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衛(wèi)
一
官云芳終于把鄉(xiāng)長給逮住了。官云芳說,村子里不公平,他明明是無房戶,可村子里就是不給他建房。官云芳這么富有詩意的名字,卻是個十分猥瑣的男人,一件長及膝蓋的淺白色西裝穿成了油布,腳上的綠色解放鞋已被汗?jié)n浸染成黑色,茂密粗硬的頭發(fā)油膩蓬亂,和雞窩沒有什么兩樣,胡須把整個嘴巴團團圍住,如一節(jié)長年流水長滿青苔的竹筒口。
鄉(xiāng)長猜想,肯定不是官云芳說的這么簡單,便說,你亂講是要負法律責(zé)任的!
官云芳拍著胸脯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說,我發(fā)誓,如果我講了半句假話我就會遭天打雷劈。隨著官云芳黃牙里吹出的臭氣,感覺他五臟六腑已腐爛不堪。因為官云芳激動,說得脖子冒青筋。天井寨人最忌諱發(fā)誓賭咒,見官云芳說得如此堅決,鄉(xiāng)長有些猶豫了。
鄉(xiāng)長問,你是不是一直在外面打工沒回來,錯過了申請的機會。
官云芳說,我天天呆在村子里,哪也沒去。
鄉(xiāng)長問,怎么無房戶摸底公示時你不說,時間過了一年多你才說呢?
官云芳說,我那時還有房,是后來才沒有的。
鄉(xiāng)長問,被火燒了?心想這幾年來天井寨并沒有發(fā)生過火災(zāi)。
官云芳說,是被人拆了。
鄉(xiāng)長有些生氣了,說,銀行逼債都不拆房子,哪個無緣無故拆你房干嗎?你搗什么亂,快走!別影響我工作。
官云芳說,我真的沒房。
鄉(xiāng)長說,你沒房,你現(xiàn)在住哪?
官云芳說,住在臨時搭建的棚子里。
鄉(xiāng)長說,你講什么鬼話。如果真沒有,你寫個申請要群眾給你簽字,村支“兩委”給你蓋章,交給我!
官云芳說,他們嫉妒我,不肯給我簽字蓋章。
鄉(xiāng)長說,你這個樣子,有什么值得嫉妒的?
官云芳說,不信就算了,反正你們不給我解決,我要去上訪,縣里市里省里還不給我解決,我就到北京去。官云芳說完,邁著內(nèi)八字步,像鴨子一樣一擺一擺地擺出鄉(xiāng)政府。到大門邊的時候官云芳轉(zhuǎn)過頭來說,到時可別怪我不客氣!見他那執(zhí)著勁,鄉(xiāng)長立馬撥通了官云芳他們村長的電話。村長火冒三丈地在電話那頭罵了起來:狗日的,老子給他臉?biāo)灰槪龠@樣,老子以擾亂公共秩序罪把他關(guān)起來!
鄉(xiāng)長說,你不要激動嘛,他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村長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憤懣很激動地說道,新修的高速公路從他家經(jīng)過,拆除了他的房子,按規(guī)定一共補了他五十四萬,考慮到他積極配合還獎勵了兩萬。他把錢領(lǐng)了,又說沒房子。如果曉得他要這樣搞,我們當(dāng)初給他選址重建或買一棟房子直接補給他,就沒有這些彎彎拐拐的事了。
鄉(xiāng)長說,既然是這樣,那好辦。從銀行弄張證明,證明他有存款五十萬,不就能說明他不具備無房戶的條件,不屬于無房戶了嗎?
村長見鄉(xiāng)長說得如此輕松,而且方案可行。村長掛了電話“唉”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水平就是差,難怪人家當(dāng)鄉(xiāng)長,我只能當(dāng)個小村長!
第二天,村長找到鄉(xiāng)農(nóng)商銀行的領(lǐng)導(dǎo)并說明了來意。農(nóng)商銀行的領(lǐng)導(dǎo)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這個證明不好出,我們要為儲戶保密。
村長說,這證明我不對外公布,只是起個證明的作用。
鄉(xiāng)農(nóng)商銀行的領(lǐng)導(dǎo)十分同情地說道,我知道你們的用意,只是我們有我們的行規(guī),我不能違反。
村長問,怎么樣你們才能出具這個證明呢?
