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賈永堂敲著鐋鑼,“勤勞奉仕了,勤勞奉仕了,各家各戶聽好了,勤勞奉仕啦!——嘡——嘡!”
三嬸子說,這養(yǎng)漢老婆養(yǎng)的,又催命。奉仕奉仕的,不就是白使喚人嗎。
三嬸子正坐在炕上抽煙袋,眇著一只眼睛,癟嘴吧嗒有聲,煙鍋里的煙絲兒隨著她的吧嗒聲,暗暗明明。她罵賈永堂養(yǎng)漢老婆養(yǎng)的,賈永堂是甲長。罵人家媳婦金花,養(yǎng)漢老婆。如果從輩分上論,她肯定是罵錯了,他們倆是夫妻,她又不是他的媽,怎么就成養(yǎng)漢老婆養(yǎng)的了呢。這樣隨心所欲地罵,是三嬸子實在看不上他們兩口子,賈永堂總替日本人傳信兒,也算報喪,這個勤勞奉仕,就是讓她剛剛十六歲的兒子,要去白白服三個月的苦力,她不愿意,她很心疼。
養(yǎng)漢老婆養(yǎng)漢老婆的,你天天嘴這么欠,讓日本子聽見,拿去,非給你吃一頓大寬面條子不可。三叔小聲但牙關緊咬地說?!俺砸活D寬面條子”,即是被憲兵所抓去,用大板子狠狠抽一頓。如果言論上再胡吣,也可能送“思想矯正院”。送到思想矯正院的,多是男人,通匪通共的。像三嬸子這樣的老婆子,一般是打一頓了事。
我不是心疼那兩個癟犢子嘛。三嬸子說。她的癟犢子,指的是兩個親兒子。侄子慶山去年服奉仕役,回來累成了大眼兒燈。今年,該輪到親兒子慶路了。
這里是滿洲,呼蘭河邊的一個小鎮(zhèn)子,因為一匹有功的戰(zhàn)馬,黑色閃電一樣,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而得名——鐵驪鎮(zhèn)?;实劢袖邇x,他多數(shù)時候聽日本人的。朝鮮人,蒙古人,滿族人,日本人,和中國人,還有錫伯鄂倫春,幾十個族群,混血而居,但日本軍方主要挑了五大族,他們的口號是五族協(xié)和,大東亞共榮!
溥儀同意這個意見,他讓中國的老百姓,也這么干。五年計劃,農(nóng)業(yè)發(fā)展綱要,青年訓練所,壯年男丁輪流服“勤勞奉仕”役,等等等等,都是大東亞發(fā)展共榮的舉措。賈永堂邁著他的肥襠大棉褲,不時地用手悶子,到鼻子上杵一下——數(shù)九寒天,鼻子凍成了擺設,不及時活動,進屋一扒拉能掉下來。老賈壯碩的身板,像黑熊,大棉襖大棉褲糊在身上,更像肥碩的笨熊。冬天的鐵驪鎮(zhèn)上沒有幾個行人,老賈拎著鐋鑼,走幾步敲一下,走幾步敲一下,步履緩慢,身體沉重。雙腳都凍木了,走上一會兒,要身體整個向上一躥高兒,雙腳離地蹦幾下,活動活動快不會走道的兩腿,嘴中咕噥老天爺,算你尿性,硬是把天整成了冰窟窿!
2
三嬸子家,一盞煤油燈,暗如豆。幾個孩子圍在桌前,三嬸子倚在墻角抽煙。賈永堂在外面吆喝一聲,她“嗞兒”地向外吐出一口,唾沫射程很遠,飽含了她對外面叫魂兒催命的痛恨:勤勞,奉仕,說得挺好聽,不就是讓傻小子們白給他們干活兒嗎!日本子都不是人揍的,他賈永堂,更是個漢奸!
