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湖的記憶

張繼會

查干湖，蒙語“查干淖爾”，白色圣潔的湖。

近年，查干湖能被世人關注，可能更多來自極具民族特色的冬捕。戊戌年臘月，出于對東北少數(shù)民族歷史文化的關注，我來到查干湖，看著眼前遼闊的冰面，忽然感覺到，冰層覆蓋的不單單是水底的生靈，也是這座湖的千年記憶。

一

查干湖岸邊，遼圣宗耶律隆緒手捻胡須遙望著遠方，不知道此刻他在想著什么，從上京到查干湖足足走了倆月。當然，那時的查干湖還被稱為“鴨子濼”。

這是遼圣宗第六次來到這片湖畔，作為一個61歲的老人，他明顯感覺到越來越力不從心了，這一年是他執(zhí)掌大遼帝國的第49年，半個世紀的東征西討，讓他從一個天真的少年變成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

三月初的東北，依舊寒風習習，查干湖上厚厚的冰層在陽光照射下如一面鏡子，冰面上旌旗招展，人歡馬叫。久疏戰(zhàn)陣的御用魚把頭也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宛若大將軍一樣，指揮眾人踩點，破冰，撒網(wǎng)。隨著馬拉絞盤的嘎嘎聲起，人們期待魚兒破網(wǎng)而出的那一刻，更期待皇帝龍顏大悅，大加賞賜。

而此刻的耶律隆緒依舊如老僧入定般的遙望著遠方，對于冰面上的熱鬧場面熟視無睹，也可能是見到的類似場景太多了，按照契丹族的習俗，每年王公貴族都會在各地舉辦頭魚宴、頭鵝宴。或許此刻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里，人一到老年，就會習慣性的陷入對往事的回憶。

耶律隆緒真的老了，11歲繼位大遼皇帝，24歲御駕親征大宋，迫使北宋王朝簽下檀淵之盟，割讓幽云十六州。27歲親朝理政，啟用漢人為官，采用漢制，分設南北兩院，對境內漢人和契丹人采用一國兩制。西和回鶻，南聯(lián)吐蕃，聯(lián)姻西夏，東定高麗，大遼鐵騎在中國北方大地上縱橫馳騁，萬國來朝。

四十幾年彈指一揮間就過去了，雖然契丹皇帝一改北方游牧政權逐草而居的舊習，在臨潢建都立業(yè)。但是，在這個龐大的帝國土地上，游牧民族的特性注定他不能在皇城內坐享皇威，每年必須在草原各地巡游，巡游到哪里，行宮就在哪里。為了保證皇帝的安全，還必須得有大批護衛(wèi)部隊，尤其是面對東北地區(qū)的女真部落，更是得警惕萬分。

在查干湖東北，從大小興安嶺一直延伸到日本海的廣袤大地上，生活著無數(shù)個以狩獵為主的女真部落，對大遼國政權時叛時附，一直是大遼政權的隱患。耶律隆緒隔三岔五地來查干湖或是松花江巡游，借舉辦頭魚宴之際接見女真各部落首領，一方面是對其進行安撫，再就是進行威懾。為保證東北的安全，在軍事重鎮(zhèn)黃龍府的西北，查干湖北岸不遠處又修建了塔虎城要塞，與黃龍府形成掎角之勢。

這是耶律隆緒最后一次巡游東北，也可能是感覺到自己真的老了，時日無多，匆匆接見完各部落首領之后，就拔營起寨駕臨黃龍府。

黃龍府，今吉林省農安縣，一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

黃龍塔下，耶律隆緒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查看黃龍塔修建好沒有。

八年前，壯志凌云的他在查干湖畔舉辦頭魚宴時，一陣黃風驟起，宛若黃龍搖頭擺尾奔東南而去。篤信佛教的他深信因果輪回，想起當年有喇嘛僧人預測毀大遼基業(yè)者自東北方來，立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隨行僧眾立馬建議，趁黃龍未能形成氣候興風作浪的時候，在落腳地修建佛塔以鎮(zhèn)河妖，八年過去了，這座十三層八角銀塔終于修建完成，也算了卻了耶律隆緒的心結。

可能真的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二龍相遇必有一傷，抑或是一路奔波風寒侵身，在耶律隆緒入駐黃龍府的當夜外面就狂風不止，這位花甲老人自此一病不起。

公元1031年6月，大遼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皇帝耶律隆緒病死在回歸上京的途中。

查干湖的冰面留存了一代天驕耶律隆緒的最后歲月。

二

八十年后，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季節(jié)，查干湖又迎來了大遼國的末代皇帝天祚帝耶律延禧。