鄉(xiāng)農(nóng)商銀行的領(lǐng)導(dǎo)摸出一本政策法規(guī)翻到中間指著上面的字說,如果涉嫌到案件,公檢法司來我們這里調(diào)查取證,我們必須提供。像你講的這種情況,我們隨隨便便開具儲戶的存款證明是不行的。
村長說,這么說來,只有我們村支“兩委”起訴了官云芳,公檢法司才可以到你們這里來調(diào)取證據(jù)。
鄉(xiāng)農(nóng)商銀行的領(lǐng)導(dǎo)點了點頭。
村長想了想,覺得起訴官云芳有些不合適。官云芳他只是找村干部和鄉(xiāng)干部吼吼,并沒有違法行為,怎么能起訴他呢?
鄉(xiāng)農(nóng)商銀行的領(lǐng)導(dǎo)又提醒道,如果官云芳起訴村支“兩委”,村支“兩委”反訴他,律師也可以到他們這里來拿這個證明。
村長點了點頭,但總覺得這路子有些不妥。
幾天后,官云芳找到縣信訪局反映他的問題。信訪局搞接待的不清楚情況,一個電話打給村長。村長和那天鄉(xiāng)長打電話給他一樣,很是激動,并且今天火氣比那天更大:他是個癲子,精神病,剛從精神病醫(yī)院里跑出來的——
信訪局的領(lǐng)導(dǎo)淡淡地說道:哦,原來是這樣呀,那你們一定要看牢他,不然他這樣到處亂說,對你們村脫貧摘帽有影響。然后又對官云芳微笑著說,你這事我和你們的村長說好了,你回去找他,他給你解決。
官云芳說,我才不信你,村長見到我都想殺我咧,還給我解決問題?不可能!
信訪局的領(lǐng)導(dǎo)說,我剛才給他講好了,你回去找他,我不騙你!
官云芳說,你們騙不到我,反正不給我解決我就會到市里省里上訪。
二
一大早,村里接到通知,縣委書記要到村里來檢查扶貧工作,還要到村里來吃早飯。村長找村支書商量說,是不是要把官云芳給哄開,萬一他到縣委書記面前亂說,我們不是要挨批評?
村支書說,實事求是地把情況給縣委書記匯好報,不就得了嗎?
村長想了一下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咧!
村支書說,沒事的,遇事總還得要講個理,我就不相信縣委書記不明斷是非。
村長還是不放心,背著村支書安排老婆惠娟騙官云芳去趕朱家場,說給官云芳介紹對象。朱家場在縣城的開發(fā)區(qū),趕白日場,意思是只要是白天都趕場。今年五十歲的官云芳,老婆五年前死于癌癥。有一個兒子二十六歲,在浙江打工。
官云芳最大的信任是因為是惠娟做介紹?;菥晔谴遄永锏囊淮竺廊瞬徽f,還能說會道,是遠近有名的賢惠媳婦,如果能找到像惠娟那樣的老婆,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打扮一新的官云芳,不僅剃了胡子,還把牙齒刷得白亮亮的。他和惠娟在街上轉(zhuǎn)了幾圈,又到了一家四海旅社的大廳等了一個多鐘頭?;菥曜匝宰哉Z地說怎么會不來呢?說好了的,她在我面前是從來說一不二的咧!
官云芳說,給她打個電話!
惠娟說,她家窮得揭不開鍋,哪有錢買手機,今后嫁給你你給她買一臺還差不多。
聽惠娟說到這,官云芳把自家的手機拿出來看了看,那是半個月前他花了兩千塊錢才買的,還是嶄新的。官云芳說,姐,我去買個手機,你拿去送給她,今后好聯(lián)系。其實,惠娟比官云芳還小幾歲,只是依村長的年齡應(yīng)該喊惠娟姐或嫂子?;菥暾f,人都見不到,我怎么送?見了人再說!
在四海旅社大廳等候的時候,看到一些男女來這里開房。官云芳未免有些激動,想著如果能與惠娟到樓上的房間里去多好?。∠氲竭@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惠娟,今天官云芳穿著藍色西裝,打一條紅色領(lǐng)帶,打扮得還人模狗樣的,看上去談不上喜歡但也沒有往日那么討厭。真的是對了老話說的“人靠衣裝馬靠鞍”?;菥暧行┎缓靡馑嫉貑柕?,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官云芳笑了笑沒有作聲。就這樣,他倆一直在這里坐到散場,看著一波男女走進旅館又走出旅館,看得官云芳的心癢癢的。散場時,官云芳請惠娟一起點了幾個菜吃中飯,惠娟還破例地陪官云芳喝了一杯。
在兩人準(zhǔn)備回家的時候,官云芳執(zhí)意要買一臺手機托惠娟帶給那女的。惠娟拗不過只好接受。從這一刻起,惠娟有些良心發(fā)現(xiàn),想著不應(yīng)該騙官云芳,應(yīng)該真心幫他找一個女人。官云芳這年齡不算大,手頭又有這么大一筆錢,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還是不成問題。但想來想去周邊沒有一個適合的女人,連單身女人都沒有。
為了迎接縣委書記的到來,村支書安排了最為隆重的招待,又是殺雞,又是洗臘肉。村長不解地問,上面要求村里實行零招待呢?村支書說,我們只是安排,縣委書記吃飯是自己付錢。村長見村支書坐在那心事重重的,看一會兒手中的紙條,又默默地看一會兒窗外。村長問村支書這是做哪樣。他說背題。村長拿過村支書手中的紙條,見上面寫著低保八戶十一人、殘疾二十二戶二十二人、貧困戶一百四十戶五百一十九人、未脫貧十一戶二十六人、兜底戶一戶四人……
村長笑道,你一個老支書,村子里的這些情況你還不掌握?