“日本子日本子,我看你早晚得讓欠嘴和腦袋一塊兒搬了家!”三叔輕輕但是狠狠地蹾了一下他的小酒盅,酒盅沒有拇指高,左手酒盅,右手一粒兒鹽,嘬一口,喝一口燒酒,三叔的一粒兒鹽已經(jīng)下酒幾個月,飯桌上清湯寡水的土豆湯都沒有鹽滋味,喝一口直犯惡心。橡子面餅子,硬得像石頭。日本人不許老百姓吃白米飯,常常突擊檢查,誰家桌上有白米飯,是“反滿抗日”的罪。
不給勞金,白給干活兒,就不是娘養(yǎng)人揍的!三嬸子倒是硬,她咕嘰滋出一口唾沫,磕了磕煙鍋兒,眇目鄙夷地脧了一圈空氣,說我管他日本子還是漢奸。
“娘,今年我去。聽說,奉仕隊發(fā)勞保,那衣服可抗穿了。白面大饅頭,也管夠兒造!”慶路舉著手里的橡子面餅子,咬一口,在嘴里倒半天,難以下咽。沙子一樣的東西,即便強吞下,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屙不出屎。
三嬸子煙袋桿兒比她的胳膊還長,聽慶路這樣說,輪圓了朝慶路的腦袋刨去,一個炕上,一個地下,刨只是嚇唬,那煙袋鍋兒是銅頭的,真刨到腦袋上,如錘子敲了雞蛋。親兒子,她哪舍得真刨。這一掄,虛刨,一鍋煙灰在土屋內飄灑,煙鍋也空了。慶路熟練地躲開。三嬸舉著煙袋,侄子慶山有眼力見兒地趕緊給她抩上,湊油燈過去點燃。三嬸子罵,沒出息的王八羔子,就知道吃,吃,還白面大饅頭,管夠兒造。你咋不說,人家把你當騾馬使,使喚死你們呢!——就圖那口料,還不如好的大牲口兒呢!
牲口不牲口的,反正比餓得前腔貼后腔強!慶路一梗脖子,摔下手中的面餅子,說這破玩意兒,牲口吃了也照樣屙不出屎。
哥,飯桌上總屎屎的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妹妹玉敏細聲細氣,她瘦黃的小臉長滿雀斑,頭發(fā)枯干的打著綹兒。手中的橡子面餅,她也吃不下。聽慶路這樣說,她更吃不下了。
三嬸子家開著大車店,長年破破爛爛,家里這攤子,是侄子慶山撐著。姑娘玉敏,才十二歲。這幾年兵荒馬亂,又是關東軍又是少年訓練隊,抗日山林隊,還有土匪,歇腳的越來越少了。滿大垓,也見不著幾個人。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全靠著慶山。慶山是三叔的侄子,從小沒了爹娘,在叔嬸家長大。三嬸子喜歡抽,三叔喜歡喝,一抽一喝,日子像兩個坑,怎么也填不起來。慶路跟堂哥只差了兩歲,可他還像個小孩子,每天袖口锃亮,那是抹鼻涕抹得。一說話,還吸溜鼻涕。三嬸子罵他白吃飽兒,他不服,他說這天天三根腸子閑著兩根半,肚皮餓得前腔溻后腔,即使挖大渠,種大地,當牲口使,也比餓死強啊。
我愿意去!他又說。
他弟弟慶海,才十四歲,也跟著說:我也去!
“啪嘰!”——三嬸拿起腳邊的線梭子,像飛出一支鏢,扎向了桌上兩個為了吃而愿意去當牲口使的癟犢子。慶路偏偏腦袋,慶海動了一下肩膀,躲這個他們有經(jīng)驗,別說線梭子,就是煙袋鍋兒,又有哪次能成功刨上呢?鏢落地,慶山放下碗,去撿起來,吹了吹上面的灰,放回三嬸的腳邊。三嬸一伸小腳,想把針線笸籮給踢翻了,慶山手快,又救起針線笸籮,把它舉到離三嬸子遠些的柜子上。一笸籮的手邊武器,算暫時安全了。
