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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種旅行

      2019-07-30 18:03:58馮六一
      湖南文學 2019年7期
      關鍵詞:生命母親

      馮六一

      十一月七日,立冬。

      朗照的太陽,夏末炙熱還沒有退去,時光好像省略了涼爽秋季直奔冬天來了。冬是終了之意,一年的田間勞作結束了,廣袤大地上空闊寂寥,眾多作物收割之后要收藏起來,開始一種蓄積,等待著新春輪回。

      九日,天氣驟變,氣溫猛降了十幾度。十日凌晨四點多鐘,我被一陣暴烈的雷聲驚醒了。那震震的雷聲不是從天際隱隱奔來,而是急切地在東井嶺上空直接炸響。夜色沉沉,在雨水敲打的無數(shù)間隙中,時間潛行的步履仿佛遭遇到一個個坑穴,變得緩慢艱難起來。雷激烈的聲響,像巨磅鐵錘,在黑暗中四處錘擊,但始終無法敲破濃濃夜色,使明光從石罅中流淌出來。暗夜以一種綿綿韌性束縛一切,包容一切,任何掙扎顯然都是徒勞。冬雷震疊,我還是頭一回聽到,這也許是一種征兆?此時我的心境正往黑淵中慢慢陷落,隱約感到什么已經在悄悄地迫近了。二十來分鐘,雨和雷聲停歇了,時間的短促,使我在不確切中更加相信這是一個充滿寓意的天象,一個與我有關的天象。冬天寒夜的靜,凝集著,等待著,其中的懼怕,冰冷,無奈,苦澀,傷痛,疑慮,渴盼,糾結纏繞一起,身體內有條冰涼的蛇在不停扭動,使人心慌神悸。

      我已經毫無睡意了,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睜著,努力搜尋可以棲息的光影,但房間里的東西都失去了輪廓,模糊不清。我的思緒也沒有了依托,漫無邊際,似有似無,融入了荒棄的夜色。突然,隔壁房間里發(fā)出一種聲音。我家地面鋪的實木地板,遇到天氣變化,地板的縫隙會因熱脹冷縮偶爾發(fā)出炸裂的響動,那種聲響起勢猛然,音質散亂,像一記猝不及防的擊打。

      而此刻在一片寂靜中聽到的聲音卻迥然不同,像是一件明麗的瓷器從高處跌落下來。很多年前,我為瓷器寫過一首詩:典雅女子/一樣的品質/佇立在風塵/好聽的聲音/藏起來了/高貴的心靈/鋒利如刃/以傷害拒絕傷害/讓獨自的琴聲/飄得更遠。瓷器跌落的姿勢,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飄逸。在接近地面的剎那間,瓷器的身子輕巧地一揚,用最小的邊緣觸地旋轉,跌下的沖擊力,在這個旋轉過程中消隱,斂入聲音之內,飽滿,圓潤,充沛,悅耳。瓷器在木地板上好像一個舞者,美妙的足尖演繹著一種神性的力量。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不停地延伸,一種優(yōu)美的旋律不斷地流淌,聲音就是從瓷器觸地的那個點上開始了曼妙旅程,沿著不斷重疊的弧線起伏。清脆,這個詞能夠很準確完整地表述瓷器聲音的品質。瓷器著地后,沒有破碎,因為聲音是完整的,沒有露出破裂的紋絲。聲音延續(xù)的過程既短暫又漫長,已經鐫入了我生命的唱盤。這種冥冥之中的聲音,說得無憑無據(jù),或者確切是木地板遇到冷空氣而緊縮發(fā)出的,但我仍然相信自己感覺的真實,這種聲音一定引領著什么,顯現(xiàn)著不可知的靈異。

      天剛亮透,我來到了父親家里。近半月了,母親幾乎沒有進食,我們心一陣陣發(fā)緊。昨晚我貼著母親臉龐,輕輕地喊著“姆媽”,連喚幾聲,母親才神志萎靡地睜開閉上的眼睛。我趕緊把泡好的蜜糖水,用湯匙喂了起來,可是才抿三下,母親又輕輕扭過頭去了。明晃晃的燈光照在母親瘦削的半邊臉上,滿頭枯槁的白發(fā),泛出暗淡的銀色。坐在床邊,望著已經陷入昏迷狀態(tài)的母親,我直直地不敢移動目光,害怕母親微弱的呼吸一眨眼之間就消失了。母親眼睛幾近呆滯,但是那里似乎還有一絲游離的微光在房間里拂過,尋找著什么。

