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
我家舊居院子一百平方米左右,幾眼便看到底,但樹木花卉不少,共計有一棵白玉蘭,一棵紫玉蘭,一棵石榴樹,一架粉薔薇,兩株黑玫瑰,一棵淡紫香水玫瑰,一棵粉紫薇,一棵柿子樹,三棵含笑,一棵無花果,一棵杏樹,一棵大葉梔子花,五棵四季珠珠花,一棵紅梅,一棵蠟梅,一棵大山茶,三棵桂花樹,一棵鵝掌楸,一棵棗樹,一溜紫紅粉白相間的杜鵑花,一棵香椿,一棵黃楊,一棵躥天大樟樹,還有一片綠草地。之所以不厭其煩地一一列出,是因為我一直看不夠,還有無數(shù)的碧眼、綠眼、黃眼、黑眼,它們也是看不夠,更是玩不夠,其中一只還酷愛吞食玫瑰花蕾,它們就是被我們稱為院貓的精靈。
我一直以為是自己收留了它們,卻不知道貓們地盤意識強烈,至少六只原住民將院子視為它們的領(lǐng)地。后來,別處來的貓不甘心僅將此地當成開放式游園和免費餐館,于是公貓們在院子里到處做記號甚至打架,母貓們互相對罵或者賴在貓屋里不走,瘦弱的有病的貓沒力氣參加競爭,便趴在陽臺上等待我心軟病發(fā)作。
流浪貓要搶占我家院子還情有可原,奇怪的是散養(yǎng)的家貓也來湊熱鬧,比如一只結(jié)實厚重的矮腳黃虎斑,一進院子就撲打所有的貓,連女貓小貓也不放過。如果我呵斥它,它就把尿噴到貓碗里示威,有一回竟當著我的面撕咬病弱的黑妹妹,我一時找不到棍子,脫下左腳的拖鞋扔了過去,拖鞋砸在它身上,嚇逃的反是黑妹妹,黃虎斑紋絲不動,四只短腳像釘子一樣牢固,它扭頭鎮(zhèn)定地看著我。天陰下來時,矮腳虎仍不回家,反而蹲守在貓屋頂上發(fā)威,院貓們只好膽怯地擠在陽臺上。下雨了,它又竄過來,獨自霸住陽臺上的貓爬架,四腳朝天地睡得自在,原住民只好鉆在冬青樹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雨。有時碰到院貓們都出去玩了,黃虎斑一人就樂得在院里打滾,看我的眼神也變得溫馴,還不時喵喵叫著,好像說老子總算享到清靜了。
還有一只黃白色的家養(yǎng)母貓,它名“咪子”,聽它主人說,因為家里新進了一只白貓,就醋勁大發(fā)離家出走,這一走就走進了我家院子,主人來喚它裝沒聽見,原住民和它對峙也不害怕,它的哈聲比原住民更理直氣壯。它不像黃虎斑會使蠻力,它使魅功,每當我說出咪子回家吧這句話,它都會原地跳起,倒下去時呈仰面狀,前肢縮在胸前勾啊勾的,還飛閃著媚眼,活脫一溫柔娘子。我伸腳掃它出院,它也不起身,像沒有感覺的垃圾,側(cè)躺著任你著力,我嚇得收回了腳。
貓們拿定了我的軟肋,只要遇到它們,我總沒辦法選擇。過去,我一直遵循著“來的都是客”的原則,事實使我明白“來的都是麻煩”,于是修改小院規(guī)章,為了原住民的安定,也為了鄰居耳根清凈,我發(fā)誓,有主的貓一律不準入內(nèi),為此特準備趕貓棍一根;無主的狗也不準入內(nèi),想進餐外面等候。唯有流浪貓可以進來就餐,但不留宿。結(jié)果后者不高興了。為什么準吃不準睡???
沒法和它們講道理,據(jù)說貓的智力相當于兩三歲的孩子,一個幼兒懂得什么邏輯?我只好頻頻張望,一有情況就從屋里沖出去,從精神抖擻到精神恍惚,我的眼睛里只有貓!貓!貓!在它們眼里,我一定是只患有精神分裂癥的老貓,忽善忽惡,陰晴不定。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突然發(fā)現(xiàn)貓們安靜了不少,除去我的努力和原住民的團結(jié)一致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貓王出現(xiàn)了。
貓王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家院子里時,所有的貓都低頭不語,也有昂首的,卻是閉著眼睛。有一只不大不小的貓剛想鉆進院子,猛然看到貓王,嚇得又縮了回去。這是只黑灰色的貍花,體型龐大,毛發(fā)蓬松,它無言地蹲在我家院子正中,目光懶散地掃過所有的貓,好像說,小玩鬧們,我不來巡視一番你們就反了天了?
