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1
大雪。沒有雪。整個冬天似乎也沒有雪。雪,留守在北方以北。
過廖家磨,和過每一條巷道沒有區(qū)別。浮塵四游,萬物毛糙,搓刷著十一月的空氣。
遇見張永平時,是下午,虛弱的陽光搭在西側(cè)小區(qū)的鐵柵欄上。他在人行道上磨菜刀。戴一頂黑帽子,帽檐上,落了一層灰。滿臉皺紋,和大西北的山川一樣,起伏不平。嘴角別著一支煙,煙灰積了一寸,懸著,忘了彈掉。
他坐在自己的家當上,弓著腰,雙手捏著刀背,在一塊灑了水的磨石上,專心磨著刀。其實他也沒什么家當。一張一膀子長的矮腿條凳,半尺寬。后腿處安了一副小輪子,條凳的“肚子”下,塑料袋里綁著一個喇叭,前腿處拴著一個水罐,外加一片磨石,一塊砂輪。就沒有了。
我蹲在一側(cè),和他說話,看他干活。他是個愛說話的人。
他在砂輪上,把豁口、卷刃的刀四十五度角,放上去,兩面換著磨。鐵和砂摩擦的聲音,在刀刃上游走,似一萬匹馬用前蹄敲打草原。磨成百下之后,刀刃平整了,銹跡也退盡了。他用大拇指在刃口刮一刮,試一下還有沒有卷曲的地方。還有,再補幾下。好了,就搭在油石上繼續(xù)磨。油石用一根橡皮筋固定在條凳面上,他騎在凳上,像騎著一匹驢,走下坡路,弓著腰,抓著鬃,滿臉繃緊。這是個細活,油石得不斷灑水,保持石面濕潤。刀不能立得太起,否則,會鏟壞石頭。不能太平,平了磨不上。朝下的大拇指,和石面基本貼上,這個角度剛好。來回磨,力要勻,速度要穩(wěn),兩面兼顧。磨一陣,在凳子幫上,用刀刃從上至下,輕微割一下,試試刃口的鋒利程度。不行,再磨,數(shù)百個來回,刀刃頑固的鋼被石頭反復磨合、包容,最后平整了,鋒利了。
有時候,老刀,實在鈍得不行了。得開刃。一把胳膊長、微弓、兩頭有鐵手柄、呈“工”字、中間安著一扎長鋼刃的工具,鋼刃有點像推刨里的刨刃。把菜刀卡在凳面上,握牢工具,用鋼刃在菜刀刃口一側(cè)鏟下去,菜刀上的鐵就像泥皮一樣翻起,卷成花了。削鐵如泥。我以前對這個詞,很模糊。這一次,終于看到了一把刀刃將另一把刀,削出了泥花。一面好了,換另一面。這個過程叫“起”。我沒有搞清“起”的意思。但一把刃口被蔬菜、肉類、骨頭、案板反復磨損,被漫長日子反復銷蝕的刀,此刻,露出了銀色的光澤,在午后昏沉的光線里,讓世界驚心。
“起刃”后,在一個圓形的手搖式的砂輪上反復打磨,然后用砂輪,最后,用磨石。
半個多小時后,一把生滿銹跡、面目模糊、刃口卷曲的菜刀,變得刀刃鋒利、通身清亮、嶄新如初。多像一個為生活所累而蓬頭垢面的女人,去了一趟澡堂,出來后,光彩照人。
一把刀磨得好不好。李永平說,有兩個標準,一個是拿起刀,側(cè)著看,如果刀刃是一根線,就成了,另一個是,老百姓的口碑,一把刀磨出一根線,不難,但磨出一個好口碑,不容易。
咋樣才能磨好?我問。
功夫都在手上。他的手,指肚長期蘸水和石灰,滿是腐蝕出的裂紋。手背上,青筋數(shù)道,肌肉凸起。
咋樣掌握這功夫?
