4月，當時我在湖南廣播電視臺新聞中心任記者，策劃制作了一檔大型人物系列電視片《大家湘情》，集中報道在外的湘籍名家大家。第一個采訪對象就是李鐸先生，李鐸先生為電視片題寫了片名。這一次，我們在北京進行了兩天拍攝及專訪。此后我與李鐸先生及其夫人李長華阿姨一直保持密切聯(lián)系，每到北京出差必去仕龍書屋看望二老。2009年4月1日至4月5日，李鐸先生回家鄉(xiāng)湖南醴陵過80歲生日，并捐款100萬元為家鄉(xiāng)學校建立圖書館并設獎學金，我也全程陪同。2011年8月16日，我應邀前往北京參加“我愛我的祖國——李鐸詩詞書法作品展”開幕式并專訪李鐸先生。2015年8月13日，我對李鐸先生做了一次專訪，就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的風格演變進行了探討。2018年4月19日，李鐸先生88歲生日，我在長沙電話祝福他并請教書法學習的相關問題。以下對話內(nèi)容為五次專訪和一次電話采訪內(nèi)容的整理，每次采訪內(nèi)容雖各有側(cè)重點，但也多有重復，因此本文中除需要特別說明之處外，一般情況下不再標明具體采訪時間。

李鐸（1930年4月生，男，號青槐，字仕龍，湖南省醴陵市人，研究館員，畢業(yè)于信陽步兵學院?，F(xiàn)為著名書法家。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研究館員、中國人民解放軍書法創(chuàng)作院院長、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導師、中國國家畫院書法篆刻院研究員。作為享譽海內(nèi)外書法大家，李鐸先生歷任第九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第六屆全國文聯(lián)委員，第三屆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第四、五、六屆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顧問，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獲中國書法藝術特別貢獻獎、第二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中國文聯(lián)第八屆造型藝術成就獎。）

李少華（湖南廣播電視臺記者、湖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

一、學習書法要有濃厚的興趣，并且必須非常勤奮

李少華：李老師您好。作為全國著名書法家，您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取得的巨大成就讓我們湖南人感到非常驕傲。但我沒有想到的是您現(xiàn)在仍然在筆耕不輟，每天還花這么多時間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在很多人看來，您已經(jīng)功成名就了，您現(xiàn)在的名望和水平都是全國頂尖級的了，完全可以去享受生活了。

李鐸：我現(xiàn)在生活的全部就是書法，所以說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就是在享受生活（笑）。書法創(chuàng)作是沒有止境的，一旦你真正走進了書法藝術的殿堂，你是沒有辦法停下來的。而你要想走進這個殿堂，就必須付出巨大的努力。

李少華：是啊。哪一個取得成功的書法家不是廢紙千萬、皓首窮經(jīng)的呢？但我發(fā)現(xiàn)您在學習上更勤奮，甚至可以說從您剛開始接觸書法的時候就是這樣，并且一直堅持下來了。

李鐸：成為一個書法家最重要的條件之一便是要“非常勤奮”，不是一般的勤奮，而是“非?！鼻趭^。搞書法不能糊弄人，造假不成，必須來真的，得苦練。我記得我小時候上學的時候，老先生讓學生訓練畫圈圈兒。我自作聰明，討巧地將碗倒過來，蘸上墨汁，“印”出很多圓圈兒交上去。結果可想而知，當著別的孩子的面，我挨了先生三下手心板。這個印象太深了，自此以后，我開始發(fā)奮苦學。

幾十年來，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不拘時間、地點、季節(jié)，隨時隨地練書法的習慣。年輕的時候，我常常在半夜爬起來，進了洗手間，將放在洗手間的毛筆拿起來，蘸上清水，在四壁上寫字。寫完第四面，第一面墻壁也干了，周而復始，一寫就是兩三個小時。有一次傍晚，我走出工作單位軍事博物館，不禁怔住了，好一片大雪，前坪廣場一個腳印也沒有，這樣的天然大紙去哪兒找？我拿來大掃帚，一筆就是一米多寬，痛快淋漓地從東寫到西，竟把整個廣場都寫滿了。

李少華：對你們這一代人來說，寫字是有“童子功”的。而我的理解是，即便有“童子功”，也必須常年堅持，不能有絲毫的松懈，甚至要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

李鐸：應該是這樣的。當你真正喜歡去做一件事時，你是不會感到很累的。大家都知道，我有一段時期非常喜歡郭沫若的書法，專門臨習郭沫若的書法。只要看到郭沫若的書法我就會仔細揣摩。有一次我和妻兒去故宮參觀，看到繪畫館、鐘表館、瓷器館、珍寶館的牌子白底黑字都是郭沫若的書作，我習慣性地掏出本子來雙鉤臨摹，忘記了參觀。等臨摹完畢，都不知道家人到哪里去了。后來在十三陵水庫紀念碑，見到刻石鎦金的郭沫若詩文書法，我竟在太陽曝曬下臨摹了幾小時。榮寶齋的幾位經(jīng)理知道我喜歡郭沫若的書法后，便將不少郭沫若的字軸借給我，我更是欲罷不能，即使是夏天也會光著膀子寫。為了防止汗珠滴到借來的字軸上，我就在手臂上纏上毛巾臨習。就這樣，我把郭沫若書法作品臨了個透。所以我說，搞書法不癡迷不行，不投入不行。為了臨摹得更準確，我買了一種很薄的紙，還獨創(chuàng)制作了一個拷貝箱。什么叫拷貝箱？就是把一個方凳子翻過來四腳朝天，然后從外面揀回一塊玻璃放在上面，再把郭沫若的字放在玻璃上面，然后再放一張半透明臨摹紙。最下面的臺燈擰開以后，薄紙上的字跡清清楚楚。你只有通過各種不同的辦法去訓練自己，有些東西才會真正進入到你的骨子里去。