鐵驪鎮(zhèn)的村公所,每到臘月,要先擼一遍國兵。那些長得標標溜直兒的,小伙子有文化家境也好的,會被挑去當國兵,服國兵役。國兵役待遇高,吃得好也穿得好,出來就是軍官。三嬸子家的慶山、慶路,去年都驗過國兵,沒去成。他們個子矮小,面目也不英俊,鄰居崔老大說他家是黃皮子下豆鼠子,一窩兒不如一窩兒。三嬸和三叔都是小個子,個子小心眼兒多,心眼兒把個兒墜住了。鄰居們這樣說。
沒被挑走的,叫“國兵漏子”,這些人接下來要編入“勤勞奉仕”隊,冬月訓練一陣子,春上,就拉走了。工廠,礦山,機場,還有一些搶險救災的,哪兒危險,艱苦,他們就上哪兒?!胺钍艘邸币话惴秩攴辏磕旮扇齻€月,常常是不等三個月干完,人就累死了。也有超期的,三個月不放你走,干四個月,半年,最后有些人逃跑了,還有一些,成了白骨。
“勤勞奉仕了,勤勞奉仕了,今年的歲數(shù)放低,夠十六的,統(tǒng)統(tǒng)報名。一家出一個,不出的,按反滿抗日論處——嘡——嘡——”賈永堂凍木的嘴巴,四周是白花花的霜。他打算這趟喊完,就回家了。
“看著沒,十六的都讓出工了。再這么整下去,開襠褲的孩子都跑不了了。”三叔說。
“咋不讓他自己的兒子去呢?養(yǎng)漢老婆養(yǎng)的都不如!”三嬸子咒到。她恨賈永堂,也恨他媳婦金花。金花開著小賣鋪,賣醬油,賣大煙,也叫福壽膏。三嬸子還懷疑她賣大炕,金花跟日本人有來往。金花這女人不知咋整的,瘦瘦的身板,羅圈著腿,一笑,小臉大嘴的她,一臉的牙。三嬸子實在是瞧不出她哪點兒招人稀罕,可就是手面大,在哪兒都吃得開。丈夫當著甲長,兩個兒子一個山林隊警察,一個鐵路警,都是鐵驪鎮(zhèn)手中有權把子的人物。三嬸子罵金花養(yǎng)漢老婆,主要是沖她的本事罵的,不養(yǎng)漢,哪來那么大的能耐?這種罵法,有點愛恨交織,內容遠比“破鞋”廣闊,在鐵驪鎮(zhèn),被人罵“破鞋”的,頂多是有一兩次簡單的男女關系。而“養(yǎng)漢老婆”,養(yǎng)漢精,那可不是一般所指,含義大了去了,幾乎任憑想象,遼闊無邊。
慶山遞上一碗稀粥,一塊橡子面干糧。三嬸子三鍋煙都抽完了。抽煙不頂飯,三鍋煙抽完,是該吃飯的信號??扇龐鹱右膊幌氤赃@難以下咽的糟食。三嬸子說,放那吧,豬都不吃的老硬面兒,我也吃不下??!
“娘你天天抽,我爹天天喝,就是慶山哥再能干,咱們家也趕不上小滿桌兒她家,也吃不上白面。”玉敏常為這個能干的堂哥抱不平。她坐在四叉小木凳上,凍皴的小手捏著餅子,咬不動,小小的口痕鼠嗑的一樣?!皾M桌兒家不但頓頓有白米飯,還天天有狗肉,辣白菜,可好吃呢。”
臭丫頭片子,還敢管我來了?有能耐,你早點出門子去,嫁漢子去,有了婆家,跟婆家要好日子去!三嬸的眇目有笑意。東北人管女兒出嫁,叫出門子。
慶路說:不去奉仕,就上山。反正不能天天這樣前腔貼后腔了。太對不起我的腸老肚兒了。
看兒子要上山當土匪,三叔哐地又蹾響了他的小酒盅,一雙小眼睛扇翅膀一樣快速地眨嘛了很多下,罵:“吃吃吃,就知道吃,我咋養(yǎng)了你們這些沒有志氣的癟犢子!白吃飽兒!”
