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老王，關(guān)于年華

作者簡介：

崔立，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理事、上海微型小說學(xué)會副會長。《小說月刊》《共產(chǎn)黨員》等雜志專欄作家，200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在《北京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山花》《飛天》《山西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等全國多家報刊發(fā)表以小小說為主的文學(xué)作品千余篇。

1

老王姓王，大名王世軍，40多歲，湖南人，是我的同事。

那個時候，風(fēng)是柔軟而充滿無限向往的。我20多歲，年輕，青春正好，老王也不老，不到40。我們因為一個綠化工程項目，住進了位于當(dāng)時南匯區(qū)祝橋鎮(zhèn)旁的一套二層小樓里，吃喝拉撒睡，都在那里。老王是施工員，我是資料員。

一大早，天剛剛亮，老王就起床了，伴隨著一聲大吼，像唱京劇一樣，咿咿呀呀地，開始啟口了，悠揚而綿長。我從睡得正熟的夢鄉(xiāng)里被老王吼醒，夢中，正有一個年輕美女從我身邊走過，帶起了一陣愜意的香風(fēng)，在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去和她打招呼的時候，就被老王的聲音生生地帶到了孤孤單單的現(xiàn)實生活中來。我看著眼前的空空如也，心里有幾分憤恨，忍不住瞪視了他一眼，說，老王，你唱什么呢？大清早的，也不讓人多睡一會兒，而且，你唱得又不好聽！老王不搭我的腔，徑直下了樓，腳步聲“踢踢踏踏”地由近至遠，直到什么也聽不見。

我看了眼白茫茫的天花板，吵醒后，是沒辦法再睡了。這剛剛還無限美好的夢鄉(xiāng)，已經(jīng)被完全破壞，哪怕我再睡覺，年輕美女也不會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我碰了碰睡我旁邊床鋪的駕駛員小張。小張叫張?zhí)旆?，和我年齡相當(dāng)，當(dāng)過兵，個兒高高瘦瘦的，安徽人。張?zhí)旆暹€在睡著，他有個特點，睡著的時候就是天塌下來了，也不會醒來。但只要一碰，他就能醒來。這似乎和他以前給老板開車有關(guān)。張?zhí)旆褰o老板開過好幾年的車。有好長一段時間，老板睡里屋，張?zhí)旆逅馕荨＠习迤饋砗?，推了推張?zhí)旆?，說，起床了。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張?zhí)旆宥伎梢粤ⅠR醒來，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洗漱，最飽滿的精神啟動汽車，將老板穩(wěn)穩(wěn)地送到目的地。果然，我一拉扯張?zhí)旆宓谋蛔樱ⅠR醒了，問我，怎么了？我說，老王下樓了。張?zhí)旆逖杆購谋蛔永镒似饋恚傲寺?，不好—?/p>

我們下了樓，把一樓的每個房間，還有院子都轉(zhuǎn)了一圈，果真是沒找到老王。頭發(fā)紛亂的工頭老劉粗放地用手抹了把剛剛喝過粥的嘴，看著我們，說，你們在找什么？我說，你看見老王了嗎？老劉說，王工，我看到了呀，他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早飯也沒吃，就出去了。我和小張相視一看，幾乎同時看向了老劉。我們鄭重其事地說，行，我們知道了，你忙你的吧，待會你先帶工人們上工地，我們稍后過來。

老劉點點頭，說，好。

院子里，還有十來個外來的民工，他們的臉一向都是皺巴巴的，眼睛也是茫然而缺乏神采，他們只關(guān)心今天能不能干活，能干幾個小時的活，他們是按天算錢，到月末結(jié)算工資，正常的10小時之外，就算是加班了。他們可以為哪怕十分、八分鐘的加班時間和你爭個面紅耳赤，也會在拿到工資后，把手上一沓薄薄的錢，沾著他們的口水，數(shù)上一遍又一遍，臉上一點點綻出滿足的笑容，再把錢往口袋里一塞，還不忘小心地拍一下口袋，以確保口袋里確實是鼓著的。而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是對一切視而不見的，我們和老劉說了些什么，沒有人關(guān)注。我看到了一個民工端著碗，應(yīng)該是起得晚了，從廚房里走出來，就這么站著，把頭湊下去，筷子在他的手上，沒派上什么用場，我就聽見“呼哧呼哧”急促地把粥喝下去的聲音。這粥，居然是可以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就能喝下去。我聽著這聲音，又有那么幾分的不舒服感。