良心,把良心用在刀刃上。
2
一把刀磨好了。主人買菜去了,張永平丟下家當,送到了人家門口。
磨一把刀,六塊錢。有時候,有人給五元,他也就收了。
張永平,屬羊,今年四十九,大門鄉(xiāng)長官村人。一家四口,妻子,兩個孩子。妻子常年在家務地,二三畝,種點麥、玉米和洋芋,樣數(shù)不多,夠吃就行了。再說,一個女人家,種多了,實在務不過來。兩個孩子,都在上學。家里的收入,主要靠他磨刀。除過吃喝、租房,他一月勉強能掙兩千元,最好的一天,能掙二百元,有一天,二三十元。得看運氣了。他掙的錢,是供孩子上學的。他舍不得用,一雙鞋,穿得開膠了。
張永平磨了半輩子刀,打小跟父親學的。父親當年跟地下黨學的。解放前,天水這一帶,好多地下黨,都會磨刀。既是生計,也是一種手段。磨刀的人,可以走村串巷,難以管理,他們利用這個空隙,發(fā)展黨員,宣傳政策,傳遞情報。
張永平的父親,究竟如何跟上當時在黃土高原上穿梭的人學磨刀的,這里面的故事,張永平不知道,我也就無從知曉了。
從十幾歲出門磨刀開始,一磨就把幾十年磨光了。
他最遠去過蘭州。坐火車。那時候,火車慢,搖啊晃啊,要一天。到了,花點錢,買好材料,再做一套家當,就開始四處磨刀了。
這幾年,上了歲數(shù),怕出遠門,他就在天水轉(zhuǎn)悠。有時也去縣上,拉著自己的“長條凳”,坐上班車,睡個囫圇覺,就到了。晚上,有時候,舍不得花錢,夏天,裹著衣服睡臺階上。冬天,天冷,睡銀行的自動服務大廳,里面有空調(diào),暖和點。
張永平說,磨刀,北京生意好,磨一把,八元,北京人講究,刀不好使了,就磨,不像我們這里,湊合事,一把刀老得掉牙了也沒有磨的意思,當然,也舍不得花那個錢??伤麤]去過北京。
每年二月份,春分過了,種上地。他就出門了。年年如此。
現(xiàn)在是磨刀的淡季,人們將就著,湊合著,到臘月里,才會磨一次刀。臘月里,大雪蓋了城,他依舊拉著自己的家當,哈著白氣,踩著積雪,滿城行走,尋找每一把需要打磨的刀。直到臘月二十三,小年,才回鄉(xiāng)下的家里。
磨刀人,行走是一輩子的宿命。只有行走,才能找到那被光陰磨損的刀,才能找到日子深處的光亮。
3
我說,磨刀看著容易。
張永平嘴角一挑,積了很長的半截煙灰,落了下去??粗菀?,其實不是這樣,磨菜刀,只是最常見、最基本的手藝,還要會磨剪子,剪子磨單面,磨不好,就廢了。有時候,還要磨手術(shù)刀,這個才難,刃薄,刀小,手底下沒功夫,磨一個下午,也不見效。印刷廠的裁紙刀也磨,刀刃在機器上,得站著,磨起來,費事。不要以為僅僅是一把刀,其實種類很多,磨法也不一樣,得“對癥下藥”。
磨了半輩子刀,他還是念叨老天水的刀,原先刃具廠生產(chǎn)的。岷縣的也不錯。鋼加得深,耐用,好磨。好鋼用在了刀刃上,即便鈍了,霍霍幾下,就出刃了。磨好的刀,切洋芋,細如絲,光滑鮮嫩,水分被刀刃鎖在了每一根洋芋絲上。老刀,切出的洋芋,呈鋸齒狀,干燥,粗硬。
一把好刀能用一輩人。
可現(xiàn)在好刀難尋。曾經(jīng)笨重但好用的鋼刀,被大量的不銹鋼菜刀日漸取代了。不銹鋼菜刀,輕巧,不銹,有它的好處,但老了,或者豁了口,就不好磨了。它是一個整體,開不了刃。刀搭在磨石上,不認,就“跑”了,磨來磨去,老樣子。
不銹鋼,很少有人磨了。磨刀的,多是老人。年輕人,不好使的,便扔掉,再換一把新的。一把刀和一個家庭之間,沒有了故事,沒有了溫度,僅僅是個工具,它來自某個千篇一律的超市,某個千篇一律的貨架,某個千篇一律的款式。不像以前,每一把刀,都有一個故事,那故事,帶著過去的回憶,在案板上總是“當當當”地訴說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把好刀,對一個家庭的重要性,自不必言說。但在一個匆忙的粗鄙的工業(yè)化時代,刀,已沒有好壞之分,只是工具。
這些年,張永平的生意日漸荒蕪。半生積累的手藝,勉強糊口。
以前,天水城,還有外地來的磨刀人,生意不好,也便不再來了。
天水城,算上他,現(xiàn)在只有三個磨刀人了。一個七十來歲,快磨不動了。另一個五十來歲,還在磨,也不知能磨到哪一天。張永平也不知道自己能磨到哪一天。他說,磨一天,算一天吧。
我問,有沒有人學你這手藝?