李少華：我們在后面可能還會專門談到您學習郭沫若書法的事。您的這種學習精神真是值得我們后輩學習。但在學習的過程中，經(jīng)常會碰到一些好像邁不過去的坎，想勤奮也不知道方向了。這個時候應該怎么辦？

李鐸：那也還是只能靠勤奮去解決。首先你要確定你的大方向沒有錯，然后就去解決一個又一個問題。你只有邁過了這道坎，才能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二、少年時期的生活經(jīng)歷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寶貴的財富

李少華：您是1930年生人，也就是說您的少年時代是在解放前度過的。您的老家湖南醴陵新陽鄉(xiāng)青泥村我也去過，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小山村。我想知道的是，您小時候讀書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況？

李鐸：我小時候叫李青槐，念過4年私塾。最后一年時，縣里下來一個督學先生，長袍馬褂，拄著文明棍。當時，反對私塾，提倡新學。督學先生就把讀私塾的十幾個孩子收攏起來，成立青泥灣第一國民小學。我就開始讀一年級。

上小學二年級時，我轉(zhuǎn)到了10多里地以外的新陽鄉(xiāng)小學讀書。

上高小時，我到20里開外的寧福小學上學。讀了一年多，日本鬼子騎著馬殺過來了，禍害了一年多，我就沒有學上了。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但日子還是要過，那就開始種田。父親看我干農(nóng)活比村里其他伢子（當?shù)亍澳泻⒆印钡姆Q號）實在是差得太遠，就托一位鄉(xiāng)親，推薦我到45里山路外的醴陵中和瓷廠當學徒。

瓷廠老板60多歲，娶了個小老婆，生了個孩子。我去了以后，打水掃地，給孩子洗尿片。此外，每天早上5點鐘起床，把割來的藤子捆成一捆，到河邊吊上石頭浸到水里，到了晚上再把它撈上來。天天早出晚歸，不到夜里12點睡不了覺。

我從小就喜歡寫字畫畫。剛來時，師父們在畫室畫瓷器，我就湊到跟前看。師傅們不讓看，動不動找個理由把我支開。這在舊社會叫“三步留一步，免得徒弟打師傅”。我想，我不能老干粗活重活，我得學點本事??！于是，等別人都睡下后，我就偷偷溜進畫室描畫。有天晚上，我正聚精會神地描著畫，突然間覺得耳旁有人出氣，回頭一看，媽呀！老板就在跟前。出人意料，老板沒發(fā)脾氣，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第二天，老板對我說：“我看你對這個書畫懂點門道，從明天起，你和師傅們一個樣，上案吧！”上案就等于從徒弟變成師傅，不用干下等活了?？晌也⒉桓吲d。怎么說呢，讀了4年私塾，一年多高小，好歹也算個識文斷字的人吧，給老板當牛作馬，我覺得憋屈。這活不能干！

轉(zhuǎn)眼端午節(jié)到了，我跟老板請假，說想回去看看家人。其實回家看父母是假，逃走是真。我不想回來了。到家后，父母得知我的想法后犯了愁：你不回廠子怎么辦??？我說要上學。父親沒吭聲，意思是咱家哪有錢供你讀書??！過了個把禮拜，瓷器廠的老板派人來抓人。

來人對我們家提出三個條件：第一你去當壯丁就可以不回去;第二你繼續(xù)上學也可以不回去（他們知道我家里交不起學費）;第三條路呢，你賠我一年半的飯錢。這太霸道了！我父親氣得一跺腳，說：“我們上學！”把來人打發(fā)走了。

我此前只讀了一年高小，后來補習了3個月，才拿到一個相當于高小畢業(yè)成績的證明，可代替文憑去參加考試。一考，我被湘東中學錄取了。

上中學得三年。家里把稻田賣了兩畝，換來第一學期要交的谷子。上完一個學期，第二學期再賣田不行了，你把田賣光以后吃什么??？只有借。我父親跑到地主家借高利貸，籌到了學費。到第二年上學，又要交14擔半谷子，家里實在是湊不了那么多，愁死了。那個時候，鄉(xiāng)下能上中學的鳳毛麟角，像中舉似的。得知我上不了學，有幾戶稍殷實些的李姓鄉(xiāng)親，你一斗、我一籮、他半擔，又湊了7擔半谷子。沒過多久，解放軍從江西打過來，醴陵一帶解放了。當時，很多師生對解放軍不了解，各回各家，學校秩序整個就亂了。

李少華：每次說到這些，我感覺您總是滿懷深情。這么久的事，您還記得這么清楚？在您少年時代，有專門學習書法的經(jīng)歷嗎？

李鐸：專門學習談不上。我們那時候都是用毛筆寫字，我可能比一般的學生寫得好一點。我對寫字畫畫興趣比較濃。我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我們李家祠堂上的幾個大字“李氏宗祠”，寫得實在是太好了。我總是去不斷地模仿。最近這些年，全國很多地方建李姓宗祠的人來找我題字，我感覺我的字還有我們老家那個祠堂的字的影子。

李少華：醴陵解放后，您還在上中學，后來怎么就去參軍了呢？為什么又改名為“李鐸”呢？

李鐸：在湘東中學念書，我寄宿在我姑姑家。有一天，我在學校門口看到一幅第四野戰(zhàn)軍中南軍政大學湖南分校招生的大標語。我掃了一眼招生簡章，除了學歷，其他條件我都符合。人家要高中畢業(yè)或肄業(yè)，我初中都沒畢業(yè)，但這么好的機會參加不上，不甘心??！