弓開滿月箭流星，

鴛泊彌漫水氣腥。

毛血亂飛鵝鴨落，

脫鞲新放海東青。

這是清人陸長春寫的一首遼宮詞，頭鵝宴盛會的場景。頭魚宴、頭鵝宴已經(jīng)成大遼國一道特有的風景線，幾乎貫穿了整個遼國的歷史。

在歷代王朝發(fā)展進程中，都會經(jīng)歷由弱到強，盛極而衰的過程。大遼帝國在遼圣宗時達到鼎盛，也自那時開始走向衰落，到天祚帝耶律延禧時已是大廈將傾，風雨飄搖。耶律延禧不是天降大任于斯人，扶大廈于即倒重整河山的賢才，以前大遼歷代皇帝于春捺缽之際在查干湖等地舉辦頭魚宴，純是安撫東北女真部落，到天祚帝時更多是滿足皇權娛樂需要，形式雖然一樣，內容已經(jīng)發(fā)生實質變化。

查干湖畔的行宮內，酒至半酣的天祚帝一時興起，走到場地中央舞劍高歌，并要在座女真各部落酋長依次給他伴舞，酒興正濃的各位酋長也欣然前往，歌聲、掌聲、叫喊聲伴隨著狂野漢子的即興舞蹈，構成一幅和諧盛世熱鬧畫面?！翱v馬狂奔仰天笑，酒酣拔劍斫地歌，”這種情況在粗獷豪放的游牧民族是很平常的現(xiàn)象。當輪到一位中年酋長伴舞時，這人很冷漠地拒絕了，正在興頭上的天祚帝也不以為意，不過當眾拒絕皇帝的要求畢竟讓眾人掃興。

這位中年酋長叫完顏阿骨打，多年來對大遼國權貴壓榨女真部落的現(xiàn)狀一直心存不滿，應邀參加頭魚宴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尤其是目睹天祚帝耶律延禧形骸放蕩的樣子，內心中更是一百八十個瞧不起，升起一股“大丈夫當如是，彼時當取而代之”的豪情。又感覺當眾掃了天祚帝的面子，萬一他酒醒后秋后算賬就壞事了，于是趁著在座一干人等沒注意的時候，悄然出走。

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也許是天祚帝缺少足夠的政治敏感性，一時疏忽大意，放龍入?？v虎歸山。完顏阿骨打，大金國的開國皇帝，真的就成了大遼國基業(yè)的掘墓人。

完顏阿骨打敢拂皇帝之意，生造反之心也不是一時沖動，實際上在前一年他就有了一個同盟，這個盟友就是遠在中原的大宋王朝，在當時的中國版圖上分布著大理、吐蕃、西夏、大宋、契丹等政權。尤其是宋和契丹更是因為幽云十六州的歷史問題糾纏不休，雖然在檀淵之盟后兩家維系了近百年的均衡態(tài)勢，彼此還像近鄰一樣，有個大事小情，逢年過節(jié)還相互走動，但畢竟是兩個政權之間的妥協(xié)，彼此還是心存芥蒂。

公元1111年，宋王朝按慣例，派遣使團到大遼祝賀天祚帝耶律延禧的生日。一天夜深人靜的時候，使團駐地來了一個神秘的客人，這個人叫馬植，是在遼國境內為官的漢人，在中國歷史上很難查到的一個小人物。他向使團負責人童慣透露了一個信息：在大遼國東北的混同江流域有一支女真部落，對大遼政權不滿已久，隨時都可能像火藥桶一樣爆發(fā)。大宋如果能從海上進入遼東，深入腹地和女真結盟，然后兩面夾擊，收回被大遼霸占的幽云十六州指日可待。這段插曲在歷史上被稱為“海上之盟”。

有了大宋朝這么一個盟友，更堅定了完顏阿骨打推翻大遼統(tǒng)治的決心。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大遼帝國這頭龐然大物，居然是那樣不堪一擊，當年縱橫塞外的契丹鐵騎在女真勇士面前一潰千里，僅僅十余年的時間，建國218年歷經(jīng)九代皇帝的大遼國就灰飛煙滅，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雖然耶律大石也曾一度建立西遼王朝續(xù)命，但已經(jīng)不在中國版圖范圍之內了。

查干湖目睹了兩代王朝皇帝的權杖交接。

三

女真人對查干湖不感興趣，中原的花花草草要比大東北的冰天雪地更具有誘惑力。少卻了塵世煩擾的查干湖可以靜靜地享受天地間的安寧，藍天、白云、碧草構成了一幅天然的畫卷，與中原殺伐征戰(zhàn)的刀光劍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萬里車書一混同，

江南豈有別疆封？

提兵百萬西湖上，

立馬吳山第一峰！

很難想象這首氣勢磅礴的詩居然出自一位少數(shù)民族詩人之手，這位詩人就是大金國第四代皇帝完顏亮，歷史上的完顏亮惠譽參半，弒君繼位后將都城從上京（今黑龍江省阿城）遷都進關至金中都，即現(xiàn)在的北京。完顏亮遷都北京作為政權中心，具有超凡的戰(zhàn)略眼光，僅此一棋，足以堪稱戰(zhàn)略家。