我和張?zhí)旆遄叱鋈r，聽到了老劉在喊叫著指揮民工們的聲音，動作快一點！把工具都帶上！不要忘了……

2

我們是在鎮(zhèn)上六妹的出租屋外找到老王的，老王的聲音很有辨識度的，還有六妹的聲音，他們倆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糾葛在一起的繩索，越纏越緊，阻止我們想要敲門的手。我和張?zhí)旆濯q豫了一會，還是敲響了門。

屋里瞬間沒有聲音了，停頓幾秒，是六妹的聲音，說，誰呀？

我說，是我和小張，我們來找老王。

門打開了，老王走出來，臉上沒什么表情，說，你們怎么來了？我一會就回來，你們先去工地吧。

我們沒走，都看著老王。

六妹的面色不是很好看，沒顧上看我們，冷冷地看了眼老王，說，老王，你先回去吧——

老王說，好吧。

老王還說，早飯在桌上，你自己熱一下吧。

老王說完，徑直在前面走。我和張?zhí)旆遄咴诤竺?，和老王隔著兩三米的距離。我的腦海里還在想著老王昨晚打的電話。電話是在院子外打的，我出去遛彎回來，聽到了老王的聲音……我都想好了，真的，我不想瞞你，你明白的……我也愛女兒，但是……

我當(dāng)時就有種后悔莫及的感覺。

我后來去和張?zhí)旆逭f了。張?zhí)旆逶诜块g里打游戲，打得正興起，整個身子隨著游戲的遙控也在手舞足蹈著，非常投入。以致我叫喚張?zhí)旆?，他還不怎么愿意搭理我，連頭都不愿往我這邊轉(zhuǎn)。張?zhí)旆逖劬Χ荚诙⒁曋螒驒C，嘴巴里敷衍著，說，緩緩再說吧，你沒看我正忙著嗎？正關(guān)鍵呢……

我說，老王，要離婚了。我的聲音很輕，像是落在地上的一?；?。

但這粒微不足道的灰，無疑在張?zhí)旆迓爜砣缤做f鈞一般。這其實也是我的感受。

張?zhí)旆宸畔铝耸稚系挠螒驒C，眼睛、鼻子，整張臉都嚴(yán)陣以待地看著我，說，這是真的嗎？我應(yīng)該是個萬般無奈的表情，朝張?zhí)旆鍞[了擺手，說，是的，千真萬確，毫無疑問。我把聽到的老王的話，說給了張?zhí)旆迓牎?/p>

老王是差不多一個小時后進的房間。

老王臉上還帶著笑，似乎剛從一件無比快樂的事情中走出來，沒來得及完全消化，還留有那么些的余韻。而那些余韻，對我和張?zhí)旆蹇磥恚⒉皇鞘裁春檬?。老王一定是在和老婆打過電話后，又和六妹打了電話。他們的電話一定很漫長，卿卿我我的，就是傻子也能夠猜到講了什么。

張?zhí)旆逭f，老王，你要離婚了？

張?zhí)旆宓脑捳f得比較快，我來不及阻止，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嘴巴動彈著，這一句話就蹦跶了出去。

老王稍有幾分意外，很快就恢復(fù)如常。老王的臉上居然有了笑容，他也不需要再掩飾什么了。

老王說，你們都知道了？那，就是了。反正這么些年，我也一直在外面跑，也很少回去。那個家，就像是我日常途經(jīng)的一個旅店吧，休息一陣，我就拍拍身上的灰塵，往前面繼續(xù)趕路。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拍拍身上的灰塵，振作疲憊的精神，遠方也許盡是坎坷路，也許要孤孤單單走一程……