我思來想去，就想改個名字，如果考取了就考取了，如果考取不了別人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不會留下什么笑話。我連夜翻字典，一翻就翻到一個“鐸”字。我一看這個字有喚醒民眾之意，讀起來也好聽，繁字體寫起來也好看。那就叫李鐸吧。

考試之前，我鼓起勇氣找了招生的解放軍，把母親無錢治病、我賣身當學徒、家里賣田送我上學的事全給講了一遍。解放軍對窮苦人抱有天然的同情心，招生的人就問我：“你有什么特長？最喜歡干什么？”我說：“我喜歡寫字畫畫?！闭猩娜苏f：“你寫幾個字看看。”我拿起鋼筆，刷刷刷地寫了一段話。招生的人說：“這樣吧，你把你的名字寫上，我好記住你?！蔽业谝淮伟准埡谧值睾炆狭恕袄铊I”這個大名。

考完的第二天看榜，到湘東中學門口，看榜的人已經(jīng)站得里三層外三層。我鉆進去在榜上找自個的名字，哎喲媽呀，真有我李鐸的大名！我一蹦老高：“我考取了！”這回我不愁上不成學了，不愁上學沒有錢了。招生的人說了，解放軍帶走以后不會收學費的，供吃供穿。

但我父親知道我考上軍政大學的消息，跑到城里來，堅決不讓我參軍。因為我上學已交了7擔半谷子，才讀了5擔谷子，還剩兩擔半谷子。其實我早在父親來之前，就到學校教務處退得兩塊半銀元。當時1擔谷子是1塊銀元。

父親大發(fā)脾氣，說：“我辛辛苦苦養(yǎng)大你，讓你讀書。你就這個樣子？我養(yǎng)家糊口容易嗎？我借高利貸容易嗎？”我就據(jù)理力爭：“你阻攔我，我今后怎么辦??？這學期念完，下學期、下下學期的谷子到哪里去借??？”我把兩塊半銀元掏出來，說：“爺老子（當?shù)貙Ω赣H的稱呼），我肯定要走的！你把這兩塊半銀元帶回去，等我將來掙了錢，我還會加倍地寄回家里?！?/p>

生米煮成熟飯，父親也沒啥辦法，只得叮嚀我：“那就去吧，但是出門在外也不能空著手??！遇到什么事手里有點錢，你就多一條活路，這個錢你拿著?！备缸觽z坐在桌子兩端，把銀元推來推去，誰也不肯拿這個錢。

父親最后堅決地說：“這樣吧，兩塊半銀元，你拿一塊當盤纏，那一塊半我回家交給你媽媽?！迸赂赣H傷心，我只得聽命。后來，這一塊銀元我一直隨身帶著。什么時候想念父母，我就掏出銀元看看。

三、軍旅生涯是人生的轉(zhuǎn)折點，也是書法學習的新起點

李少華：到了部隊之后，一開始并沒有從事文書之類的工作，就是一個普通戰(zhàn)士？

李鐸：是的。1949年，在中南軍政大學經(jīng)過半年的速成培訓，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結業(yè)，被分配到第41軍122師364團2營8連。隨即，又跟隨部隊到廣東肇慶一帶剿匪和護路。剿匪很艱苦，也很危險。有次巡邏完回來，我們正坐在院子里乘涼，不知從哪打來的一陣黑槍，一顆子彈從老班長的小腹穿了過去。我和戰(zhàn)友們七手八腳地把老班長往醫(yī)院抬。血都往肚子里面流，老班長感覺到自己不行了，對指導員說：“給我娘捎句話，就說我犧牲在戰(zhàn)場上?！边@些情景，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剿完匪，打完南澳島的仗，由于表現(xiàn)突出，我從團部調(diào)到師部，又調(diào)到惠州軍部，接著順利地入黨提干了。

李少華：這個階段還堅持練書法嗎？

李鐸：基本上沒有時間練書法，但我要負責連隊的標語書寫，主要是寫大字。提一個石灰捅，就用掃帚一樣的東西刷字。我后來為什么喜歡寫大字，可能與這段經(jīng)歷有關。

李少華：接著去信陽步兵學校讀書去了？

李鐸：是的。沒過多久，中央軍委下來通知，要41軍選派5個人到信陽步兵學校深造，我被選中。入校后，我拼了命地學習。各學員連每星期要出一期黑板報，放在營院展覽。每次評比，我出的黑板報都能拿第一。領導很滿意，給我立了個三等功。畢業(yè)后，我留校當了教員。

李少華：信陽雖然不是大城市，但畢竟不是野戰(zhàn)部隊了，工作學習相對穩(wěn)定了。學習書法的條件應該更好了吧？

李鐸：這是肯定的。你知道河南是個歷史悠久的地方，文化底蘊深厚。一有機會，我就到信陽城里的一個舊書店里翻看字帖，雖然七八本字帖都被翻得不成樣子了，但每次去我都要看一看。店里的墻上還貼著一張沒有頭尾的書法拓片，這張拓片好像是王羲之的書法。我非常喜歡，拿著小本逐個字地照著寫。去的次數(shù)多了，店里的一個老同志都認識我了，看我那么喜歡，就把拓片送給了我，我如獲至寶，又買了王羲之的《圣教序》和《蘭亭序》，拿回去后我就對照這張拓片和字帖認真地寫。這個時候主要還是自學，就是臨帖，算是初步了解了中國書法的來龍去脈。

李少華：軍博（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是您工作時間最長的地方，也應該是您書法探索和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地方。當時調(diào)你去軍博，是不是因為您的字寫得好的原因呢？