      父母住的這間臥室,大約有十來個平方,擺放一個兩開門的舊衣柜,一把土紅色雕花的長木沙發(fā)。在墻角的老式書桌上,有臺二十一英寸的海信電視機。母親躺著的床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時尚的樣式,叫“六彎床”。床的兩擋用精巧圓木柱支撐出窗欞般的圖案,頂端是一個半圓形,各個部位的圓木柱都是木匠手工榫頭對卯眼連接起來的。床邊木柱子上,懸掛一串褐色佛珠,微亮光澤,透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深邃。這些簡樸的家具,從東井嶺東邊的平房跟著父母搬到了嶺子西邊的樓房。與其說是父母舍不得這些老舊的家具,倒不如說是他們更愿意沉浸在一種熟悉的氣味里。母親每天不停擦拭,時光里的塵埃在暗處堆積,而家具亮成了暗紅的鏡面,可以照出人影來。對著六彎床的那面墻上,掛著一幅證匾,是十幾年前市里組織百對金婚老人游覽古城時頒發(fā)的。證匾上父母難得地把頭挨在一起,顯得有些別扭,看得出是照相人擺弄出的姿勢。

      暗處積聚著一場狂虐的風暴,我已經看到一種不可逆轉的景象,檣傾楫摧,母親只有一綹銀質白發(fā)在水面漂蕩,然后一寸寸被吞噬。一邊是親人的挽留,一邊是命運的催促,母親已經沒有力氣在兩個世界之間平衡了。初冬的空氣,有些冷,有些干,還有些沉。天地之間的空氣,無所不在,我們每天的呼吸,自由而順暢。而母親是拼盡自身最后的力氣,想延續(xù)生命的長度??粗欠N絕望的神情,我瞬間忘記了躺在床上的是自己母親,感到人是那么無奈,那么脆弱,又是那么虛無。

      夜晚的冬雷和那種靈異的聲音使我惴惴不安。十二點多鐘,母親突然鼻息輕弱,嘴巴微張,瞳仁光線散亂,像蒙上了一層灰白的塵翳。等到家人急切地圍繞床邊,母親深陷的眼窩流出了一顆渾濁淚珠。那顆淚珠剛剛漫上母親干枯的臉頰,來不及濕潤皮膚,就只剩下了一道細長的形跡。陰陽之間,生死之際,那顆淚水所蘊含的深意,決不遜于大地上一條奔流的江河。一顆淚水的消隱如此迅疾,宛若一場夢境。

      母親竭力轉動眼光,想把圍繞床邊的每個人看上一眼,那一絲游動的光焰,還沒有飄過半圈,就如帆船桅桿上的馬燈熄滅了,世間唯余洶涌波浪。再不需要日常的空氣,再也不分白天黑夜,母親進入了時間的內核,進入了一種永恒的自然。臥室墻面上,祖母的炭筆畫像有些泛白,她眼睛瞇瞇注視著自己的滿兒媳,她們也許已經在暗處開始交談了,用天國無聲的語言。母親枯瘦的容顏,像一片寧靜安詳?shù)臉淙~,也像一只歸去來兮的褐色蝴蝶,緊貼在冬天衰敗的草叢。母親也許知道大地古老的意義,它賦予生命,它也收藏生命。光明的大地,豐收的大地,厚重的大地,苦難的大地,神靈的大地,母親以自己輕微的軀殼和凡俗的魂靈,敬奉上了一支虔誠的頌歌。

      昏暗的樓梯間,幾絲灰蒙蒙的光線從花格子隔墻浸漫進來,樓梯間堆積的一些雜物失去了棱角,似乎虛空中浮游的微粒都凝滯不動,陷入了一種悠遠的模糊。我怕弄出聲響,輕輕把鐵門關攏,鐵鎖順暢滑入,但鎖頭與鎖腔合嚴時那近似于無的聲音還是使我心微微一顫。緩慢地下了幾級階梯,當行至梯級的拐彎處,在轉身的剎那間,我看到了一束黑色的光亮。這束光亮來自鐵門豎立的鐵條之間,好像是被囚禁的微光,仍然不屈不撓地掙脫出來了。這束凝集的微光穿過樓道里的昏暗,一直照射在我的身上,沒有任何的游離和彎曲。

      我是什么,一顆綻出泥地的胚芽嗎!一個在黑暗中尋找徘徊的孩子嗎!我需要什么!我需要光,白日的光,黑夜的光。像兒時見過的那些漂流在洞庭湖上的木帆船懸掛的馬燈,很古老的樣子。一盞閃爍的光亮意味著木帆船的存在,意味著生命今生今世的延續(xù)。我覺得太陽和月亮可以變得很小很小,變成無數(shù)的眼睛,散落在世間每一個角落,無論高貴與卑微,都承潤著一種血緣恩澤。而無數(shù)眼睛積聚的光亮也可以變成太陽和月亮,用一種注視和照耀,寓示神靈經久不息普照萬物的愛。