老王說著，居然自顧自地低聲唱了起來。

張?zhí)旆逭f，老王，你想過你老婆嗎？你不在家的時候，是誰幫你把家拉扯起來照顧老人和女兒的？

張?zhí)旆灏逊块g里的桌子拍得震雷般的響，被拍起的桌子劇烈地抖動了下，上面的一堆資料隨著震動，有部分還掉落到了地上。

樓下的民工們在地鋪上打著牌，剛剛還一片出什么牌的嘈雜聲，隨著那一記拍響桌子的聲音，瞬間就沒有了。一個“踢踢踏踏”走上來的腳步聲，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老劉上來了。除了老劉，其他民工是不敢上來的。老劉從樓梯處先探出了個頭，看著怒氣沖沖的張?zhí)旆?，還有冷著臉的老王，茫然看著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老劉，你先下去吧，沒什么事。老劉點點頭，又朝我們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下了樓。樓下，也再也沒響起打牌的聲音。

我明白張?zhí)旆逍睦镌谙胧裁础?/p>

那個迷得老王神魂顛倒的六妹，若不是張?zhí)旆搴臀覒Z恿著，怎么也不會和老王認識的。這是我們當(dāng)時所無法想象的，事態(tài)怎么會嚴(yán)重到發(fā)展成這樣呢？

3

六妹真名叫劉梅，也是湖南人，和老王是老鄉(xiāng)。在鎮(zhèn)上的一家夜總會上班，喝個酒，唱個歌，討客人歡喜，是她的拿手活兒。

事情要從幾個月前說起，那次，老板來工地上看我們，破天荒地，還帶來了他的新女朋友——一個貌美又年輕的女人。老板40多歲了，個兒不高，1米60都不到，但因為有錢，從來就不缺女人。老板曾經(jīng)和我們開玩笑說，個兒要什么高，有錢就行，錢可以把個兒給撐高。因而，哪怕那個女人比老板高出了許多，年輕了許多，老板也是大大方方地向我們介紹，這是你們的嫂子……

老王，我，張?zhí)旆?，還有項目經(jīng)理大徐，都平靜地看著，又點著頭。大徐是本地人，幫老板管著白天這檔子協(xié)調(diào)甲方、管理工人干活的事兒外，晚上都要回家的。大徐住得近，開著車，說是半支煙的工夫就到家了。大徐的煙癮比較重，坐進大徐的車，就是一股濃濃的煙味。

那天晚上，老板請客，說是要犒勞犒勞我們。老板找了鎮(zhèn)上最好的一家飯館，我記得名字是叫“金碧輝煌”。

包間里，老板坐在主位，女朋友、大徐分坐在他的兩邊，老王、我、張?zhí)旆?、老劉，依次而坐。老板的聲音很洪亮，這也一直讓我覺得，老板的洪亮也是建立在他背后的錢的基礎(chǔ)上的。老板的腰板挺得也很直，也讓他能顯得更高一些，當(dāng)然，坐在一起的人中，老板還是最矮的那個。但那個年輕的女服務(wù)生，還是一眼就看出了老板是這里帶頭的，哪怕穿得像個土老帽一樣。還有他坐的位置，他流露出的那一種盛氣凌人的樣子。女服務(wù)員臉上堆滿了笑走到老板身邊，不無諂媚地問，老板，您看看吃什么？老板開玩笑說，你怎么認為我是老板？我是坐錯了位子呢。女服務(wù)員環(huán)視了一圈，說，這里，除了您像老板，誰還像呢！老板笑了，女朋友眼睛瞪得圓圓的，好像很不高興。

以至在女服務(wù)員點完單出去后，女朋友站起身，像用盡了全身的力，將門關(guān)得山一樣響。估計把剛剛走出去的女服務(wù)員一定是嚇了一大跳。我就正對著門口坐，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盡在眼里。我想笑，卻沒笑出來。