村支書無奈地說,說到某個戶或某個人我倆都清楚,但一下子問我總數(shù),真的一下子還記不起來,還得理一理哩。說完又看著窗外,嘴里輕輕地默念著紙條上的數(shù)字。
村長比村支書小幾歲,順著剛才村支書的思路把村里的基本情況默了一遍。他把村支書手中的條子拿過來看了看,考問村支書說,二○一七年脫貧戶和人口?村支書有些猶豫地答道,五十五戶二百一十人。村長點了點頭。村支書說,二○一五、二○一六、二○一七年三年的數(shù)字我老是搞混淆,現(xiàn)在記牢了。最多的是二○一六年,最少的是二○一七年,中間是二○一五年。村支書感嘆道,老了,記性不好了。其實,村支書今年五十五歲,在全鄉(xiāng)所有村支書中他算年輕的。
村支書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撥了幾個電話,就村里的衛(wèi)生打掃以及明白卡的發(fā)放等等工作囑咐了一遍。安靜下來后,他又拿出那張紙條看了看,有些懷疑地問,低保是八戶十一人么?又一個一個地彎著指頭默算,最后只算得十人,村長也幫著一塊算,最后算得十一人。
就這樣,村支書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背著幾個數(shù)據(jù),一會兒想起什么又打電話作一番交代,一直等到十點來鐘,突然接到電話說,縣委書記不來吃飯了。村支書掛了電話,站起來伸了下懶腰,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雙手背在背上,抖了抖雙腳活動了筋骨說,走,我們吃飯去,書記不來吃飯了!
村長說,我們花費了那么大一攤子怎么辦?
村支書無所謂地說道,沒來我有卵法,只有我們自己吃。
村長問,花了這么多錢怎么辦?。?/p>
村支書說,未必還要人家領(lǐng)導(dǎo)來補?然后自言自語地說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水到門前慢開溝。
飯菜的味道都很好,村長吃了兩大碗飯,村支書還高興地喝了一杯米酒。村長一邊吃一邊想,按照上級定的標(biāo)準(zhǔn),每個人中晚餐每餐伙食費是四十元,早餐二十元。即便是縣委書記來按標(biāo)準(zhǔn)付費,也收不回成本。
吃過飯又匆匆趕到村部辦公室。生怕縣委書記的突然到來。在等縣委書記的過程中,村支書又默了一遍村子里的各項數(shù)據(jù)。下午一點左右,村支書突然接了個電話,他緊張地問村長,計劃書怎么樣?縣委書記在上一個村子里檢查時罵了人,說他們的計劃書做得太差。村長馬上打電話問了他的一位熟人,要那人馬上將書記罵的那個村子的計劃書電子檔發(fā)過來。立馬,村長的手機微信就來了信息。村長粗粗看了看,對村支書說,我們的比他們做得好,不會被罵的。村長又認真讀了一遍村子里的計劃書,又在個別字句上作了修改。還在電腦上重新排了版,打印了兩份備查。
等到下午兩點鐘,縣委書記來了,兩臺車,一行八人??h委書記一下車就要看村部衛(wèi)生室,說這方面有硬性要求必須達到六十平方米。但拿鑰匙的不在,村支書立馬打電話喊衛(wèi)生室的負責(zé)人來。在等人開門的過程中,縣委書記又看了會議室。指出電商辦公室沒有搞好,下一步要馬上整改,適應(yīng)形勢發(fā)展需要。
縣委書記隨機抽查了五個貧困戶的檔案,對他們的家庭人口、致貧原因、幫扶措施一一查看,邊查邊問村支書和村長。縣委書記說到哪一家的情況,村支書都對答如流。在有一戶的人口問題上,縣委書記說四人。村支書說,原來是四人,后來又遷了一個進來,現(xiàn)在是五人。縣委書記認真核對后點頭說沒錯是五人。最后縣委書記說,你們工作不錯,我就不上戶去看了,如果其他村的工作都像你們這樣,我就放心了。
送走縣委書記一行,時間已經(jīng)快到下午四點,村支書把村支“兩委”的人一起喊去吃點心。吃點心是天井寨的土話,就是中飯或者不是正餐的意思。村長說不餓,等會兒吃晚飯去了。村支書說,我們一起去把早上的剩菜搞完起,別浪費了。菜的味道依舊很好,只是村長的心思在想著這賬該怎么結(jié),味道就有些淡了。