李鐸：不是不是。我在信仰步校畢業(yè)后留校任教，過了大概兩年多，北京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建起來了，光有房子沒有人，要從全軍調(diào)兩千多名官兵。上級通知明確規(guī)定了一系列條件：第一，年齡不超過30歲（那時我29歲）;學過社會發(fā)展史、唯物史觀等5本書（而我正規(guī)學過兩次）;個頭不低于一米六（我剛合適）;會說普通話（我的語言表達能力還可以）。干部部門對照一下我的情況，條條都符合，便征求意見，我說我做夢都想到北京去。

從各大軍區(qū)選調(diào)來的2000多人云集軍事博物館，我的普通話說得比較好，就分在解說大隊。在軍博，我也成了家，愛人也在軍博，她是我一生的好幫手。

李少華：這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從此，您的一生與軍旅生活分不開了，也與書法分不開了。

李鐸：到北京后，見的世面多了，接觸面廣了，在哪兒都能看到一流的書法作品，感覺自個掉進了書法的海洋。常常是別人參觀名勝古跡，我就四處臨摹牌匾石碑。游覽頤和園，“頤和園”那三個字讓我琢磨半天;參觀北海，我又被北海的牌匾給迷住了;進了故宮，我的個天啦！里面那些手書真跡更是讓我一步三嘆、流連忘返。

工作閑暇時光，我內(nèi)心對于書法的熱愛又開始動起來。沒啥錢買紙和筆墨，我就走到哪寫到哪，用手指在大腿上比劃，在空氣中寫。和家人到海邊玩，我利用海水有節(jié)奏的起落，就用樹枝在沙灘上寫……

李少華：這個時候也開始有意識地去學習古代優(yōu)秀的經(jīng)典碑帖了？

李鐸：是的。在北京買字帖太方便了。由于工資有限，我也只買我自己要練的字帖。像柳公權、顏真卿，還有隸書、魏碑，都練過，主要是臨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有一次，我找舊報紙引火燒飯，一抬頭看見墻上貼著一張熏黑的報紙，報紙上有一塊肥皂盒大小的地方，刊登著郭沫若先生的書法作品。我如獲至寶，把報紙從墻上揭下來，再把刊登郭老字的這塊剪下來，用水洗凈，晾干。這塊小小墨寶，讓我研習臨摹了很久。從此，在一段時間里，我就和郭體聯(lián)系在一起了。

四、郭沫若是書法大家，學習郭體是階段性重點

李少華：那接下來我們重點談談郭沫若書法對您的影響。

李鐸：前面說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很癡迷郭沫若的書法的。凡是能見到的郭老書法，我都認真地臨摹過。特別是經(jīng)常到榮寶齋去參觀臨摹，因為那里掛著不少郭老的真跡。他們還把郭老的真跡借給我，讓我回家臨摹。

李少華：那您覺得您學習郭體的主要收獲是什么呢？

李鐸：一開始的時候就是喜歡郭老的書法，另一個就是想試試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把郭體寫得很像。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學一種字體就要學透它并記住它。郭老的字讓我感受到了書法端穩(wěn)、灑脫的氣韻，感到特別有力度，我就下決心學郭沫若的書體。于是到處找郭沫若的書法，從報紙上剪報、買郭體字帖、到榮寶齋借郭沫若的真跡，拿回來反復臨摹。臨摹了好幾年，當時我寫的郭體字幾乎可以亂真，我是下了苦功夫的。在這個過程中，自己對筆法、結構的理解也在不斷地加深。

李少華：但最近十年來，網(wǎng)絡上好像對郭沫若先生有很多爭議，進而認為他的書法也并不是一流的。您是怎么看？

李鐸：我很少上網(wǎng)，具體有什么說法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們評價一個歷史人物，更重要的是看他對社會發(fā)展的貢獻。人無完人，郭老也一樣。但郭老在學術上的探索都是開創(chuàng)性的，文學、歷史、考古等，包括書法，哪怕是放到現(xiàn)在，那也是超一流的。這是不容否認的。如果要搞個排名，在20世紀，郭沫若的書法排進前十名，我想應該是沒有爭議吧。

李少華：我看過一些您以郭體書寫的作品，確實很像。不僅僅是筆畫像，整體氣息、格調(diào)都很像。真是非常難得。那個時期，您的所有書法創(chuàng)作都是完全模仿郭沫若體嗎？

李鐸：也不是。我自己其實也很清楚，我不可能一直模仿下去。何況我如果這一輩子就寫郭沫若體，即使我寫得再好也超不過他。我花了那么多功夫去學，也還是想去尋找其中好的東西。至于什么時候變？怎么變？這有一個過程，也需要適當?shù)钠鯔C。我在工作中也經(jīng)常要寫書法。具體怎么寫，還是根據(jù)實際需要來寫。

有一天，《解放軍畫報》的一個年輕編輯來軍博辦事，到辦公室找秘書接洽，見我正在給別人開介紹信，就在旁邊看?？戳艘粫@個編輯說：“你給我們《畫報》寫寫標題行不行??？”堂堂的《解放軍畫報》讓我寫標題，我求之不得呢！從這個時候起，我就開始給《解放軍畫報》寫標題，每期最少寫一條，多則兩三條。

后來，浙江有個地方建起一個大水庫，名叫梅壟水庫，當?shù)仡I導就寫信給《解放軍畫報》，要寫標題的那個人（那時作者都不署名）給他們題寫水庫名。信轉(zhuǎn)到了我手上，我也樂此不疲，反復寫了好幾遍，最后選了自己最滿意的一幅給寄去了。