后來的一切，都隨著這次并不愉快的點單開始，女朋友皺著眉，嘟囔著嘴，耍起了小脾氣，一張臭臉正對著老板。原本美麗的臉，因為這皺眉和嘟嘴，再加上不爽的一種姿態(tài)，顯得極不讓人舒服。幾小杯“茅臺”酒下肚，倒是把老板的脾氣也燒起來了，老板原本黑黑的臉，因為喝酒后的紅潤，有些黑中帶紅，紅中又帶黑。說不清是什么樣的顏色了。

沒有任何先兆，在大家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老板突然站起身，手掌用力地甩出去，甩在女朋友的臉上，速度極快，有些猝不及防。我只聽見“啪”的一聲，手上還搛著一筷子的對蝦，瞬時就掉進了一碗豬骨湯里。對蝦掛在湯邊上，沉沉浮浮地，下端由一塊大骨頭托著，沒有沉下去。

女朋友的臉上，馬上綻開了五個火紅的手指印。指印很深，又很短。據(jù)說，人的手指長短是和身高相匹配的，因而，老板打在女朋友臉上的手指并不很長。女朋友似乎也吃了一驚，我們在座的所有人，眼睛都注視著被打的女朋友，嘴巴也都張得大大的。我們無法想象，老板的脾氣一直算是好的，這一次，是毫無預(yù)兆就出手了。女朋友白白嫩嫩的臉上，多了幾根紅印子，頗有幾分大煞風(fēng)景。

女朋友是在幾秒之后，才完全反應(yīng)過來的。不知道她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眼睛里飽含著淚水，不發(fā)一言地沖了出去。沖出去的女朋友的身子，依然是那么的苗條動人。我怎么看，怎么覺得這朵鮮花，是插在了老板這攤牛糞里。

在女朋友走后，老板也沒有了再吃飯的興致。飯吃得其實也差不多了。老板又有了別的興致。

我們?nèi)チ随?zhèn)上的一家夜總會，坐進了他們最大的一間包房，老板對著走進來的一個管事的女人大聲說，把你們這里最好的小姐都叫過來。

我們是五個人，叫了六個小姐。朦朧的燈影下，老板身邊坐了兩個女人，我們四個人身邊各坐了一個。劉梅原本坐在我和張?zhí)旆逯虚g，在和我們閑扯時，說到了她是湖南人。張?zhí)旆逯噶酥咐贤酰f，那你們是老鄉(xiāng)呀。我說，對呀，你們可以多聊聊。劉梅就站起身，坐到了老王身邊。

劉梅說，帥哥你好，我叫劉梅，你可以叫我六妹……

4

老王老婆來到工地上的下午，天氣陰沉沉地，隨時像要下雨。夏天的天氣，素來就是如此。一個中年女人，帶著一個10來歲的小女孩，走進了院子里。中年女人身上還背著一只沉沉的包，臉上也沉沉的，像背著一只更大的包。

中年女人先是問站著的一個民工，民工叫小胡。中年女人說，請問一下，你知道王世軍是在這兒嗎？小胡點點頭，說，王工嗎？他在這里的。中年女人說，那他在哪里？小胡朝我們樓上指了指，說，王工住樓上呢。

我站在二樓的陽臺上，看著中年女人走進來，和小胡說話，再進了屋，我又聽見了腳步的聲音，聲音很輕，像沒有多少的力氣。張?zhí)旆暹€在房間里打著游戲，發(fā)出“噼里啪啦”的激烈的聲音。我已經(jīng)猜出來的人是誰，也來不及給老王打電話了。老王這個時間，肯定是在鎮(zhèn)上，和六妹在一起。我剛剛把短消息發(fā)出去，就聽到了中年女人和張?zhí)旆逯v話的聲音。