“吾有三志，國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帥師伐遠，執(zhí)其君長而問罪于前，二也;無論親疏，盡得天下絕色而妻之，三也?！蓖觐伭恋闹鞠虿豢蔀椴贿h大，聰明、能干、荒淫、好色是歷史貼在完顏亮身上的標簽。

如果讓這位奇才皇帝一直按自己的志向堅持走下去，這個世界不知道會是啥樣子，好在歷史的自我調整能力還是超強的，一次計劃內的遠征外加計劃外的政變把完顏亮的生命定格在了四十歲。

中原的大好河山讓女真王公貴族樂不思蜀，遠在東北的查干湖繼續(xù)享受著難得的寧靜，如果不是蒙古人迅速崛起，這種狀態(tài)也可能會一直延續(xù)下去。

女真人留給查干湖的記憶是模糊的，他們就像農村的暴發(fā)戶一樣，在冒險掘得第一桶金后，立馬遠離生養(yǎng)他的土地，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發(fā)展，在盡情享受都市生活的時候，有幾人還會對家鄉(xiāng)的老宅留戀，何況鄉(xiāng)鄰呢？查干湖對他們來說無非就是一個來往不深的鄰居而已。

四

蒙古人來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在大金國對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虎視眈眈的時候，游牧在漠北的蒙古人迅速崛起，從苦寒之地來到了水草豐美的科爾沁大草原，也就是這時，查干湖才有了它現(xiàn)在的名字“查干淖爾”。

從成吉思汗在查干湖邊跪拜祭天的那一刻起，查干湖水就融入進蒙古人的血液里，白色、圣潔不容褻瀆，從此查干湖就變成了只準放生不許漁獵的圣水湖，嚴禁捕魚，這條禁忌一直延續(xù)到大清前期。

蒙古族是第一個全面征服大漢民族的少數(shù)民族，雖然前后維持不到百年，沒有被包容性極強的儒家文化同化也是奇跡，最后雖然被朱元璋創(chuàng)建的大明帝國趕出了中原，但是蒙古人的身影一直活躍在大漠南北，成吉思汗家族的子孫也一直是草原民族心中的圖騰。

以黃金家族為核心的蒙古汗國一直與大明王朝對峙二百多年，直到女真人的后裔再度崛起。

公元1632年，黃金家族最后一位大汗林丹汗敗走青海，他在同東北的女真新貴皇太極的較量中失敗了，兩年后病死在青海大草灘。北中國變成了愛新覺羅家族的天下，不過查干湖依然在蒙古人的懷抱里，因為女真人和他們的前輩一樣，更迷戀的是中原世界。

“查干淖爾”在蒙古族的眼里是那樣的神圣，像潔白的哈達一樣圣潔，蒙古人用他們粗獷的身軀，寬廣的胸膛守護著這片圣湖，任由鳥兒在天上飛，魚兒在水里游。

五

在林丹汗死后的第十年，女真人借助大明王朝內亂的機遇再次入主中原，此時女真人已成為滿族，滿蒙也愉快地成為一家人，蒙古人在北方為愛新覺羅家族守護著后院。

為守住大清的龍脈，在愛新覺羅家族發(fā)家的東北實行了禁關，廣袤的東北大地人跡罕至，查干湖也進入了長達200年的休眠期。

直到有一天，有人鑿開了查干湖厚厚的冰層，撒下600年來的第一張網(wǎng)，成吉思汗禁止在查干湖上漁獵的禁忌被打破了，原來是從關內闖關東的饑民來到了這里。從大清揮師入關到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持續(xù)200年的社會穩(wěn)步發(fā)展導致人口大爆炸，地少人多加上天災人禍導致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出現(xiàn)。為了生存，饑民們冒險開始闖關東，中原地區(qū)的農耕文化迅速在東北大地扎根發(fā)芽。

闖關東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移民浪潮，大批漢人的涌入，改變了東北地區(qū)的民族結構，也打破了地區(qū)的生態(tài)文化，查干湖的草原被開墾成耕地，移動的氈房也被固定的茅草房取代。

查干湖從此不再平靜。

六

東北地廣人稀，游牧在草原的蒙古族，狩獵于山林的滿族、鄂倫春族，與闖關東拓荒開地從事農耕的漢族倒也相安無事，沒有像世界其他各地移民一樣發(fā)現(xiàn)沖突。在長期地交往中，在彼此尊重各自生活習慣及信仰的情況下，和諧有序的生活在這塊土地上。

查干湖也退去了往日神秘的面紗，以開放的胸懷融入新的世界，冬捕就是各民族融合的產(chǎn)物，它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如今的查干湖，潔白、清澈、神圣。世界離不開七色陽光，更離不開充滿綠意的生態(tài)文明。透過厚厚的冰層去回憶歷史，因為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歷史。相信我們給“查干淖爾”留下的，一定是和平、澄明、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