此后,官云芳三天兩頭打電話給惠娟,問手機送了沒有,開始惠娟說沒空,見官云芳天天催問,后來干脆說送了。可是官云芳卻打不通。官云芳便上門來求惠娟抽個空到對方家里去看個真實?;菥暌幻嫣氯幻嫦胫k法對付。畢竟兩千塊錢的手機還是蠻漂亮的,比自己那幾百塊錢買的好多了。惠娟有些舍不得退給官云芳。
三
聽說當(dāng)官的都怕巡視組的領(lǐng)導(dǎo),官云芳便給巡視組的領(lǐng)導(dǎo)去了一封信,反映了他的情況。官云芳到鄉(xiāng)里的郵電所寄完信,不知不覺又竄到了四海旅社。官云芳自從上次和惠娟到四海旅社發(fā)現(xiàn)“機密”后,他自個兒也來打探了兩次,發(fā)現(xiàn)那些客人都是從外面帶著女的到這里來開房,女人并不是由四海旅社提供??晒僭品加值侥娜フ遗四??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惠娟。那只是一閃念,人家惠娟是什么人?怎么能這樣想呢!想到這,官云芳便給惠娟去了個電話,催問進展情況怎么樣?;菥暾f,這女的打工去了,手機退了回來。
惠娟以為只要把手機退給官云芳就沒事了,哪想手機還沒退到位,新的工作任務(wù)又來了。巡視組收到官云芳的信后很重視,親自到村子里來調(diào)查。得知巡視組要到村子里來,村支書和村長都很緊張。當(dāng)了二十多年的村干部,特別是前幾年管理不怎么嚴(yán)格,村里這樣項目那樣建設(shè),不是藤扯就是根連,哪能什么問題也沒有?村長又要惠娟把官云芳帶出去,不能讓他待在村子里。
惠娟這次真的把官云芳帶到娘家去了。一來是她好久沒回娘家了,想回去看看,二來也還真的想給官云芳介紹對象,經(jīng)過前次的接觸和近來的電話聯(lián)系,覺得官云芳心地善良,手頭寬裕。說實在的,現(xiàn)在農(nóng)村起個房子花個三十來萬就很漂亮了。如果糧食是自己種,小菜自己種,一年到頭光吃飯花不到幾個錢。一家人的小日子還是能過得像模像樣的,官云芳剩下的二十多萬塊錢省著花,一輩子夠享用了。
官云芳也不傻,知道相親自己該怎么表現(xiàn),不僅精心打扮,在惠娟娘家算是做到人盡其力。正當(dāng)官云芳在惠娟家盡力表現(xiàn)時,巡視組的幾名領(lǐng)導(dǎo)走進了官云芳搭在公路邊的雨棚。雨棚的一方依靠著老坎,正前方有一個用帆布做的門簾子,雨棚上還用紅紙貼著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屋矮請低頭當(dāng)心碰壁;下聯(lián):遇事心莫急雨棚生輝。橫批:無房人家。
巡視組的領(lǐng)導(dǎo)用手機把整個場面都拍了,特別是看到這對聯(lián)后,想笑但還是忍著不笑。字寫得不怎么樣,但還周正。巡視組的領(lǐng)導(dǎo)問,這是官云芳的住房?
村長說,是他的臨時居住處,因為修建公路拆了他的房屋,新房子暫時還沒有建起來。
巡視組的領(lǐng)導(dǎo)說,這么說,他反映的情況是真的啰?
村長說,暫時沒有房子是真的,但事出有因。
巡視組的領(lǐng)導(dǎo)說,把他喊來吧,我們與他當(dāng)面談?wù)劇?/p>
村長有些急了,汗水從額頭上浸了出來,但還故作輕松地說道,他到縣城去了,不在家。
巡視組的領(lǐng)導(dǎo)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有再問。
惠娟回到娘家剛進屋,發(fā)小咖瑜來了??цぞ图拊诒敬?,還是小時候的性格——愛笑,見到惠娟就哈哈大笑??цだ瞎情L途運輸司機,咖瑜在家?guī)п躺蠈W(xué),成了村子里首位全職太太?;菥臧褞Ч僭品汲鰜淼哪康那那母嬖V咖瑜后,咖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菥陠査惺裁春眯Φ?,她說,有這么寶氣的人。停了一會,咖瑜接著說道,沒想到你兩口子也這么寶氣。
惠娟白了咖瑜一眼說,有什么辦法呢?這是工作??!