中年女人說，你好，王世軍是住這兒嗎？張?zhí)旆逭f，是啊，你是……張?zhí)旆宓挠螒蛴忠淮伪淮驍嗔?，哪怕是打得正關(guān)鍵，也不得不停下來。問歸問，無疑，張?zhí)旆逡膊碌搅藖淼娜耸钦l了。

中年女人說，我是他老婆，我找他。張?zhí)旆逭f，哦，嫂子呀，你好你好。在張?zhí)旆搴椭心昱舜钋坏臅r候，我已經(jīng)從陽臺上進了屋。我說，嫂子，你快坐吧，王工剛剛和徐經(jīng)理去工地現(xiàn)場了，馬上就回來。

中年女人看了眼我搬過去的兩張椅子，其中的一張，老王經(jīng)常坐在上面，興致勃勃地給六妹打電話，每次，都是打得眉飛色舞般地，連腦袋都跟著一起在轉(zhuǎn)啊轉(zhuǎn)。

不知道是不是女人的敏感，中年女人沒有坐下來，她身邊的小女孩，快有1米40高了，也站在那里。一雙黑黑的大眼睛，使勁朝著房間里在看，眼睛里帶著的是新鮮的好奇。

半小時后，老王回到了院子。是小胡的聲音，王工，你回來了？有人找你。老王說，好，我知道了。從鎮(zhèn)上回到這里，我和張?zhí)旆遄呗?0分鐘肯定就到了。老王花了半小時，存在著好幾種可能——老王剛剛沒看到手機短信;老王在邊走邊想怎么解決;老王舍不得和六妹分開;老王已經(jīng)不在乎讓他老婆和女兒等多久了……

老王“踢踢踏踏”地踩著樓梯的腳步聲，由遠至近，直到探出了一個頭。老王站在了中年女人，還有小女孩的面前，一切都顯得是那么地隨意。老王說，你們怎么來了？中年女人沒有說話，眼圈瞬間就紅了。老王說，你干什么呢你，哭什么哭，好好說話。我和張?zhí)旆鍖σ暳艘谎?，突然有幾分的尷尬。我們倆已經(jīng)不適合待在房間了。我說，我下去看看明天的活兒。張?zhí)旆逭f，剛才老劉說讓我去工地裝些工具回來，我去開下車。不等老王說什么，當(dāng)然，老王也不可能說什么。我和張?zhí)旆逡磺耙缓?，快速地往樓下走?/p>

中年女人是在半小時后下的樓，眼眶紅腫一片，像是要掩飾什么，額頭上的頭發(fā)稍稍地披散下來，遮掩著眼睛。但這又哪里遮得住呢，像這無法遮住的結(jié)果。

中年女人說，我先走了。中年女人和我、張?zhí)旆?，還有院子里的老劉、小胡他們都點著頭。中年女人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但這笑，比哭還要難看幾分。

還有中年女人旁的小女孩眼中的那種冷寂，失落，似乎是快要被丟棄的一種茫然。這樣的眼神，我一看，心中就忍不住地痛。

5

老王終究是公開和六妹在一起了。

白天，在我們上完工后，老王連晚飯也不吃了，洗了個手，換了身衣服，就去了鎮(zhèn)上。我叫了聲老王，老王似乎沒聽見。我再想叫，張?zhí)旆鍞r住了我，朝我搖了搖頭。我就沒叫了。我還看到了老劉，老劉在招呼著民工們收拾收拾準(zhǔn)備吃飯。老劉的目光，也在朝外走的老王身上停留了片刻，很快也收了回來。

晚上，破天荒地，樓下沒有打牌。踢踢踏踏地，有人走上樓梯的聲音。不用說，是老劉。

老劉進來的眼神有幾分搖擺。

老劉似乎猶豫了下，說，我有點事兒，想和你們商量，你們能不能幫出出主意，看怎么樣解決。

老劉難得這么鄭重其事的表情。我放下了手上正翻看的書，張?zhí)旆逡卜畔铝耸謾C。老劉說，工人的工錢，老王扣下了一半，你們知道嗎？我和張?zhí)旆鍖σ曇谎郏@事，我不知道，看張?zhí)旆弩@詫地表情，他肯定也是無從知道的。