梅壟水庫剪彩那天，很多人都被“梅壟水庫”那幾個大字所吸引，都在打聽這字是誰寫的。不久，梅壟水庫附近的公社又搞了一個水庫，領導說我們還請這個人題寫庫名。信又轉(zhuǎn)來了，我也是義不容辭，又高高興興寫好給寄走了。連續(xù)兩次為水庫題名，我自己的印象也挺深的。

李少華：您這一時期書法創(chuàng)作除了模仿郭體外，主要追求一種什么樣的風格？

李鐸：強調(diào)氣勢。作為一個軍人，我很喜歡陽剛之氣、軍容之氣、軍魂之氣，寫出來的字要剛勁有力，使人看了激發(fā)情緒，催人奮進。 “書道猶兵”，書寫的總體章法可以比作軍隊的陣勢，“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厲兵如猛虎，勢如破竹”，這是《孫子兵法》中的名句。作為軍人，寫書法要透出軍人的風度與氣質(zhì)，像統(tǒng)帥布陣、擊鼓催征那樣，展現(xiàn)一種“戰(zhàn)斗”氣息，寫出陽剛雄強之美。書道猶兵：兵法講造勢，厲兵如猛虎，勇往直前，勢如破竹，不獲全勝決不收兵;書法講究書勢，任情恣性，乘興揮灑，字字如飛，龍騰虎躍，非盡興盡墨而不可罷筆。

五、擺脫郭體，學書四字箴言：臨、立、變、創(chuàng)

李少華：把郭體寫得這么到位，確實非常難得。但要擺脫郭體的影響恐怕也不是很容易吧？一方面自己要去尋找一種新的藝術語言，另一方面，還有受眾的一個接受問題。

李鐸：在開始變郭體的時候，可以說是責難之聲四起。這當中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有一位外地來京的采購員，通過輾轉(zhuǎn)介紹找到了軍博，請我為他所在的企業(yè)題寫廠名。我就寫一幅，我有意識地與郭體拉開了距離，我自己覺得寫得還不錯。那位采購員興沖沖地把寫好的字卷走了。沒有想到的是，過了幾天，還是那位采購員，又找到我，十分委屈地對我說道：“請您再寫一張吧?！蔽艺f：“為什么？”他就說：“我們廠長見了您的字大發(fā)雷霆，非說這字不是您寫的，李鐸的字比這字強多了！你給我找真李鐸寫。您聽聽，我有多冤！”采購員又用非常懇切的語調(diào)說：“你還是寫原來的字吧，這字沒人認！”你看，都到這地步了！

李少華：但您自己心里還是很清楚：必須要變。不變只有死路一條！

李鐸：那當然。雖然我知道這個過程很艱難，那也必須去做。關于書法學習，我后來總結了四個字：臨、立、變、創(chuàng)。把郭體臨到“以假亂真”，是由“臨”到“立”的過程。后來我意識到學郭體固然好，但我是通過學習郭體來改造自己的自由體，要想使書法能夠立得住，形成氣候，還要進行“變”和“創(chuàng)”。后來我加入了王羲之行書以及蘇、黃、米、蔡各體，甩開郭體，進入到第二階段，用魏碑和隸書的筆意加入到行書里去，使書法更蒼勁、古拙。其中有一段時間，由于一直不練習郭體了，而新的書風還沒有完善創(chuàng)立，因此寫得很糟糕，心里很苦惱。一些朋友甚至家里人都勸我還是寫郭體吧。但是我想還是得改變，寫一輩子郭體是不行的，學書法的最終目的還是要寫出自己的風格。我的看法是：“學書之路，本乎于心，心之所向，手必趨之，且趨且變，當何快哉！”現(xiàn)在有人向我學習書法，我也是通過自己的體會告誡他們，要變要創(chuàng)。這里面也沒有什么捷徑，有八個字是要記住的：一曰“興趣”，此學書之動力也;二曰“勤奮”，此學書之保障也;三曰“悟性”，此學書之羽翼也;四曰“路徑”，此學書之方向也。四者相輔相成。古今大家，概莫能外。

李少華：給我們解釋一下您的“臨、立、變、創(chuàng)”吧。

李鐸：“臨”和“立”是個大的階段，“變”和“創(chuàng)”也是一個大的階段。“臨”是師法于古代碑帖，求形神俱象;“立”是得到碑帖范本的神韻為己所用，奠定書法的根基;“變”是要多看多讀多聽，廣泛吸取眾家之長，不囿成規(guī)，漸具自家風貌;“創(chuàng)”是要融會貫通，取精用宏，寓學養(yǎng)于點畫之中，得風神于筆墨之外，自開一格，卓然成家。這是我總結出的學書道理，也是古往今來眾多書法家成功的規(guī)律。

李少華：這真是學習書法的四字箴言?。∠衲@一代書法家，有太多寶貴的經(jīng)驗需要我們?nèi)W習和繼承。那么在具體的學習過程中，怎樣才能把這四點做好呢？

李鐸：通過學習臨摹別人的東西才能使自己的書寫得法，立得住。如果沒有臨摹，或者說是沒有認真臨，實際寫的還是自己的自由體，是立不住的。一些人寫了好多年總是不進步，實際他是沒有認真臨過好東西，甚至沒有臨摹，拿起筆來就是自由體，寫鋼筆字、鉛筆字是什么樣，拿起毛筆來還是什么樣，這不是書法。書法是書中有法，這是書法最根本的道理。我們平時寫字，百分之八九十的人是不講法的，認識就行，有些人寫的字別人還不認識。這種自由體就像是一條毒蛇，纏住你的手，揮之不去。要想使書寫有法度，看上去有美感，就要按照古人留下的精品認真地進行臨摹，對照一本帖深入地臨摹，在寫的過程中還要加強“悟”和“記”的能力。只有這樣，寫字過程中才會慢慢去掉自由體，寫出來的字受看，被人們喜歡。這只是第一個階段，光臨別人的東西還是沒有出息的，還要進入第二個階段，就是要有變化，由對臨改為意臨，既有字帖上的東西，又有自己的東西，還要有通過讀帖雜糅進來的東西，這樣就可能出現(xiàn)一種新的面貌，也就是創(chuàng)新，寫久了以后形成一種新的“體”。