慶路和慶海一起歪著腦袋望向他們,每天都吃不飽,為什么還天天罵他們白吃飽兒。慶海舉著的餅子,半天也咬不上一口,像拿著一件工藝品。小小的年紀一張蒼白的臉,臉上瘦得只剩下了眼睛,三叔也常罵他們大眼兒燈。
“家家都趕緊地合計合計啦,合計好嘍,明早五點,麻溜兒的,南綆大河灘集合。誰家也別躲,躲奉仕役的,要蹲笆籬子!——嘡——嘡——”
笆籬子,是鐵驪鎮(zhèn)人對監(jiān)獄的叫法。
“還傻瞅,這回,想不去都不行了!”三叔“噗”地吹滅了桌上的煤油燈,“吃飯還照什么亮兒,也吃不到鼻子里去。天天點燈熬油的!”燈滅了,一屋子死寂。有吸溜粥的聲音。
3
賈永堂向家走,整條大街,只有一盞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熳叩诫娋€桿跟前時,他聽到雪地上似有水落的聲音,很輕,很稠,喳兒的一聲,像落葉。緊接著,滴滴嗒嗒,密集起來。賈永堂快走幾步,昏黃中,已凍得不好使的鼻子,還是聞到了血腥。泥污的雪地上,血滴漓漓落下,再往上看,一籃子的人頭。其中一個單獨掛著,長長的臉,一把頭發(fā)當成了綁桿上的纓繩。
賈永堂嚇得差點沒叫出聲。他一下子就不像熊了,身段如一只狐貍,轉身就向家飛躥。
厚厚的棉門簾,賈永堂哧溜一下鉆進來。媳婦金花正從廚房端盤子出來,一見,趕緊撂下手中的盤,上去為丈夫撲打滿身的霜。賈永堂扔下鐋鑼,急急地問金花,東烈,東烈,東烈這段沒信兒吧?
不是前一陣子,說他們鉆山了嗎。在山上也好,說那林子密,大冬天的飛機都找不著。金花愣愣地看著丈夫。
金東烈是金花的弟弟,朝鮮人。
賈永堂磕著牙說,我剛才,看見,電線桿子上,那個,像他。
真的?金花一下子白了臉。她接過賈永堂的手悶子,放到爐子火墻上烤,每天丈夫回來,幫他烤鞋,烤手悶子。現(xiàn)在,她的手一哆嗦,手悶子掉到了地上。她撿起來,再放上,抬眼問丈夫:你,看清了?
像,像,我哪敢多停。賈永堂跺著腳,這天冷得太邪乎。
金花眼淚掉下來了。她兩手抓住圍裙,一屁股坐到炕沿兒上。去年,就砍過一筐了,人頭和身體分離,那人臉,就長得不像原來了。日本人,保安隊,殺雞嚇猴,砍了人,頭掛到高高的電線桿子上去,身子,凍得木頭棒子一樣,柴禾般垛成垛,開春時呼蘭河一化,都推進河里。大冬天的,沒人埋,地太硬,刨坑沒人出得起那個力氣。當?shù)厝苏f那些鬼魂根本沉不了底兒,都變成了雪花,到處飄著。天這樣嘎嘎冷,冷得邪乎,就是冤魂太多呢。
賈永堂脫下他的大頭鞋,坐到金花身邊。這么瘦小的女人,一把就摟進懷里。賈永堂說,是,咱們也不能去?,F(xiàn)在他們等著的,就是抓后面的。
金花垂著腦袋,無力地點點頭,像一只瘟了的小雞。
滿桌兒從里屋出來,金花趕緊擦掉了眼淚。她推丈夫往炕里坐,賈永堂盤起了雙腿,炕上的小飯桌,早已放好。一壺燒酒,也已燙熱。金花支使?jié)M桌兒去拿辣白菜,她掀開蓋著的一盤土豆絲,給丈夫倒酒,說今天,我也陪你一塊兒喝。
中朝中滿呢?他們都沒回來?賈永堂望向屋里。
中朝中滿一個在山林隊當警察,一個是鐵路警兒,從前,金花的腰桿兒很硬,現(xiàn)在,隨著筐里的人頭越砍越多,她的腰桿兒,也開始變彎了。賈永堂說這一通鑼敲下來,后脊梁骨快被戳折了。
咱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金花說。
老洪家,那個三嬸子,不定用那獨眼兒,咋剜我呢。
小腳老婆子你不敲,她也會剜。一只眼睛都瞎了,再剜,另一只早晚也得完。
唉,這世道。賈永堂嘆氣。
活著吧,能活下去,就是勝利。金花舉起了酒盅兒,她目光渙散,心神不寧,弟弟犧牲了,兩個兒子,還讓她提心吊膽。和丈夫喝酒壓驚,心里籌謀著,什么時候,怎么能不被保安隊發(fā)現(xiàn),把弟弟弄個全和的尸首。
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了。賈永堂夾了一口菜,說。這時候,滿桌兒端著那盤辣白菜走了進來。金花對賈永堂說,開春兒,滿桌子也該上學了,我思謀著,這兩天,去給她改個名兒,叫賈中日,怎么樣?