誰學啊,不掙錢,一年四季,風吹日曬,現(xiàn)在的年輕人,再說也吃不了這個苦。
那以后就沒人會磨刀了?
我們一死,也就失傳了。
他的一把刀磨好了,用水清洗了一下,明晃晃的刀鋒,閃爍著透亮的光芒。遞刀,接錢。拾掇好家當。他拉上“長條凳”,按了喇叭?!扮I刀磨剪子來——鏘刀磨剪子來”,悠長的吆喝聲,和他灰舊的背影,一道黯淡在了人影晃動的廖家磨。
那磨刀霍霍的聲音,如塵,落在了他坐過的地方,被一雙雙散亂疲憊的腳步,踩散了。
帶著前夫過日子
去見朱召梅時,是一個早晨。陽光還未落在重新街。逼仄的街道,有人穿行。尚未落定的塵埃,在光陰的指縫中,起伏著。
在重新街北段,右手,進一片居民小區(qū)。院子里,一個大車棚隔壁,一間小平房,便是朱召梅的家里。我們?nèi)r,她不在。等了片刻,她提著一把蔥,邁著大步子,帶著一身風,回來了。她開門,倒水,找板凳,手腳麻利。我們進了她的屋子,真小,六七個平米吧,一張雙人床,占據(jù)了房子三分之二的空間。屋里到處堆著生活用品,三四個人,站地上,就轉(zhuǎn)不過身了。
我們出屋,坐在院子里。她用大塑料盆接了水,從屋里抱出一堆衣服,蹲著,開始洗。額頭上的劉??偸锹湎聛?,遮住眼,她用濕漉漉的手背往上一推,發(fā)梢上,沾滿了泡沫子。
她洗著衣服,和我們絮叨起了這些年的光陰和特殊的家庭情況。
1969年,朱召梅出生在清水縣賈川鄉(xiāng)梅江村。15歲那年,她離開家鄉(xiāng),懵懵懂懂到了秦州區(qū)當保姆,一個月,工資十元。這應該是她第一次進城。那些高樓、車流、人群、喧嘩,讓她眼饞,又頭暈。1988年,經(jīng)人介紹,她和楊寶玉認識了。兩個年輕人,都能對上眼,這就成了,沒有太多的物質(zhì)要求。不比現(xiàn)在,對象是用錢談出來的。
領結(jié)婚證的那天,朱召梅和楊寶玉一起去辦證。兩個人,不敢拉手,就肩挨著肩。走著走著,朱召梅發(fā)現(xiàn)楊寶玉竟然走不穩(wěn),還時不時會摔跤。后來,問起,楊寶玉的家人才告訴她,楊寶玉患有先天性小兒麻痹。后來她回想,當時介紹人確實說楊寶玉身體有點毛病,但沒具體說是啥情況。她和楊寶玉見面的時候,楊寶玉一直都是坐著,她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
可現(xiàn)在,看著走路東倒西歪的未婚夫,朱召梅心就涼了,她心里矛盾極了,這個證到底領還是不領?領,她就要和這個患病的男人生活一輩子,未來的艱難顯而易見。不領,可已經(jīng)答應和對方結(jié)婚了,彩禮也收了,親戚朋友都通知了,不能說反悔就反悔。
“只能選擇結(jié)婚,已經(jīng)答應了,就不能騙人家?!倍迥暌院?,當朱召梅再次回憶那時的抉擇時,這樣說道。
最后,老實善良的天性占了上風。農(nóng)歷四月廿八,朱召梅和楊寶玉結(jié)婚。那一年,朱召梅19歲,楊寶玉25歲。一年后,有了女兒。
婚后,楊寶玉雖然行動不便,但生活還能勉強自理。為了不拖累妻子,在附近的大眾澡堂打工,賣個票、發(fā)個鎖,掙點零用錢,填補家用。朱召梅在家里帶孩子,那時候,女兒還小,離不開人。
后來,楊寶玉的病越來越嚴重,幾乎無法行走了。沒辦法,他只好辭了那份活,回到家,躺在床上,靠領低保生活。孩子才兩歲,花銷正大。他也要常常買藥,需要錢。還有三口人的吃穿。日子實在過不前了,朱召梅就把孩子丟在家里,到酒廠找了份活,打工掙錢,維持家用。時至今日,當再次說起那段凄苦的生活時,朱召梅還是忍不住流眼淚。她說,那時候太困難了,孩子想吃個餅子都拿不出錢買。
