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我父親是個農民知識分子,大學肄業(yè),做了幾十年的農民,依然保持著夜讀的習慣。
他喜歡談《紅樓夢》,談《三國演義》,他是個寡言的人,但一說起這些,他就滔滔不絕,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有一次,父親這樣問我:
“你知道什么東西對人的摧殘,永無止境嗎?”
我對他的提問,發(fā)傻了。
我說,是貧窮。我又說,是疾病。
父親伸出了雙手,說,你看看吧。
我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父親的手,我甚至沒有感受過眼前的這雙手帶給我的溫暖——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抱過我,也沒有撫摸過我的臉,我睡懶覺不愿晨讀,他就抄起扁擔,捅開門,說,你不想挨扁擔你就快點起來。
我似乎聽到他扁擔掄下的呼呼風聲,呼哧而來。
寬大,厚實,干裂得像旱田一樣皸裂,粗糲的指甲縫隙里有黑黑的泥垢。這就是父親的手。
我突然看見了生活的臉孔——手就是生活的臉。他是第一次這樣溫和地坐在我對面,頭發(fā)稀拉,比我矮小,臉上的笑容仿佛刻在巖石上。
父親說,每個人的命運都要自己去承擔,我也不例外。他又說,家里的兩畝田還是要種的,自己吃的菜還是要動手的,豬也要養(yǎng)一頭,不然,你們回家過年也沒了氣氛。他說,泥就是我們的命運,泥對人的摧殘就是把人消滅,人死了,泥還要把身體吃掉,連骨頭也不放過。
我握住父親的手。第一次,像個鳥巢,但穿過我血管的,是陰寒。我想,這可能是泥土所要說的,只不過被父親的手傳達了。
父親笑了起來,說,你的手軟綿綿的,像一團棉花。
突然間,我們都那樣陌生。我有一種想抱住他的沖動。
我張開雙手,卻沒有抱過去。我一只手撣了撣他衣襟上的煙灰,另外一只手捂緊了自己酸酸的鼻子。
父親今年七十歲了,他的年邁將把我推到一條不知歸途的路上。
父親說,人是一個部位一個部位老的,像一棟房子,瓦縫漏雨,門窗破損。他又說,人的一生都是雙手空空的,泥土是我們一生的債主,我們還啊還啊,直到把肉體還給它,它才滿足。我理解了父親為什么要生這么多子女——人類與泥土曠古的搏斗,只有通過旺盛的生育,才能得以繼續(xù)。與其說村莊是人繁衍的,倒不如說是泥土衍變的,是泥土把人聚合在一起,生生息息,寬厚,仁愛。
如今,父親很少下地了,但他放下筷子就往菜地里走。到了寒冬,他穿笨重的棉襖,弓著背,被一條小路帶向阡陌交錯的深處。他深黑色的背影被田野抹去,寬闊的落日余暉倒伏在饒北河邊。
他仿佛與泥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