她是跟丈夫商量,可滿桌兒聽了個清清楚楚。她說我不叫賈中日!要叫你叫!說著把那盤菜像扔鏈球一樣,掄圓了向他們的桌上扔去。稀哩嘩啦,一盤菜灑得他們滿身都是,盤子打了。金花怒喝,小丫頭片子,你懂什么?!
滿桌兒轉身走,嘟囔說你懂,你還天天觍臉說呢,人家罵你們什么都不知道,高麗棒子大褲襠,吃狗肉,喝尿湯。和二鬼,有一腿,假積極,糊弄誰!
金花追上來,一個嘴巴子糊到滿桌兒臉上,打得她陀螺一樣轉了個圈兒,小臉兒都紅了。她憤怒地看著母親,然后,兩只小手去抓剛扔飛的辣白菜,當回擊的武器,一把一把擲向金花,說我讓你起,讓你起,中朝中滿都讓人笑掉大牙了,說你們漢奸呢,還給我改,賈中日!你能不能知道點砢磣呢!滿桌兒的兩只小手沾滿鮮紅的辣椒汁,像沾著兩手鮮血……
這孩子,脾氣真奘性,不怪七月十五生的,鬼托生!是鬼!金花哭了。4
早晨,南綆河灘,一輛大卡車,兩邊的車幫上拉著橫幅,“五族協(xié)合,大東亞共榮!”一面是“勤勞奉仕,為國效力光榮!”一條木桌,上面有花名冊,念到誰家,誰家的人上去摁一個手印。賈永堂跺著腳,很多人也都跺著腳,再或用兩腳互磕,天實在是太冷了。每個人的臉上,都白花花的,呼出的熱氣,瞬間成了霜,掛在唇須上,帽檐上,眉毛上。只有一個日本人,坐在條桌旁,威嚴地看著自己腳前的狗。旁邊的協(xié)和會長崔老大,維持著,講解著。賈永堂摘下手悶子,負責往冊子上寫人名。他寫一行,就凍得把手到嘴上哈哈熱氣,抄到手悶子里,再抽出來,寫。
三嬸子一家子都來了。慶路報了名,三嬸子舍不得,也得報。一家子來,是送行,也是看熱鬧。鐵驪鎮(zhèn)呼蘭屯,一年四季也沒什么熱鬧看,原來還有薩滿,跳大神的。后來,日本人不讓跳了,說支那人,裝神弄鬼。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神,就是他們日本的,天照大神。別的神,都是人造的,不許再弄。這樣,就只剩下一個熱鬧了,河灘上殺人。再或,征兵送兵。
玉敏和滿桌兒站到一起,滿桌兒問慶山哥怎么沒來,玉敏說給老板子們鍘草呢。正說著,她家的大黑跑來,大黑是土狗,平時頂半個人用,能上山拉爬犁,拉燒柴。它跑來,慶山也就來了。滿桌兒熱巴巴地叫了聲慶山哥,金花聽了,瞪她一眼,論輩分,她是該叫慶山叔叔的。因為她媽媽金花,管三嬸子叫嬸子呢。
所有的人集合,站隊,賈永堂點名。然后,崔老大按照上面的要求,宣布《勤勞奉公十訓》,教大家唱了一遍《勤勞奉公》歌。最后,每人開始發(fā)勞保,土黃色的粗布衣褲,白毛巾白綁腿帶,一雙黑膠靴,還有一只小水壺,一疊白面餅。慶路持著,當即拿出一張餅子吃下去了,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好吃。勞保用品,也喜歡得愛不釋手,從小長大,還沒穿過一雙囫圇的膠鞋。他的樣子,讓三叔三嬸很不滿意,三嬸拿那只眇目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三叔也眨嘛著小眼睛,心說:等著吧,吃寬面條子的日子在后面呢。