“有一次要黃饃哩,那個時候兩毛錢一個黃油饃,娃就鬧著要哩,我就打娃,不讓鬧,娃就哭個不停,我兄弟就過來問你打娃干啥,我說要黃饃哩,我兄弟說要黃饃你給買個,打娃干啥哩?沒有錢啊?!比兆泳驼娴牡搅诉@樣的程度,那個艱難,我們已無法理解。只有她滴落在水盆里的眼淚,反復打磨著那段寒酸凄慘的光陰,一切似乎依舊是清晰的。
就這樣過了七年半。由于各種原因,但最主要還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兩人的婚姻走到了盡頭。他們商量著,離了婚,孩子留給楊寶玉。
離婚后,楊寶玉一直臥床不起。而他的父母年事已高,患有重病,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身邊沒個人照顧,楊寶玉的生活陷入困頓,實在是窘迫不堪。用朱召梅的話說,要是沒人關照的話,他有可能餓死,有可能在冬天凍死。
分開后,朱召梅在外面租了房。但她沒閑著,靠人幫助,擺了一個煙攤,掙不了什么錢,只能夠維持三餐。后來,她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張建平。怎么認識的,快二十年過去了,記不太清了?;蛟S是生活本身太苦,就像一副副藥,有些特別苦的藥,記得清楚,有些不太苦的,反而模模糊糊了。
張建平的妻子得病去世了,留下了三個孩子,最小的才4歲。他也是一個命苦的人,妻子離世,孩子一堆,日子過得凄凄慘慘。也正在這難心的節(jié)骨眼上,認識了朱召梅。張建平人也好,老實,本分,話少,勤快。兩個人,都能合得來。朱召梅唯一憂慮的是,三個孩子,加上她的一個,四個,能拉扯過來嗎?但生活將兩個各有難處的好人放在了一起,再說張建平真的心眼好,這顧慮,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們一起帶著孩子過日子,一個重組的家庭開始了平淡而安穩(wěn)的生活。
在新的家庭,朱召梅過上了不再終日操勞的日子,她本以為這種日子會細水長流,可惜平靜總是短暫的。
再說前夫楊寶玉,一開始兄弟姐妹給找了個保姆照顧著??蛇@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楊寶玉的母親去世了,保姆也不好好照看楊寶玉。沒辦法,楊寶玉的父親,曾經(jīng)的公公,一個年邁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找上朱召梅的門來了,來求她幫忙照顧。
那時候,楊寶玉手腳肌肉萎縮,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她還是心軟,還是念情??粗先四请p布滿血絲的絕望的眼睛,聽著前夫悲慘的生活,再想想那些清貧光陰里的喜樂和他對她的好,何況還有兩個人共同的孩子。她答應了,再一次來到楊寶玉身邊,從老人手里接過了照顧楊寶玉的“班”。
去楊寶玉家里時,才發(fā)現(xiàn)楊寶玉躺在屎尿中,臭味熏人,真的是慘不忍睹?!拔覄偨由习嗟臅r候,他那個褥子全部叫尿尿透著哩?!敝煺倜芬琅f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景。
她趕緊將臟被褥換洗了,并給他把那張幾個月沒洗的臉擦得干干凈凈。一有時間,她便去給他縫縫洗洗。家里堆了一山需要清洗整理的東西,再不洗,就把人埋了。