      黑色愈加濃厚了。由于視角的變化,鐵門上的鐵條斜斜的,后面的臉龐隱在陰影里,模糊不清,但我感覺到那束光亮穿過黑暗,還戀戀不舍纏繞在身上。那是母親的眼睛在目送我。

      我們家還是沿襲東邊鄉(xiāng)下土得掉渣的喊法,稱母親為“姆媽”,那只是一個近似音,我沒有辦法把這個字音準確表述出來,就像人無法說出土地為什么會長出迥異豐茂的萬物一樣,它就長出來了。外婆家原來開過一家茶水店,嫁給駕船的父親后,母親就隨著木帆船運送貨物,在新墻河、洞庭湖、長江四處漂流。后來父親領頭,新墻河流域的船民成立了帆船合作社。六十年代,帆船社減員增效,家里有一群需要照看的崽女,當社長的父親擅自做主把母親做保育員的工作辭掉了。

      這成了一個結,母親一輩子沒有解開的死結。從我們記事起,母親和父親經常吵鬧,就為這事。母親說父親假積極,害得她沒有了依靠。我經??匆娔赣H含著悲戚的淚水訴說父親的不是。而父親在單位負責,要面子,有時吵起來了,父親只得壓低嗓音,滿臉漲成醬紫色,奔到母親身邊,揮起手臂,舞動幾下,又低吼著退開了,這似乎成了他們固定的模式。每月家里總會莫名其妙爆發(fā)兩個人的戰(zhàn)爭,好像玩樂此不疲的游戲,無聊的情感游戲。如果僅僅是他們自己吵鬧,我們也無所謂了,反正日子過得沉悶,就當是看戲,一場熟悉劇情的戲——怎么從小茬子開始,逐漸達到高潮,然后筋疲力盡結尾,然后暗自和解??墒撬麄兿駜蓚€拳擊手需要個裁判,非要崽女們站在中間分辨是非,評判誰對誰錯??此麄兿窈⒆右粯?,眼睛里流露出哀求的神情,而我們倒像大人可以為他們做主,這個時候,我們有些幸災樂禍得意起來了。所以,遇到父母親兩個人吵鬧,我們大多是哼哼唧唧,說得不清不楚,有故意拖延時間戲弄的嫌疑。得不到我們確切的回應,父母直接罷免了我們的裁判權,兩個人又去斗自己的嘴巴官司了。

      不過鬧歸鬧,做歸做。母親帶著我們在東井嶺上捶蘆葦、編蘆席、剁蓮米補貼家用。家里的大柜抽屜里總是有一大塊醫(yī)用膠布。母親手上到處貼滿了白色膠布,一塊白色的膠布下面,是一道被葦篾劃破的傷痕,換下邋遢的膠布時,裂開的皮肉已經腐爛,露出一種毫無色澤的寡白。那一年為了給背上生惡瘡的弟弟治病,家里喂養(yǎng)了頭小豬崽。母親每天要去街河口父親的單位挑潲水,往來有好幾里路。有一次,我跟隨母親的身邊橫穿京廣鐵路。這是個無人看守的道口,位于馬壕拐過來的一個彎道。天空飄著蒙蒙細雨,母親左右看看,挑著一擔潲水,牽著我剛邁過發(fā)亮的路軌,一列火車呼嘯而過。母親嚇得潲水桶一撒,腿都差點跪下去。從鐵路邊上東井嶺,有五十多級青石板臺階。我看見母親眼睛里閃著淚花,透出驚懼,無奈,苦澀,挑著潲水桶子,腳步幾乎是拖著往上走,汗水,雨水,淚水,已經分辨不清了。隨著高度的上升,母親漸漸變得堅毅,散漫的目光慢慢凝集,繃直。瘦弱的肩上,晃蕩的擔子也沉穩(wěn)下來了。母親纖巧的身軀濕淋淋的,雨水和淚水燃起了光焰,母親自己被自己感動著,升騰起母性的力量。當母親踏上最后一塊青石板,卸下肩膀上的擔子,眼睛直視前方,用手掌抹去臉上的雨水淚水汗水,我看到浸透母親周身的水,像雨后天際出現(xiàn)的虹,煥發(fā)出神秘的七彩光環(huán)。