好像聽到了他的命令,那個拎棍子的二狗子,啪啪,就給了慶路兩棍子,更生布的棉襖本來就不結實,兩棍子,抽開了花。
傻了眼的慶路不明白這兩棍子是為什么,眨著眼睛一臉蒙。
誰讓你現(xiàn)在就吃,餓死鬼托生的?二狗子說。
他家的大黑,呼地沖上去,一口咬住了拿棍子的手,晃著頭想把他掠倒。崔老大和賈永堂,同時驚懼。桌旁的那個日本人叫武下,他松了狗繩,腳旁的狼狗嗖地就躥過來,大黑狗不是個兒,被它撲倒了。但大黑狗頑強,一撥浪腦袋站起來,反咬。武下開槍,大黑狗嗚的一聲悶叫,倒下了。
熱血咕嘟咕嘟,雪地上頓時小井一樣打出了一個坑。
三嬸子撲上去,抱住狗哭:你們這幫養(yǎng)漢老婆養(yǎng)的呀,太欺負人了,連狗,也欺負我們的狗。嗚嗚嗚……
車開拔了。看熱鬧的人們散去。三嬸的煙袋鍋,滅了,她提著它,像拖著一根細拐杖。大黑狗被慶山拉回家,想把狗埋了。三叔說死也死了,扒了皮吃肉吧,狗皮褥子還隔寒。慶山看三嬸,三嬸也沒有不同意見,慶山悶悶的,說要扒找人扒去,我下不去手。說著,又去鍘草了。
5
一塊白木板,上面用紅漆寫著“昭和區(qū)柳西屯報國農(nóng)場”。一趟趟的平房,南北大通鋪,墻上寫著“日滿精神如一體”“日滿一德一心”等標語。早晨,天剛亮,一聲長長的哨響,通鋪上的人,被電一樣彈跳起來,嗖嗖嗖,速度極快,邊跑邊穿好了衣服鞋子。一排排刀切出來一樣的方陣,才三個月,這些人,已訓練得機器人一樣了。站不直的,挨打。背不出“勤勞奉仕公訓”的,吃“寬面條兒”。慶路渴望的豬肉燉粉條,白面大饅頭,是給隊長們吃的。一千多人,分成了六個隊,只有一個日本人武下。隊長,分隊長,支隊長,還有最小的,管慶路他們的,叫“不寢番”,只有這些人,才能吃豬肉白面饅頭。慶路他們每天,棒子面窩窩頭,白菜湯。超負荷的勞動,軍訓,讓慶路更瘦了,站在那像一根細棍兒。他跟大伙站好,背誦《勤勞奉仕公訓》,唱《勤勞奉仕》歌,只嘎巴嘴,不出聲兒,省力氣:“天地間,有了個新滿洲;為他流血,為他流汗,我們愿意在報國農(nóng)場寫下壯麗春秋……”
慶路嘴上嘎巴著,心里,每天都在計劃著怎么跑,怎么逃掉。跑回家去,回家吃橡子面,有了力氣,上山,找山林隊,打日本人,報仇。
這是他目前唯一的心思。
6
三嬸子坐在小板凳上搬著玉敏的腦袋給她抓虱子。三嬸子屠殺虱子的方式是捉住它們,填進嘴里,嘎嘣咬死。別人家的母親,抓住虱子多以姆指甲蓋斃之,而三嬸子,更愿意吃其血啖其肉。玉敏的頭被摁得越來越低,頭癢,她也不愿意被母親這樣地捉,對付虱子,她有她的辦法。她說娘,不抓了,一會兒我自己整。
三嬸把她的腦袋往起提了提,幾乎是薅著頭發(fā),這不抓咋行?都這么大的個兒了,還是母的,得下多少蟣子?你自個兒看看,那白碴碴的蟣子都成溜兒了,不抓下來,幾天就把你的血喝光!看你小臉白的,慘白,還有點血色兒沒有?你自個兒去照鏡子看看。
玉敏用兩手的手指當梳子,攏巴攏巴,擰起一個辮子,說我知道了,虱子我能整。眼巴前的是咱家這院子,屋里,鍋臺,都得整凈呢。整不凈,一會兒崔老大、賈胖子他們來了,還不得又說罰款又整義務勞動的?