老劉說，工人們，上個月就發(fā)了半個月工資，老王說余下的錢，老板還沒給，要晚點再給到他們。

老劉說，我問過徐經(jīng)理，徐經(jīng)理說沒這事，公司財務(wù)把錢都給老王了。

老劉還說，這事，我問到了徐經(jīng)理，估計工人們也會問到，哪怕是徐經(jīng)理不說，也是瞞不住的，你也知道大趙他們幾個，平時就難管，再涉及到這種錢的事情，我怕他們鬧起來會找老王。

對這事，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張?zhí)旆逡呀?jīng)關(guān)上了樓梯間的門，又撥了老王的手機。電話響了好多下，老王的聲音有點懶洋洋，甚至不耐煩。我和老劉站在張?zhí)旆宓纳砼?，聽得真切?/p>

老王說，小張，什么事？

張?zhí)旆逋ｎD了下，說，老王，工人們的工資，你沒有都給他們，是嗎？

老王有一會沒出聲音，電話那端，隱約也有些女人的聲音，應(yīng)是有六妹，還有什么人，聽不真切。很嘈雜。

片刻后，老王竟然直接掛了電話。

民工們是在一個午后鬧起來的，大趙把吃過飯的碗扔在地上，搪瓷碗重重地倒扣在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脆響。這聲音，像民工們心里壓抑著的火。民工們都是端著碗在外面吃，老王和我們在屋里吃。我們吃了一半，外面已經(jīng)鬧起來了，還有老劉呼喊制止的聲音。老劉的聲音很快被壓制住了。幾個民工闖了進來，有一只還有飯菜的碗扣在了老王的頭上，菜汁、米粒沿著老王的頭發(fā)、眼睛、鼻梁一直往下掉。

大徐、我、還有張?zhí)旆宥颊玖似饋?，瞪視著那幾個民工，老王還坐在那里，倒是特別平靜。老王還用手勢，讓我們都不要動。

老板是下午來的院子。一起來的，還有老板的妹妹。老板的妹妹是老王的大嫂。

老王叫了一聲大嫂，聲音有些沉悶。

老板的妹妹，個兒居然比老板高，人有幾分胖，沉沉地看了老王一眼，又問老劉，多少錢？

老劉說了個數(shù)字。

老板的妹妹從包里掏出了幾沓厚厚的錢，遞給了老劉。老劉很認真地，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數(shù)完一沓，數(shù)第二沓。數(shù)完，老劉嘴巴張了張，說，沒錯。

老劉走過去時，眼巴巴等待多時的民工們都圍了上去，每個人的眼睛里都放著亮光，像是晚了，錢就沒份了。

屋子里，氣氛很沉悶。

老板的妹妹對著老王，說，那些錢，從你的工資里扣。臨上車前，老板的妹妹還說，那個女人，你趁早還是分了，對你，沒好處。

老王沒說話。

我們都在看著老王，也看著老板的妹妹坐上老板的車。車子出了院子，又上了馬路，吐出的濃煙像放了一個大大的屁，飄飄忽忽地，屁馬上就散了。

6

老王終究還是出事了。

晚上，我睡得正香。手機不停振動的聲音吵醒了我，我還不愿醒來。我剛剛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自己中了福利彩票，整整50萬，我戴著眼鏡，把臉遮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心翼翼地去上臺取錢。錢還沒取到，我就被手機聲吵醒了。我用力睜開眼睛，看著這漆黑的夜，還有這影影綽綽的光亮。

手機接起時，我聽到的是老王緊張到極點的聲音，快！你快和小張、老劉他們，帶工人們一起來，一起來幫忙……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電話匆匆地就掛了。

時間是凌晨2點14分，老王這很不尋常的電話，讓我莫名地有了份擔(dān)憂。我推醒了張?zhí)旆?，說了這事。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往樓下跑。