咖瑜呵呵地笑個不停,眼睛看著官云芳也一直笑個不停。笑得官云芳心里麻酥酥的??цね蝗煌W⌒髥柟僭品颊f,你真的有那么多錢?
官云芳不清楚咖瑜的情況,以為就是惠娟正要給他介紹的那位,急忙賠了笑臉說,是有那么幾十萬,幾十萬。
咖瑜又呵呵地笑了起來說,幾十萬算什么?說完又呵呵地繼續(xù)笑。
官云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幾十萬是不算什么,不過在我們山區(qū)也還過得去了。
咖瑜突然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這樣子有幾十萬,我不相信。
惠娟在旁邊幫腔說道,他是有幾十萬,我的話還有假啰!
咖瑜忍住笑問道,有房有車嗎?
聽到這話,官云芳有些拘瑾起來,心想自家除了有五十幾萬塊錢的存款,別的什么都沒有,連老婆都沒有。官云芳從身上摸出存折遞給咖瑜說,農(nóng)村起個房不要買地,辦手續(xù)也不要錢,花個二十幾萬就能起個大房子,再買個十幾萬的車也不差吧,我就還剩二十多萬咧!官云芳自看到咖瑜第一眼,感覺挺滿意的,從長相到性格,官云芳覺得應(yīng)該和惠娟一樣惹人喜歡。
咖瑜說,錢都有假,就莫說你這存折了,想要在數(shù)字后面添幾個零都可以。說完又哈哈地笑起來。
官云芳正想爭辯,咖瑜已把存折本丟回官云芳面前。
官云芳沒有接住掉在了地上,立馬躬身撿了起來,拍了拍灰塵放進貼身口袋。
惠娟跟著她媽在屋子里忙,留下咖瑜和官云芳閑聊。
官云芳說,嫁給我吧,你會幸福的。
咖瑜呵呵呵呵地笑,眼睛偷著看官云芳說,難道你比我老公還強?
官云芳以為咖瑜是說她以前的老公,便說至少我不會讓你累著的。
哪個男人開始不是這樣騙女人,結(jié)婚后講話就不算數(shù)了??цふf完又呵呵呵呵地笑。
官云芳說,我都幾十歲了,說話做事都會負責(zé)的,你以為還是十八九歲的小年輕?。?/p>
咖瑜呵呵呵呵地笑著說,我忙去了,懶得和你費口舌。說完咖瑜便往外走。官云芳涎皮賴臉跟在咖瑜身后,說要去幫忙。咖瑜突然一改剛才的笑臉,嚴(yán)肅了口氣說:誰跟你嬉皮笑臉的,滾!
官云芳木木地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幾秒鐘后,官云芳才灰溜溜地躲進惠娟家?;菥赀@才把咖瑜的情況告訴官云芳。官云芳尷尬地煽了自己一巴掌說,差點出大洋相了。惠娟則揶揄道,你是想婆娘想瘋了!
四
官云芳接到兒子的電話又喜又悲。喜的是兒子找到了女朋友,他終于在天井寨講得起話了。雖說現(xiàn)在是自由戀愛,不興請媒人,可總?cè)丝诓坏絻汕说奶炀?,三十歲以上的單身佬還有三百多人咧!兒子算是爭氣的,不要官云芳操心,但后勤保障工作還是官云芳的責(zé)任啊!官云芳悲就悲在這些地方。現(xiàn)在房子都沒有,兒子帶女朋友回來過年到哪里去???