他敢!三嬸子抓過她的長煙袋,向地上扣了扣,煙葉子都斷頓兒好幾天了,沒有煙抽,她整天打哈欠。日本人規(guī)定,家家都要大搞衛(wèi)生,鍋臺,墻縫兒,不許有蟑螂,院內不能有雞屎鴨屎豬糞什么的,否則,罰款,抓去勞動。
這時,小滿桌兒跑進來,她的懷里抱著一小捆煙葉,一看就是從她娘小賣鋪偷的。她說三嬸子三嬸子,我給你送煙來了,你抽吧。
三嬸子那只眇目都笑了,看見煙,比什么都親。
有了煙,三嬸子踮著小腳去炕上抽煙去了。玉敏說滿桌子你來得正好,來,幫我倒洋油,咱們篦虱子。
玉敏去除虱子的辦法,是用煤油熏,撕塊棉襖露出的舊棉,蘸點煤油,順著頭發(fā),一綹一綹抹——那虱子喝的血再多,也沒體力抗這洋油味,人被熏了眼淚都嘩嘩流,何況它們。相比三嬸子一根頭發(fā)一根頭發(fā)地捋,玉敏覺得同樣是疼,洋油熏來得更快。她說滿桌子,這回的愛國衛(wèi)生運動,你爸他們咋整這么狠呢?連鍋臺都看,查得也太細了。日本子也是,管得真寬,真是閑得。
滿桌兒接過玉敏的洋油,慢慢往棉花上倒,說我爸說了,日本子嫌咱埋汰,說老這樣,他們的學生兵都得得痢疾。
嫌埋汰別來唄,嫌埋汰誰讓他們來的?玉敏嘁到。
滿桌兒湊上來,小聲說,玉敏姐,我聽我媽說了,日本子想在這兒住幾輩子呢,過一段,他們的老百姓都來。說咱們的習慣要隨他們,腳上也得穿白襪子。
你媽跟你說的?玉敏翻了翻眼睛。
她跟我爸嘀咕的。我走近,他們就不說了。他們還說,要想趕跑他們,得大家擰成一股繩兒。滿桌兒說著被煤油熏出了眼淚,她后退一步,說玉敏姐,你不能一下子倒這么多,頭皮都燒壞了,快趕緊刮吧。
玉敏抓過篦子,篦子上有頭發(fā),有泥污,還豁牙露齒,上面也有三嬸子的白頭發(fā)。玉敏不照鏡子,熟練地順著頭頂向下刮,被熏蒙的虱子、蟣子,齊刷刷地被篦下來了。
滿桌兒去屋里舀水,她說玉敏姐,我?guī)湍阆?。玉敏也熏得直流眼淚,她用胳膊當手絹,到眼睛上左一下,右一下,抹著睜不開的眼睛。說行,快點。
小滿桌兒手腳麻利,她才十一歲,心里卻有了愛情,她都喜歡慶山哥幾年了。慶山哥是“命硬”,一出生就死了爹娘,妨爹妨娘。她呢,母親金花一直罵她是鬼托生的,說她也妨人,將來找不到婆家。滿桌兒認為自己跟慶山哥是一對兒,暗地里,她把她們當了一家人。幫玉敏,是出于對慶山哥的感情,給三嬸子送煙,也是因為愛慶山哥。小小的她雙手捧住大水瓢,顫巍巍地給玉敏舀水,突然,她們看到大門口的街道上,跑過一隊一隊的人馬,腳步雜亂,人聲鼎沸。玉敏和滿桌兒同時停下了手,她們跑到院子門口張望。
有哭的,有跑的,哭的是日本女人,她們拖著孩子,捂著臉哭,說什么完了完了,我們完了,我們回不去家了。
那些穿制服的男兵們,臉上張皇。一圈圈地坐在馬車上,背向里,槍管朝外,環(huán)坐成一圈。目光中不再是往日的鷹鷂,而是一群耷拉了膀的雀兒。
玉敏問滿桌兒:日本兵,怎么像在逃跑?奇怪。
滿桌晃了晃腦袋,說我看著也像。
7
滿桌兒向家跑,正路過滿洲小學校。操場上有兩根旗桿,一面是日本的太陽旗,一面是滿洲的五色旗。小學生們站在操場,正對著兩面國旗高唱:
天地內,有了新滿洲。
頂天立地,無苦無憂。
……
女校長捂著臉嗚嗚地向學生們跑來了,她擁住她們,說同學們,快回家吧,去找你們的爸媽,快去。我們日本軍人完了,完了。都回家。說著,她幾乎哭得跪倒在地。滿桌兒跑得像離弦之箭,金花給她改名,就是想讓她上這所小學。滿桌兒也喜歡這里,可是她不愿意叫那個奇怪的名字。街上到處都是亂糟糟,只有回家找母親,母親才讓人有安全感。跑回家,她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的臉色也是張皇的,賈永堂正和金花說,兩顆什么炸彈,小男孩胖子扔的。
那么小的孩子,就把日本子打垮了?