我大喜,捧出貓糧獻殷勤,它對著貓糧目光呆滯地沉思一會兒,然后心不在焉地吃了幾粒,又停住,我湊過去,討好地說,你應該有個名,就叫你大松吧。它置若罔聞地看看貓碗,好像不明白剛才吃的是什么,我伸手想摸摸它,它反手就是一巴掌。咦?怎么恩將仇報?你算什么貓王,倒像老年癡呆癥!
不知大松貴府何在?有沒有人為它打理飲食?只知道它對餐飲不太敏感,有時聞聞剛倒上的貓糧,一粒也不吃,有時又把別貓吃剩的丁點貓糧舔得干干凈凈,弄得那碗像水洗過的一樣。也看不出它有什么精神追求和興趣愛好,它來了就像人一樣用屁股坐著,兩前肢騰空,沒任何表情地坐著犯傻。奇怪的是這傻勁就能鎮(zhèn)住群貓。它不久留,吃一會兒或坐一會兒就走,它走時全院的貓都行注目禮。
別看黃虎斑百無禁忌,卻也懼這只大頭大腦的貓王幾分。如果大松進來了,黃虎斑還霸在院里不走,一場好戲馬上開演,剎那大松顯示貓王本色,每回打斗過后,地上都滾動著幾大撮貓毛,有黃色的,也有黑灰色的。我可憐這只已顯老態(tài)的貓王,只要有可能,就助它一臂之力,最后總能弄得黃虎斑落荒而逃。
最后一次看到大松是個下雨天,它竟然睡在我家陽臺的貓爬架上,渾身濕漉漉的。我撐著雨傘去貓屋張望,院貓們都息在里面,不由感慨貓王到底是貓王,哪怕一副傻樣。
有好長一段日子,大松和黃虎斑都不來了。偶然在班車上看到一位女子,主動來和我打招呼,她說咪咪中毒走了。我莫名其妙,哪個咪咪?她說就是經(jīng)常來你家院子的黃貓咪咪呀。原來是它!如此健壯勇猛的貓竟然死了?它的主人又說,我后悔死了,沒有帶它去看醫(yī)生,一開始以為它是便秘,只知道給它揉肚子,誰想到它吃了有毒的東西呀,脹了兩天就走了。
知道這戶人家后,再走過她家院子我就會朝里看,那里有個小土丘,我知道黃虎斑就埋在下面。想到咪咪這個昵稱,我也不由噓唏起來,它也是個受人寵愛的寶貝呀!
但是沒人來告訴我大松為什么不來了,我不敢朝壞處想,在城市里,貓的真正天敵是人類。自從我聽說貓販頻繁出入我們小區(qū),還有小區(qū)里住著做燒烤的租戶,我就常常為貓們擔心。希望大松是壽終正寢了,不要經(jīng)歷那些酷刑。
終于又來了一個貓王,也許是大松的兒子,和它一樣的毛色,一樣的大頭大腦,尾巴比大松還粗。我稱它大松二世,后來嫌麻煩,就簡稱二世。
二世也常來我家院子巡視。它比大松年輕,皮毛也緊實,走路像獅子王一樣優(yōu)雅,既有彈性又四平八穩(wěn),它的眼梢微微上吊,眼神雖淡漠,神態(tài)卻威嚴,有著天然貓王的氣派。
我總算明白了,這個院子有著雙層管理模式,貓王才是它們真正懼怕的管理者。我和貓王并駕齊驅(qū),終于將院貓條件明確下來,住進來的貓必須符合三個條件:第一,我主動收進;第二,自己來投靠,全體院貓接納;第三,貓王不驅(qū)。
咦?怎么貓王的權(quán)力放到了最后?想一想,現(xiàn)實就是這樣,骨子里,我還是它們的主人。
有句歌詞叫“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家院子被一些鄰居稱為“貓的天堂”“貓的樂園”,毫無疑問,我家小院具有魔法,十幾只水碗映照著繽紛的色彩,碗里的貓糧也被花香熏染,院子里所有美麗的物事都沒浪費,它們被無數(shù)倍地分享了。
后來它們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只剩數(shù)只頑強地活著。再后來,我們賣了舊屋,新來的人家改造了小院,挖掉了一大半的樹木花卉,草地也變成了防腐木地板,并且一直延伸向河面,院子徒增面積,一下變得寬敞明亮,但是再也沒有貓攪得風起云涌了。
此刻,我在新居的院子里撫摸著從舊居轉(zhuǎn)移過來的貓咪白鳥,問它你還記得那個院子嗎。它輕柔地叫著,好像還趴在舊日的樹上,眼里映著無數(shù)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