官云芳有些失悔,悔不該與政府作對不建房,如果把房建了,現(xiàn)在不就歡歡喜喜過大年了?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官云芳最終還是相信,再怎么難,有了錢就不難這個道理。不就是沒有房嗎?只是慢一點,幾十萬塊錢都到了銀行,還愁沒房子?官云芳信心滿滿地對兒子說,帶女朋友回來過年好啊,我買頭肥豬殺,一家人好好團年,也讓咱們家長長臉給他們看看!官云芳突然間邁得大步起來,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哼,你們一個個瞧不起我!哼——
去哪里團年???就在現(xiàn)在的雨棚里!官云芳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集鎮(zhèn)的四海旅社訂個房住幾天?這個想法官云芳立馬就取消了,家都沒一個還討媳婦?借!哪個不遇到點難事,又不是討,借個房子住幾天,過完年兒子他們又出去打工,就可以把房子還給人家。用一年時間建房足夠了,等到下一年他們回來時,新房已建好了。
借誰的呢?官云芳勾著指頭算寨子上外出打工的人,想起一家勾一個指頭,村子里差不多有一半,都是全家人在外面打工咧。每一年都有好多人不回來過年,房子空在那還想有一個人去打掃咧!問題是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哪一家不回來。當(dāng)然,現(xiàn)在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多月,現(xiàn)在問還早了點。先把年豬先訂了再說,現(xiàn)在村子里沒有幾家養(yǎng)豬,覺得養(yǎng)豬劃不來,寧愿到了年邊買一頭。官云芳放了買年豬的話,第二天就有人主動跑來和他談賣豬的事。
想來想去,官云芳把電話打給了發(fā)小老權(quán),官云芳沒說借房子的事,只是關(guān)心似的問,過春節(jié)回來啵?老權(quán)說,春節(jié)要回來,一年搞到頭,過年也要休息幾天。官云芳問了老海,老海結(jié)婚多年一直沒有生育,上半年離了婚,想著他一個人不可能回來過年。果然,老海說在外將就點過算了,到哪都是一個人,懶得回來。聽到這話,官云芳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老海滿口答應(yīng)他說,房子好久不住了,到處陳霉?fàn)€糠的,要住得好好打掃,更何況還是新媳婦進門。官云芳像是遇到了大救星,一個勁地稱是,說打掃房子的事他一定搞好。
老海告訴官云芳鑰匙放在大門坎下的一個石頭縫里。天井寨人外出打工的都不會把鑰匙帶走,一般都是藏在屋邊的一個不顯眼地方。比如雞窖下、柴垛里、巖坎里,回來再去那里拿。官云芳按老海告訴他的地方拿到了鑰匙,便忙著打掃衛(wèi)生。經(jīng)過幾天的忙上忙下,整個屋子被他打掃得干干凈凈。買來的肥豬也改為喂豬菜不喂飼料。寧愿少點斤頭也想方設(shè)法把肉質(zhì)搞好。自家吃,又不是拿去賣。
官云芳還找到村子里的小包頭,要他預(yù)算建房的造價。官云芳反復(fù)交代八字先生,要他把開工的日子盡量往年邊靠。等兒子兒媳回來了,一起見證下基腳的美好時刻。八字先生問了官云芳和兒子的出生年月日及時辰。官云芳想,是不是把兒媳的日子也看進去,將來房子是兒子兒媳他們住,他們的日子還長咧!八字先生說,兒媳還沒有進門,也可以不考慮兒媳的生辰。官云芳還是堅持要把兒媳的生辰考慮進去。官云芳打電話給兒子,要他把女朋友的出生年月日及時辰報來。兒子不理解,說現(xiàn)在只是談朋友,要人家的出生年月做哪樣?官云芳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兒子罵道,人家又還不是咱們家里的人,不要考慮!
堅持不過兒子,官云芳只得向八字先生報了他父子倆的生辰。開工的日子定在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七早上七點。官云芳沒有跟兒子商量,心想今年沒有三十夜,二十九就團年了,不可能二十七就還沒回來。官云芳還準(zhǔn)備好了動土?xí)r要敬神的豬頭土雞刀頭豆腐等。只等待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七早上七點的到來。
這天下著小雨,一大早,官云芳鋸了一根麻栗柴回來,過年嘛總要燒點好柴,不要搞得全是灰塵。現(xiàn)在外出打工的多了,山上的柴也少有人砍。官云芳順便在路邊就鋸了一根碗口粗的。官云芳扛著麻栗回到借住的老海家,發(fā)現(xiàn)屋里有人。
官云芳丟下柴問,老海怎么回來了?你不是說不回來嗎!