賈永堂晃晃頭,說也不大明白。
第二天早上,南綆河灘,三嬸子眼睜睜地看見賈永堂被塞了冰窟。鐵驪鎮(zhèn)的三月,河水剛開化,保安隊的人在河面上又刨又镩,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镩出一個冰窟窿。賈永堂被五花大綁,拖著,頭沖下塞進去。塞了半天,他那黑熊一樣的身量,不好進,棉大衣被他們扒下來,摁幾摁,大棉襖大棉褲浸了水,又加上十多只手腳,摁的摁踹的踹,才把賈永堂徹底地摁沒了影。
河邊看熱鬧的人,一直問咋回事呢?咋把甲長塞進了冰窟?崔老大說,他家的中朝中滿,表面是給日本人干事兒,其實,跟胡子是一伙兒的,通匪。已讓保安隊的給整走了。他賈永堂,是漢奸,不塞冰窟窿往哪跑。
人們散去時,三嬸子在河沿兒,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金花冬天里的棉褲襠,空得能裝進去一條狗。她包著花頭巾,看不見臉。要是往日,三嬸子非對著她的后背啐上一口不可,罵句養(yǎng)漢老婆??山裉欤蛑?,一直死死地嘬著那個煙袋鍋兒,鍋兒里都沒煙了,她也使勁嘬著。
一眨嘛眼兒,咋出了這么大的事呢?這回小滿桌子,可沒爹沒兄弟了。
半夜,慶路跑回來了。三嬸子家沒有點燈,都摸著黑兒,也聽得出誰是誰。慶路說爹,娘,這下好了,咱們以后再也不用怕日本子了,他們完蛋了。聽說老窩兒都被端了。說那什么彈,老厲害了,扔一個,人像油縮子一樣,眨眼就化了,連房子,都一下能燒成了煙兒!還說是小男孩兒,胖子干的。真尿性!那小男孩兒再胖,能把炸彈一下子撇那么老遠?我真服死他啦!
等我找到山林隊,也整點這樣的炸彈,好使!
慶海說哥,聽說日本子都跑了,留下不少洋落兒,明天,咱們撿洋落兒去。說他們有一種木匣子,能唱歌兒。還有玻璃瓶子,里面的魚,賊好吃!
就知道吃,撿洋落兒,完犢子!三叔說。
三嬸黑暗中眇他一眼,說孩子能囫圇著回來,燒高香吧。沒見早晨就有人沉河了嗎。趕緊點燈,一家人全和了,點燈,包餃子,吃團圓餃子!
玉敏聽說包餃子,問娘拿啥包呢,沒面沒肉的。三嬸子說這還不好說,包素餡兒的,沒有白面把棒子粉里摻點土豆粉,攪和攪和,筋道,碎不了。說著,三嬸撂下她的長煙袋,親自踮著小腳,下廚房了。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一大鍋水,玉敏和慶山包的餃子大如拳頭,三嬸說素餡,大點好吃。慶路眼巴巴地守在鍋臺,第一盤煮好撈出來時,慶路伸手就要拿,三嬸說餓死鬼托生的?別燙著,夾開吃。
然后,又撈出一盤,遞給玉敏,說趁熱,給那養(yǎng)漢老婆送去。
養(yǎng)漢老婆,不是金花家嗎?玉敏疑惑地看著母親。
三嬸一跺小腳,不是她能是誰。就剩她們娘倆了,沒爹沒丈夫的,養(yǎng)漢老婆不容易。
三叔和慶山都聽見了,往日,他們會笑?;蛘?,三叔會罵她一聲嘴欠。而今,大家都沒出聲。大鐵鍋呼呼地冒著白氣,像是熏出了三嬸子的眼淚,她邊用胳膊擦邊說,三個爺們兒都沒了,這下,看她養(yǎng)漢老婆可咋活。
寫于2018年冬 河北
修改于2019年元月
責任編校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