樓下的工人們睡得也正香。

還有十幾個工人在，老劉和他們說了老王電話的事。工人們不愿意起來，老劉說得苦口婆心。我也著急地和他們說著話。

大趙說，這是老王的事，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小胡也說，老王這人，和那樣的女人搞在一起沒什么好。你們也都勸過了，又有什么用呢？現(xiàn)在，要我們?nèi)兔?，我們不去?/p>

其他的工人，盡管沒說話，但眼神中的不愿，還有老王上次扣他們錢的憤慨，還在他們的臉上隱約地展露著。

我看了看手機，離老王打來電話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五六分鐘了，老王若無緊急的事兒，他是斷不會這么晚打來電話的。我看了眼張?zhí)旆澹f，我們先去吧。張?zhí)旆逭f，好。

我們倆匆忙走出了院子。老劉還在和工人們做著溝通，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寂靜的夜，我和張?zhí)旆宓哪_步聲特別地響亮。

六妹的那間出租屋，門大開著。路燈下，已經(jīng)站了好幾個本地的老頭老太太們，在小心探視著屋里，間或，低聲在交頭接耳說著什么。里面的燈，亮晃晃的。

未及多想，我和張?zhí)旆寰蜎_了進去。床腳，我看到了倚靠著坐在地上的六妹，頭發(fā)紛亂，臉紅腫得像發(fā)酵的饅頭，分明是被痛揍過。這讓往日一直對她有幾分憤憤的我，心頭不自覺地閃過一絲的歡樂。隨即，我聽到了低低的“哎呦”聲音，是老王的聲音。

床的另一面，躺倒在血泊中的老王。老王痛苦地摸著他的右腿，聲音細弱游絲。

幾分鐘后，派出所的民警趕到，接管了這里的一切。

老王的一條右腿，被廢了。

那個晚上，一個和六妹曾經(jīng)有過接觸的男人，帶著幾個黑道上的人堵了老王和六妹的門。爭斗中，那個男人的刀，砍中了老王的右腿。

老王沒有再回到院子里，也沒有在工地上逗留了。據(jù)說是老王的前任老婆，把殘了一條右腿的老王帶回了老家。沒有了老王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了許多。老劉，還有大趙、小胡他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臉上都帶著愧疚。我也明白他們的感受。當(dāng)然，誰也不會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果。如果那一晚，我們沒有遲疑，沒有任何耽擱，都趕了過去，結(jié)果又會是怎樣的？如果我們真把老王救下了，老王會不會離開六妹，過上他從前的日子呢？還是繼續(xù)沉湎于六妹那里？當(dāng)然，這一切也只能是如果。

事實上，老王就此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一只突然闖入的鳥兒，撲閃著翅膀，又飛走了。

7

這些都是若干年前的事兒了。過去了那么些年，我還會時不時地想起來，像想起年輕時自由自在，也漫無目的的我。

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我也是自由的。但這樣的自由，不同于以前的自由。

在我接了徐以敏的一個電話后，心潮突然像燒開了鍋的豬腳湯，撲通撲通地沸騰個不停。

徐以敏是個美麗而善解人意的姑娘。這個姑娘，喜歡叫我，豬。但這個豬，不是貶義詞，是名副其實的愛稱。

徐以敏會給我發(fā)微信，微信發(fā)過來，我就看到她美麗得讓人心動的頭像。

徐以敏說，豬，我想你了。

徐以敏說，豬，我真想現(xiàn)在就到你身邊來。

徐以敏說，豬，你想我了嗎？

徐以敏說，豬，你怎么還沒到我身邊來呀。

徐以敏說……

我和徐以敏是在一次活動上認識的。一家國企的活動發(fā)布會，我代表政府，應(yīng)邀上臺致辭。下來時，一個年輕女孩跑到了我的面前，跑得有些急，臉上都是汗。女孩說，江處您好，我是單位負責(zé)企業(yè)報的小徐，剛才您的致辭講得太好了，我們報紙想摘取引用一部分，您方便把電子版給我嗎？我說，行，我怎么給你？女孩說，我方便加您微信嗎？我說，可以。女孩掏出一只粉紅色的手機，頂上有一個毛絨絨的小豬玩具掛件。我掃了女孩的微信，開玩笑說，這只小豬真可愛，你是屬豬的？女孩說，是啊。女孩的臉，微微帶著紅。我輕輕地看著，紅著臉的女孩，粉嫩粉嫩的，極漂亮。