老海說,年邊了,工廠放假,呆在廠里沒意思。見官云芳臉色有些不好看,老海解釋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一個人,住也住不了好寬,吃也吃不了好多。
官云芳覺得這樣呆在人家屋里不是個話,還是另想辦法。官云芳把電話打給族家的二輝,二輝一家三年都沒有回來了。二輝說,不回來,老的都不在了,房子也幾年不住了,回來難得打掃衛(wèi)生,不回來!官云芳吞吞吐吐地說了借房子的事。二輝有些為難地說,你們在房子里做飯吃是可以的,但不能在那里住。
二輝說,你幾十歲了都不曉得啊,老話講:寧可借屋辦喪,絕不借屋成雙。朋友、親戚家死了人,可以借自家院子、屋子給對方用于停棺材。不能接受夫妻在自家睡一張床,甚至睡一屋都不行。因為男女同床意味著繁衍自己的后代,各家只有在自己家才能繁衍自己的后代香火,如果去別人家干繁衍的事,預(yù)示著那家人某些地方不行,要斷香火,后繼無人了,所以外人才來占領(lǐng)此地。二輝說,“野花進房,家破人亡”。這里野花是指別的夫妻在自家行房事,連出嫁的女兒和女婿一起回娘家探望父母,女兒也是不可以和女婿睡在一起的,因為女兒是外人。常言道,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
官云芳只好說,只在你家里吃飯,住他們住到集鎮(zhèn)上的四海旅社去,反正有車,出出進進也方便。
到了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六,明天建房就要開工,還沒接到兒子回家的信息,官云芳有些忍不住,給兒子去了電話。兒子淡淡地說,和女朋友吵架了,不回來了。
官云芳想講什么,嘴巴張在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兒子沒回來,但建房動工的事已經(jīng)定下來了,不能停。忙里忙外就靠官云芳的一雙手。當(dāng)然,這也只是開工前忙一點,后面的工作全部承包給別人,自己只管付錢就是,現(xiàn)在都是明碼標(biāo)價,砌一個磚多少錢,粉刷一平方米墻多少錢,明明白白。雖說建房子是個大事,但這個年頭也不用費多少力。
五
得知官云芳開挖基腳準(zhǔn)備建房,村支“兩委”可高興了,官云芳這一舉動,證明他今后不再上訪。村支“兩委”決定在他動工開挖基腳這天送個紅包表示祝賀。
聽說村干部要上門來,官云芳不干了,說村支“兩委”一分錢不給,如今又來顯示他們的政績,不能讓村支“兩委”占了這個便宜。官云芳要包工頭把基腳下好了就停工。村干部上門時,官云芳建房的工地上早已人走地空,只剩下幾根從地里冒出來用于倒梁的鋼筋,不認真看還以為是剛翻過的菜地,看不出是下了腳的屋基。村長與村支書兩眼對兩眼,想不出官云芳罐子里賣的什么藥。
官云芳又開始他的叫苦上訪之路,走到哪都稱自己沒房,還說房子下了基腳就沒錢再建下去了。那天市里管農(nóng)業(yè)的副市長坐車從村里穿過,看到路邊的油菜花開得很旺,停車下來看了看,被官云芳遇上了。官云芳只知道是當(dāng)官的來了,不知是副市長。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眼看兒媳婦就要進屋,看他家沒房人家又不同意了。如今的領(lǐng)導(dǎo)也不好當(dāng),遇到了這情況,如果一走了之,怕被舉報“面對群眾的訴求漠然視之”,只得跟在官云芳后面去看個究竟。當(dāng)看到官云芳的房子都下了基腳,而且是建在田里便故意問,你這房子建到田里辦了手續(xù)嗎?這一問使得村長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答道,沒有。
副市長問,這田屬于基本農(nóng)田保護范圍嗎?
真是行家遇到了里手,默契得成了一個人。聽到這話,村長突然心生一計答道,這里是紅線范圍內(nèi)。
副市長很嚴(yán)肅地說,吃飯?zhí)锸墙^對不能占的,這是子孫田保命田,必須立即整改到位!
村長誠懇地表態(tài)說,好,我們一定整改到位!一定落實好市長的指示!
聽到這話,官云芳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他想開口求情,話還在喉嚨里就聽到副市長用命令的口氣說,如果你們工作有難度,我派市縣兩級的執(zhí)法隊來協(xié)助。
村長說,我們先做做工作吧,遇到有什么困難再向市長請示。
官云芳愣愣地看著市長的車消失在公路的拐彎處。官云芳原以為只要有酒席就會遇上豬腳,沒想到撿到了一砣帶毒的骨頭,看著好看,卻不能吃。
看著官云芳傻傻地站在那,村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下好了吧,你通天了!