歷史上真草隸篆各種書體已經(jīng)定型，我們在書寫風格上進行變化創(chuàng)新就行，哪怕是微小的變化但有特點，就是一種創(chuàng)新。

書法風格講究用筆，字的好壞要看有沒有正確的用筆動作。比如有些人寫草書，不是像張旭、懷素那樣筆畫里軟中有硬，有那種將鋼絲化為繞指柔的感覺，而是像畫面條，沒有骨力，像秋蛇掛樹，在紙上亂爬，互相纏繞，沒有章法，沒有美感，也就不雅。書法風格可以有不同面貌，有遒勁雄強的，有淡雅安靜的，但是都要貫注一種雅韻，猶如落紙云煙。我在《論書斷語》中寫過這樣兩段話，就是想說明掌握書法之法并非易事：“高低雅俗，乃鑒賞書藝之大要。近觀時書，流行一體，多以變態(tài)面目出現(xiàn)，結字扭曲，支離光怪，施筆草率，點畫狼藉，背離法度，放蕩不羈。因上手快，極易見效，便趨之若鶩。從者頗眾，略觀其形，大有千篇一律之勢，掩上名款，則眾人一面，如出一轍。為書之事，重在投入，貴在個性，猶貴求精。若以省時少力而希圖成器者，未之有也?！薄皶F文氣、雅氣、靜氣。古人作書多清純靜穆，韻足可觀。而狂怪野躁者，則俗不可耐。唯正本清源，才能共步書壇清明之域?！?/p>

李少華：說得真是太到位了！您覺得書法學習還應該注意一些什么問題呢？

李鐸：書法學習要在立得住的基礎上加以變化，博采眾長，形成自家面貌。繼承是要在發(fā)展的前提下講繼承。我反對當書奴，也反對胡來。具體來說，對碑帖既要“入”，更要“出”。只有“出”才有出息。以我的體會，“入”就像登上一山峰，“出”就像登上山峰后為了登更高的山峰而必須先下到山谷一樣，往往此時感覺水平好像下來了，但過了這個艱難的階段，就能進入更高境界。這是必須經(jīng)歷的階段，也是漫長的階段。

六、行書創(chuàng)作風格的演變

李少華：在您的書法創(chuàng)作中，行書是您寫得最多的。從書法研究的角度看，行書是所有書體中最難確立個人風格的，也是每個書法家都能寫的，所以要想真正有所創(chuàng)新，實在是太難。前有王羲之這座無法逾越的高峰，后有風格各異的歷代名家。在中國當代書壇，您的行書風格非常明顯，特別是線條的力度上。我甚至認為，您的作品是不能模仿的。因為模仿的人力度不夠，即使大致的形有點像，在線條的力度上還是無法達到您的高度。

李鐸：書法家要成功還有一個重要條件，那便是“悟性”。比如說，筆力并不是指自然之力，而是悟性之力，否則晉代柔弱的衛(wèi)夫人便成不了書法家了。駕馭筆毫，將自然之力化為悟性之力，這種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感覺是書法的根本。要長期實踐摸索，不可盲干，要學會找規(guī)律，把名家名作中代表性的字吃透，所謂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集中精力打殲滅戰(zhàn)，譬如把多筆畫或少筆畫的、上下結構的、左中右結構的字都找出來，掌握了字的結構用筆規(guī)律，學會不同的一百個字，其他的大體上也都會寫了。不找規(guī)律，沒悟到東西，不會有效果。

老祖宗的字也有結構不好的，要選有特色的。在學習中要獨立思考，不要把古人的東西都捧為金科玉律。如古人所說的“善書者不擇筆”，我就認為不完全對，是有條件的。如果王羲之沒有鼠須筆，他能寫出《蘭亭序》？又比如，用禿筆寫章草很有味道，而普通的筆反而寫不出效果來。至于“萬毫齊力”，我認為也只是形容，并非中鋒才能萬毫齊力。用筆要隨時調(diào)整筆鋒，才能使轉(zhuǎn)自如。中鋒固然有利于萬毫齊力，但不能概括一切，米芾便用了許多側(cè)鋒，在起承轉(zhuǎn)合中，入的時候是中鋒，出的時候可能就變成側(cè)鋒了。要達到心手雙暢，必須靠平時的實踐，積累經(jīng)驗.書寫時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審美需要千變?nèi)f化，真正做到用“心”寫字。

李少華：我把您的書法創(chuàng)作分為五個階段。您看看合不合適。

第一階段：1949年—1959年，書法風格不祥，以實用體、自由體為主。

第二階段：1959年—1976年，前期是自由體，后期為純“郭體”。

第三階段：1976年—1995年，從“郭體”轉(zhuǎn)變?yōu)樽约颐婷?，也是您書法?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以《孫子兵法》碑刻為集大成者。

第四階段：1995年—2005年，完善李氏行書特征。

第五階段：2005年以后，書風端莊穩(wěn)健，用筆老辣。

當然，對任何一個具體的藝術家個體來說，藝術發(fā)展的每個階段劃分也許并不科學，但卻能讓研究者能夠理清頭緒，便于研究。您是怎么看的？

李鐸：有的人把我的書法創(chuàng)作分為三個階段，也有分為四個或六個階段的。怎么劃分對我自己來說，其實沒有太大的意義。我覺得你的這種劃分也可以，你說的第一階段其實也可以不要，因為那個時候并沒有什么風格。