      母親生育過十個孩子,最后只剩下我們五姊妹。為了生活,母親在玻璃廠、鞭炮廠、湘粉廠、三五一七工廠做過零工。在為生計奔波忙碌的同時,母親還兼著沒有任何報酬的居委會組長,就是幫著到各家換發(fā)戶口簿、發(fā)放各種票證、通知開會、帶頭參加義務勞動、協(xié)助片警調解糾紛。臨近大年的時候,居委會都會發(fā)一張大紅獎狀,母親就用米湯把它粘貼在凹凸不平的墻上,以至于后來她一直喜歡把花花綠綠的紙片往墻上貼。母親不識字,很多事情只好央求孩子們幫著做。看著母親疲憊不堪地忙里忙外,還要拉上我們,有時也學著她譏諷父親一樣譏諷她喜歡裝積極,都不愿意幫她。這時,母親總幽怨地說,你們是欺負我不認得字。

      母親一直沒有得過大病,只是有點偏頭痛,是生兒育女時沒有養(yǎng)好落下的。這是一種不見病的病,常常折磨著母親。每每看見母親眉目緊鎖,我們就知道她老毛病犯了。母親前年得了直腸癌,連續(xù)三年三次手術。我們都有些懷疑醫(yī)生的動機了,但是七十八歲的母親自己答應醫(yī)生要做手術。我們做崽女的還能說什么呢?手術后不久,母親突發(fā)腦溢血,經過搶救還是留下后遺癥,喪失了語言功能,口腔只能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直到現(xiàn)在,我內心時常還有些糾結,當初該不該給母親做第三次手術?這次手術讓母親延長了八個月的生命,沒有任何生活質量的生命,更加痛苦不堪的生命。

      在醫(yī)院的時候,我經常陪伴母親做各種檢查,我看到過母親蒼老的軀體,像樹皮一樣皺巴巴的,暴露堆積在儀器前。我是她的兒子,從母體分離的那一刻,就已經暗藏隱喻。我不知道從母親身體分娩出來的時候,母親第一縷目光是怎么劃過我紅彤彤的肉團,滯留的時光有多久。據(jù)說我生下來有十斤,母親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就是一次觸摸死亡的過程。我洪亮的啼哭聲使母親從死亡的灰燼中緩慢地睜開雙眼,蘇醒過來。血水漂浮,曙色初露,置身這樣生命誕生的原始場景,我們應該用最虔誠的宗儀來膜拜,來感激。這就是人之為母,以割裂自己來輪回生命。我眼前呈現(xiàn)了一幅圖景,十字架上耷拉著頭顱的耶穌,那種人類受難的無奈、隱忍的韌勁、高貴的精神都融入了母性。她們承受更多的是人類這種大苦大難,而釋放更多的是人類的摯愛和悲憫。母親就是生命之神,每一位母親都是。

      母親的日子越來越少了,我?guī)缀趺刻於家ヌ酵?。每次出門的時候,母親都要悄悄跟著,像一個輕靈的影子,站在鐵門后面望著我下樓,然后又折回到陽臺上,目送我遠去。只要沒有走出東井嶺那條巷子,我隨時回頭都可以看到母親佇立在那里,像行將枯朽的木樁子。

      半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母親忽然打了睡在身邊的父親一巴掌。父親惱火極了,對著我們發(fā)泄,她還冇死,我會被她打死去。我們只好勸他,母親都這樣了,忍一下吧,沒有辦法。其實我暗自在想,大限將至,母親是舍不得。第二天一大早,母親不見了,我們趕緊到處去尋找。東井嶺上,娃娃塘菜市場,云夢路上,巴陵大橋,一家人都撒出去找,還是不見蹤影。正在大家焦急不已的時候,滿姨打來電話,母親到解放路大姨媽家去了。路都走不穩(wěn),人也有些糊里糊涂,而且大姨媽家住在六樓,她自己一個人怎么去的???我們急忙趕過去。母親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淚水直滾,正和姨媽哇哇哇,又言說不清??匆娢覀儊砹?,好像是催促一樣,她起身就要回家。姨媽傷心地對我們說:她是來辭行的呢。顫顫巍巍的姨媽把母親送到門前,兩個老姊妹都是淚眼婆娑。她是來辭行的呢。姨媽那句話我聽進心里了。母親是來辭行的,她要出遠門,再也不會來了。