官云芳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想講什么,還沒等官云芳開口,村長已走遠了。
官云芳建房的稻田不屬于基本農(nóng)田保護范圍,不在紅線保護區(qū)域內(nèi),是村長故意說的。普通老百姓哪知道什么紅線白線,只知道田是田土是土,也知道不能占用稻田建房,這是自古以來的規(guī)矩。
村長覺得,只要逼官云芳把房子建起來,官云芳的所有問題就得到了解決。村長回到家就要惠娟偷偷去告訴官云芳,要他立馬把房子建起來,說生米煮成了熟飯,上面來檢查,發(fā)現(xiàn)房子已建好了,是不會輕易拆的,頂多罰點款。至于罰款,到時她再要老公出面求情。
官云芳與惠娟有了幾次近距離接觸,一直覺得惠娟這人挺好的,這下子真的體現(xiàn)出來,證明我官云芳沒有看錯人。官云芳對惠娟的話自然是十分相信。官云芳立馬通知包工頭組織隊伍施工,完工越快越好。如今農(nóng)村建房就兩三層樓,公路到了家門口,又不要挑也不要抬,只要錢到位,一天砌一人高,幾天時間就到了二樓,三下五除二就可封頂。剩下的時間就是內(nèi)部裝修。老話講,坐屋修屋,住進去了,裝修的事再慢慢來。
此時,包工頭正在鄉(xiāng)里的集市建一棟門面樓,接到官云芳的電話有些不以為然,說你要我停就停,要我建就建,你以為我是在開車,握個方向盤隨便轉(zhuǎn)彎?剎車都還要有慣性咧!我還得要調(diào)集隊伍,組織人員,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聽了惠娟的話,此時的官云芳心里有了底氣,說話也就硬棒起來,說你建就建,不建就拉倒,有的是人建!
聽到官云芳這話,包工頭的話又軟了下來,答應(yīng)馬上就派人來搞。
官云芳又故作嚴(yán)肅地說,不是派人來搞,是你要親自來!
眼看房子一天天長高,官云芳氣力更足了,精神更好了。這天,他趕集遇到咖瑜,大老遠就喊咖瑜,把咖瑜嚇了一跳。見是官云芳咖瑜便呵呵地笑起來,咖瑜身邊跟著一個眉目清秀,面帶憂傷的女人。
咖瑜扯過官云芳的耳朵悄悄地說道,她身邊這個女的叫小成,是個單身,男人被我老公的車給撞死了,因為小成男人負主要責(zé)任,沒得到多少賠償。見這女人可憐,帶她到家里來玩幾天,今天一起上街來逛逛。如果可以的話,介紹給你怎么樣?
官云芳激動得差點跳起來。非要咖瑜帶小成到他家去玩玩,看看他正在修建的樓房。
咖瑜說,好事不在忙中,小成才死了男人,女兒上小學(xué)三年級,人還在悲痛中沒有醒過來,現(xiàn)在哪有心思考慮這些。你要學(xué)會關(guān)心人,你的好,人家自然會知道的。
官云芳留了小成的手機號碼,下一步該怎么做,他是會的,畢竟是過來人。
有了房子,感覺就有了家,今天又得了咖瑜的話,人就更踏實了。官云芳像吃了喜藥一樣,嘴里不自覺地哼起了山歌:
妹是蝴蝶飛半天
郎是蜘蛛掛屋檐
蝴蝶落在蜘蛛網(wǎng)
左也纏來右也纏
……
清明節(jié),穿戴整齊的官云芳到村口迎接兒子。今天兒子帶著女朋友一起回來。兒子一進村就發(fā)現(xiàn)東頭,有一棟兩層高的磚瓦房鶴立雞群,屋頂上的琉璃瓦里開著兩個三角形的窗口,像兩只大大的眼睛睜在那尋找著什么。官云芳對兒子說,那就是咱們的家。兒子懷疑地看著官云芳。官云芳說,是咧,那就是咱們的家。兒子到了樓房里看到自己小時候用過的東西,才確信父親沒有說假話??吹竭@情況,兒子一個勁地責(zé)怪父親,起了這么大的樓房怎么不早說,要不他早就帶女朋友回來了。兒子告訴官云芳,女朋友家是養(yǎng)蜂專業(yè)戶,他在那學(xué)會了養(yǎng)蜂。家里有了這么好的居住環(huán)境,他不再打算出去打工,他要在家養(yǎng)蜂。村子里有上千畝油茶林,還有兩千多畝油菜田,這是養(yǎng)蜂再好不過的環(huán)境了。未來的兒媳婦插話道,屋頂上的兩個“眼睛”里可以養(yǎng)兩窩蜂咧!
聽到這話,官云芳眼睛笑瞇了。官云芳喜氣十足地說,你們在家養(yǎng)蜂,我給你們找個做飯的幫手怎么樣?兒子與女朋友對了對眼,知道父親說的是什么。兒子開了口說,得讓我們先結(jié)婚。
官云芳笑了笑說,少是夫妻老是伴,我們老了,扯不扯結(jié)婚證無所謂。
兒子說,婚還是要結(jié)的,只是按咱們天井寨的規(guī)矩,一年里一家只能舉辦一次婚禮。
未來的兒媳在旁邊參言道,我們是在做甜蜜的事業(yè),一年哪只是一次婚禮,相當(dāng)于天天在舉行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