李少華：學郭體算是一個比較明顯的風格了吧？這個問題我在前面已經(jīng)談得很多了。那我們就從1976年到1995年這個階段談起吧？這個時候您已經(jīng)逐步擺脫了郭體的影響，期間在不斷地探索，并有很多的變化。您跟我們談談這一時期的書法創(chuàng)作思路吧。

李鐸：應該說這個階段確實是我書法創(chuàng)作中很重要的階段。擺脫郭體后，怎么變？我也是在不斷地摸索。一方面我還是大量的臨帖，另一方面就是在創(chuàng)作中多思考。臨帖方面，我把王羲之的行書重新?lián)炱饋?，特別是《蘭亭集序》。臨了很多通，主要是在筆法上有了更多的變化。開始階段也是往像上面去臨，后來慢慢有意識地與原帖拉開距離。你看這幅臨于1981年的《蘭亭集序》，實際上在字形上已經(jīng)與原帖有很大的不同，但整體上很完整。而在創(chuàng)作上，我覺得書法這個東西不能墨守成規(guī)。原來覺得好的，現(xiàn)在覺得不好了，不好就變，變了以后覺得又不好了，就再變。我也長期觀摩各類書法，參觀各類展覽，到處吸收營養(yǎng)，就像蜜蜂采蜜一樣，不僅在一朵花上采蜜，而且在千百朵花上采蜜，采過來為我所用。最后寫出來的東西既不是帖上的東西，還不像某一個人的，就是把各方面的優(yōu)點綜合在一起、自己去進行的一種再創(chuàng)造。

李少華：有行家評價您的行書是：“以魏隸入行，獨創(chuàng)出古拙沉雄、蒼勁挺拔、雍容大度而又舒展流暢的書法風格。平淡樸素中見俊美，于端莊凝重中顯功力，氣度不凡，雅俗共賞?！蔽矣X得是比較恰當?shù)摹＿@個時期的作品，線條個性鮮明、潑辣、粗獷、雄渾、奔放，在起伏之間蘊含著豐富的變化，您有什么具體的感受？

李鐸：以魏隸入行是我有意識地去追求的目標，在保持行書流暢性的基礎上，增加線條的力度，怎么把飄逸和厚重這對矛盾解決好，是行書創(chuàng)作的最大難點。這段時期，我有意識地加大了對魏碑和篆隸的臨習，在《張猛龍碑》《鄭文公碑》《石門頌》《張遷碑》等碑的臨習上都下了苦功夫，自己也有明顯的感覺，就是覺得筆力比以前更強了。

另外一方面，我們要認識到，生活是藝術的源泉。藝術的靈感、激情來源于生活。要學會去觀察生活，從中找到對書法創(chuàng)作有幫助的元素。比如說，我很喜歡古藤，成都升庵祠院內(nèi)有一棵據(jù)說是王升庵中狀元時親手栽下的藤蘿，年代久遠，盤根錯節(jié)，虬枝縈繞，這是我見過的最大最美的古藤。它那蒼勁古樸、力扛九鼎的氣勢，時常在我腦海里幻現(xiàn)。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揣摩，如果書法的點畫線條，能寫出如古藤的蒼勁來，那給人的美感會更強烈。古人有許多這樣的例子，見擔夫爭道、舞劍、蛇斗、屋漏留下的痕跡，或日月星辰、風雨雷電、陰晴圓缺等等社會和自然現(xiàn)象，從中受到啟發(fā)，遂使書藝大進。這正好說明了書法家不能總是躲進書齋里一味地臨帖，只有把自己融入社會和自然中去，才能觸景生情，獲得新奇的靈感，使藝術生命放出光彩。在此后的一個時期，我便以古藤為師，寫字時，一筆一畫、一撇一捺，有意取其勢，用其意，增強字的力度和神韻，漸漸地使風格也發(fā)生著變化。

李少華：這種風格的作品中《孫子兵法》的創(chuàng)作應該是達到了高峰。

李鐸：創(chuàng)作《孫子兵法》是需要下決心的。在此之前，我曾經(jīng)出版過一本《李鐸書新校〈孫子兵法〉字帖》，寫得比較流暢。1995年展出的《孫子兵法碑拓全集》風格更加突出，用筆更加老辣?！秾O子兵法碑拓全集》的原作是四尺橫幅，共有一百多張?，F(xiàn)在來看，這真是一種恰到好處的處理，字形大小剛好，既能體現(xiàn)氣勢，又能把握細節(jié)。

李少華：從2005年以后，我覺得您的作品逐漸往沉穩(wěn)端莊的方向發(fā)展，您似乎很少寫流動性很大的行草書作品，而是以更為嚴謹規(guī)整的行書為主，達到一種新的境界。這一階段，我覺得唐代李邕的《麓山寺碑》對您的影響很大，您有一次給我看過您用一種日本產(chǎn)的長卷宣紙通臨的《麓山寺碑》，對行書的筆法處理有很多新的方式。2005年您回家鄉(xiāng)湖南時，我還陪您專門到長沙岳麓書院里實地考察過《麓山寺碑》。這段時間的作品也更注重單個字的用筆結體處理，這其中以2011年8月舉辦的“我愛我的祖國——李鐸詩詞書法作品展”上的作品最有代表性。這批作品形式多樣，且多為巨幅作品，但無論是橫幅的，還是豎幅的，很少見節(jié)奏跳躍性很強的作品，您更強調(diào)結體的穩(wěn)重、用筆的老辣，每幅作品都彌漫著一種正大氣象。