女孩就是徐以敏。有時候人生就是這么奇妙，像一扇緊閉的門，突然被推開了。然后，徐以敏走進了我的心門，我已經(jīng)舍不得讓她走出我的門了。

去往徐以敏老家的路途，倒不似想象中的那么不便。從上海坐飛機，飛機飛了一個多小時，徐以敏坐在我身旁，溫情脈脈地看著我，捏著我的手，陪我輕聲講了好一會兒的話。期間，前座的一個老人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徐以敏說，我們要不不講了吧。我說，好啊。我握著徐以敏軟軟滑滑的纖細小手，靜默無聲，感覺也是一種享受。

飛機下來后，一輛出租車將我們送到了一幢二層小樓前，我們下了車。小樓的門關(guān)著，徐以敏打開了門，我跟著走了進去。屋內(nèi)的擺設(shè)很簡單，但很整齊。徐以敏說，我去找一下我媽。徐以敏踩著樓梯上了樓，我摸出了口袋里振動好久的手機，上面顯示出十多個未接來電。我點開，都是同一個號碼。聽著徐以敏走下來的腳步聲，我將手機又放進了口袋。

徐以敏說，我媽應(yīng)該是出去了。

徐以敏又說，我和我媽呀，說過你——

徐以敏的臉上又冒出了微微的紅，我喜歡的紅。我看著徐以敏臉上的紅，特別迷人。

在我們走進里屋的時候，掛在墻上的一張黑白照片，簡直把我給驚呆了。我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是怎么樣的表情。徐以敏拉了我一下，說，哦，這是我爸。徐以敏的聲音低低的，似乎聽不出有什么感情。我心頭有幾分詫異，說，啊，啊，你爸呀，怎么沒聽你說起過。徐以敏說，哦，他前幾年就過世了——徐以敏眼睛里閃過一絲冷淡，似乎不愿多談下去，岔開話題，說，我媽估計快回來了……我說，你爸姓王？話說出口，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得太快了。徐以敏倒是沒發(fā)覺，隨意地說，對，我最早也姓王，后來，我隨了我媽的姓。哦，你認識他嗎？對，好像他在上海待過一段時間……徐以敏說了那么多，只開頭說了聲“爸”，其他都用“他”來代替了，也聽不到什么感情色彩。徐以敏倒也沒有發(fā)覺我話語中的問題，還迅速轉(zhuǎn)過了話題，她的電話響了還是沒響，我沒看清楚。她徑直走出去接電話去了。這，這是老王啊！徐以敏，是多年前我見到的那個跟著老王的老婆一起來的他們的女兒，小女孩嗎……

耳畔是徐以敏打電話的聲音……媽，你去哪兒了??？我是和江博一起回來的，你趕快回來吧……

我的眼前，突然跳出了好多個畫面，有一個是老王的老婆，帶著那個小女孩來到我們的院子里，老王的老婆紅腫一片的眼睛，還有小女孩眼中的冷寂、失落……

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徐以敏的媽媽，老王的前妻，那個我見過的無辜女人，我見還是不見？她一定會認出我的吧——

口袋里的手機還在震動著，我不看也已經(jīng)知道，是9歲的女兒打來的。我不敢接，一接，就是女兒的聲音：爸爸，你快回來吧，我和媽媽想你回來，媽媽說你要和她離婚，不要我們了……我會很乖很乖，你不要離開我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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