      天一下子垮了。

      北風呼嘯,寒雨傾瀉。

      呼呼北風卷起篷布的邊角嘩然作響,寒雨在靈堂前垂落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幕簾。人來人往,寬敞的棚子里燃著幾大堆煤火,藍色的光焰,舔舐著冰涼的寒意。母親躺在冷冷的冰棺里,已無聲息。很多見過母親戴眼鏡的人都說,何娭毑像個老師。靈位前母親的彩色照片,神情還是那么平和。照片很奇妙,不管在什么角度,都能感覺到照片里的人望著你,甚至你自己的照片也一樣。和母親久久對視著,突然間我感覺死亡不那么恐怖了。死亡更像是一種奇異,充滿了沉睡的美,是夢的一種自然狀態(tài)。

      我記憶里似乎沒有聽到過忙碌的母親傾吐過怨言。她像人世間一個容器,什么都可以裝進去,甚至連家里平時舍不得倒掉的剩飯剩菜,也幾乎都裝進去了。母親總是那么和善、那么謙卑,謙卑得近乎是在討好別人,這也許是她和世界相處的秘籍。母親在家里供奉了一尊觀音菩薩,默禱家人平安,墻上被繚繞的香火熏得起了油垢。父親給她買了一個電子香燭,但是她和父親作對一樣,說點了香燭菩薩才會靈驗。母親過世后,我們只得花了些費用,又把觀音菩薩請還寺廟了。母親其實經歷過很多世事,活躍又開明。父親在黎馮灣早備了棺木,想土葬,母親對此不以為然。她說,人死如燈滅,火葬干凈些呢。我還聽母親唱過樣板戲,嗓音清脆,有板有眼。

      也許是父親去過北京,母親其實有個心愿,想去北京看看。但是她和祖母一樣聞不得汽油味,平時在市內,不管去哪里都是邁著碎步走。這次母親離開東井嶺,是出遠門,遠到無邊,遠到消遁自己的身影,不知道她的魂魄會不會去了卻這份心愿。

      我們在老家黎馮灣一座面臨清水、樹木繁茂的山嶺為母親找到一處永久的寓所。我看見那個精致的橘紅色盒子,放在磚石砌起的方方正正的基臺上,在幽暗的空洞里發(fā)出微亮光色。然后封龍門,讓橘紅光色一點點消隱;然后是泥土掩埋,隆起一個高高墳包;然后是鞭炮齊響,然后我們離開,然后一切儀式如冬的寓意終了。

      我不記得誰說過,死亡是一種旅行。幽寂而純凈的坑穴,濃密的叢生植物,透過樹枝可以看見飄蕩云絮的蔚藍或者密布陰霾的黯淡,黎馮灣泛黃的族譜里,父親的名字之后用黑色墨跡印出的配偶何氏友珍。我呼吸的輕微氣息如此接近這些充滿隱喻的物像,是因為母親真實地生活在那里,而我赤裸之后的一切,本質上就是母親的一部分,所以我也能觸摸到母親一種死亡的旅行。我們一生中可能會迷失很多路徑,但是這一條旅行的路途,不會迷失。

      整體的生命是一條綿延不絕的長河,而一個人在凡塵的生命,從無到有,又從有歸于無,如一朵剎那間綻放的水花,僅此而已。生命自誕生之日起,不斷地生長,不斷地擁有,體內的,身外的,有形的,無形的;而生命在不斷生長、不斷擁有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失去、不斷地衰敗,直至徹底虛無,徹底永恒。生命到底從哪里來的?也許那些生命科學研究者會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答案,但誰又能真正說清楚生命最初的起源呢。而在這茫茫塵世,誰又不知道自己是在母親血肉之軀中經過十月懷胎。那些生命形式上不可破譯的神秘部分,我們應當敬畏。有與無的曉諭,不僅僅關乎智慧,還可以拯救自己面對生死深陷茫然的靈魂。

      母親沒有養(yǎng)老金,但還留下了三千六百元錢,是平時過節(jié)過生日積攢的。姐姐把這些錢分成了八份,孫輩每個人一份,他們都存下來了。

      今天母親離開我們正好滿月,窗外,是東井嶺周遭高聳的樓群,我不管從哪個方向仰望都無法看到一個完整的天空。當我回過頭來,看見六彎床邊懸掛的褐色佛珠,像沒有熄滅的火焰,還閃爍沉靜的微光。

      又記:按風俗,三天后給母親的墳上覆土,上午去時陽光清麗,我們覆完土,放完鞭炮,靜立了片刻。剛返回幾里地外黎馮灣堂兄元宵哥的家中,天雨噼啪,像是攆著腳跟而來。這些日子里,我無夢魘,家無響動,一如母親在時的清爽,潔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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