李鐸：唐朝孫過庭說：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所有風格的形成既有主動追求，也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自然形成的因素。這個時期我重點研究了王羲之的《圣教序》和李邕的《麓山寺碑》。李邕是唐代著名的書法家，但我們現(xiàn)在好像把他忘記了。我們現(xiàn)在談到唐代書法，楷書必稱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草書必稱懷素、張旭。但實際上李邕在中國書法史上的貢獻絲毫不亞于以上幾位。古人有“右軍如龍，北海如象”的說法，北海就是指李邕，這是唐代書法家中惟一一位讓后人將其與書圣王羲之比肩并立的人物。李邕的書法從“二王”入手，能入乎其內(nèi)而出乎其外?！缎蜁V》說：“邕精于翰墨，行草之名尤著。初學右將軍行法，既得其妙，乃復擺脫舊習，筆力一新?！蔽簳x以來，碑銘刻石，都用正書撰寫，入唐以后，李邕改變用行書寫碑。李邕書法的個性非常明顯，字形左高右低，筆力舒展遒勁，給人以險峭爽朗的感覺。

七、湘人湘情

李少華：我第一次知道您的名字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我當時還在湘西一個非常偏僻的礦山工作。當時練書法也沒有什么資料，除了幾本字帖外，我經(jīng)常把一些報紙上的書法作品剪下來作參考。記得有一年國慶節(jié)，《人民日報》的副刊上發(fā)表了幾幅當代名家的書畫作品，其中有一幅就是您的行草作品，書寫的內(nèi)容是杜甫的五律詩《望岳》：“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彪m然只是報紙上的印刷品，但那種古拙沉雄、酣暢淋漓的獨特書風讓我十分震撼。我也第一次注意到了您在落款時寫上“湘人”兩字。當時我真為湖南能夠走出這樣杰出的書法家感到自豪。沒想到多年以后，我竟然有機會面對面地向您請教書法。后來我也發(fā)現(xiàn)您在創(chuàng)作落款時經(jīng)常寫上“湘人”“湘東”“湘醴”等字?？梢钥闯瞿鷮亦l(xiāng)的感情一直非常深沉。

李鐸：“湘人”就是說我是湖南人嘛！“湘東”“湘醴”是因為我們醴陵位于湖南的東部嘛！前面也說過，我的青少年時期是在湖南醴陵度過的。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給過我很多幫助，我一直都記在心里。我常年在外，但家鄉(xiāng)在我的心里永遠是最美好的記憶。在身體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guī)缀趺磕甓紩睾弦淮?。每一次快到我出生的那個小山村時，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而平時只要有湖南的客人來北京，我都會感到特別的親切。

李少華：從書法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湖湘文化對您影響也是挺深的。

李鐸：是的。我的書法啟蒙就是在家鄉(xiāng)開始的。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小時候我們李氏宗祠上面的幾個大字是怎么寫的，還有很多對聯(lián)，這實際上是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打上了烙印，讓我從小對書法產(chǎn)生了非常濃厚的興趣。而湖湘文化博大精深，更是藝術創(chuàng)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從湖湘文化的精神氣質(zhì)上看，湖南人可以用“大氣”來形容，這個“大氣”可以表現(xiàn)為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志向，也可以表現(xiàn)為探尋大本大源的原道精神追求。

李少華：我覺得您的書法作品是最有“湘味”的?？v觀湖湘文化的發(fā)展歷史，湖湘士人并沒有一般書生的那種柔靡、纖巧之風，而總是充滿豪邁、剛勇之氣。幾十年的軍旅生涯，塑造了您剛毅豪邁的性格，加上南方人特有的細膩，使得您的書法和詩文，熔文人的典雅、精煉、含蓄和軍人的粗獷、豪放、雄渾于一爐，具有一種集豪放、沉雄、婉約、清麗兼而有之的審美特征。

李鐸：在中國書法歷史上，湖南曾涌現(xiàn)出了歐陽詢、懷素、何紹基、齊白石、毛澤東等書法大家。他們在楷、行、草書體上各有千秋，但都大氣磅礴，獨成一體。我對他們的書法也有過研究，但并沒有局限于其中的哪一家，而是對中國歷史上優(yōu)秀的書法傳統(tǒng)進行了全面的學習?！稗D(zhuǎn)益多師，勇于創(chuàng)新”“敢為天下先”，這本身也是湖湘文化的一個元素。

李少華：我每次與您在一起的時候，總能感受您對家鄉(xiāng)非常濃烈的感情。特別是您對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非常關心。您不僅出資100萬元在醴陵一中設立“李鐸獎學金”，還為青泥小學建立“李鐸圖書館”，并多次出資為家鄉(xiāng)的學校維修校舍，增添教學設備。

李鐸：我自己對年幼時因為貧窮上不了學的窘迫印象非常深刻，所以當我有能力幫助家鄉(xiāng)的時候，我一定會不遺余力。我不希望家鄉(xiāng)的孩子因為沒有錢而上不了學。

李少華（2018年4月19日，李鐸88歲生日，電話祝福）：李老師您好，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健康！向李阿姨問好。

李鐸：謝謝你。我們身體都很好，歡迎你到北京來做客！

李少華：謝謝您。我是有一段時間沒有到北京來看望二老了。但我們更歡迎您多來家鄉(xiāng)走走。記得2009年您回家鄉(xiāng)時，我陪您到醴陵，還有長沙等地方，每到一處，您都顯得特別激動，也讓我們很感動。

李鐸：每次回家鄉(xiāng)都這樣。那里的山山水水現(xiàn)在在我腦子里還歷歷在目。湖南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到哪都忘不了。只要有時間我一定會多回來。

李少華：好的。再次祝您和阿姨身體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