以后的日子,朱召梅開始了每天在自己家和前夫家往返奔波的生活。
沒過幾年,楊寶玉的父親也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了楊寶玉和女兒。
女兒來找她,說:“媽,怎么辦,爸爸我一個人照顧不過來?!?/p>
朱召梅前思后想了很久,但還是向丈夫提出了把楊寶玉接過來照顧的想法,畢竟自己跑來跑去,把時間都耽誤在路上了,再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離得太遠,也不知道。當她把話說出口時,心里捏著一個疙瘩,她不知道這樣的提議會招來什么,說她多管閑事,說她舊情難忘,說她不疼的指頭往磨眼里塞,說她給原本就不寬展的家庭添負擔,甚至吵一架,她的腿都在抖。但出乎意料的是,張建平同意了,并愿意幫助她一起照顧。她真的沒想到張建平這么通情達理,這讓她感動,眼淚在腮幫上撲簌簌落著。
從此,朱召梅和張建平就承擔起了照顧楊寶玉的重任。在羅玉小區(qū)居住時,他們把楊寶玉接到羅玉小區(qū)照顧。2013年8月,朱召梅找了份給重新街家屬院看車棚的活,他們一家也就搬進了車棚邊上的一間小平房。他們也給楊寶玉在旁邊租了間平房,帶在身邊照顧。
每天早上六點多,朱召梅就到楊寶玉房子,幫助他上廁所、洗漱、喂著吃早點,完了去看車棚。午飯、晚飯做好后也送過去喂他吃。晚上十點左右她還要過去,把楊寶玉扶到床上睡下,這一天才算結(jié)束。有時忙不過來,丈夫張建平也會過來照看。?????? “真的累,雖然這么累,但感覺心里踏實著哩?!敝煺倜烦Uf。
家里的孩子對朱召梅很有感情,也都接受了家里的這個“編外人員”,兒子還時不時過來給楊寶玉理個發(fā)、刮個胡子。過多的操勞讓四十多歲的朱召梅顯得比同齡人蒼老憔悴得多。楊寶玉說,是他連累了朱召梅,這輩子能遇到前妻這么好的人是他的福氣,如果不是前妻對他的照顧,他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你是娃她爸,照顧你是應該的?!泵慨敆顚氂衲钸镀鹬煺倜返暮脮r,朱召梅會湊上去,在他耳邊大聲這樣回答。這句話,如今她記不清自己到底說過多少遍了。
中午,上班的張建平回來了,騎著老式自行車。車筐里裝著面條。他和朱召梅打過招呼后,徑直到廚房做起了午飯。說是廚房,其實是在車棚邊搭起的一個很簡陋的棚子。
西紅柿雞蛋面。切西紅柿,炒雞蛋,放調(diào)料,加水。張建平做得得心應手。朱召梅在一邊,燒水,兩個人說些生活中的雞毛蒜皮。不遠處,洗了一上午的衣服,整整齊齊掛在車棚邊上,一溜子,滴滴答答落著水。水滴聲,淹沒在了炒菜的聲響里。
飯做好了。張建平先盛滿一碗,調(diào)好鹽和醋,朱召梅拿著筷子和一雙晾干的襪子,一前一后進了楊寶玉的屋子。
屋里收拾得很干凈,電視開著,楊寶玉側(cè)躺著,看電視。這幾年,在朱召梅的照顧下,病好了許多。
在朱召梅的幫助下,張建平抱起楊寶玉,坐在床上。張建平端著碗,朱召梅用筷子,很悉心地給楊寶玉喂著飯。她的額頭上,冒著一層細密的汗珠。
此刻是正午,陽光飄進窗口,暖融融的,落在了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身上。此刻,一切言說都是多余的,唯有溫暖的米黃色的陽光,在屋里,把一切包裹,把一切照亮,把人世間的萬千冰雪靜靜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