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1
那年姐才14歲,初中剛畢業(yè),長得黝黑削瘦,一頭枯發(fā),亂蓬蓬的,雜草般蔫在頭頂,遠遠望去,活脫脫一個食不果腹的野伢子。
媽每日皆囑咐姐早點兒回家,那陣兒村口常刮大風,刮得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媽擔心姐哪天回來晚了,會被突如其來的大風刮落山坳去了。
彼時姐正在野人寨學做裁縫。
野人寨離村六里,是個依山傍水,與世無爭,有著三二十間門店的百年老鎮(zhèn)。
姐的師父姓周,四十多歲,身材瘦長,手藝嫻熟。
周師父的裁縫店白墻斑駁,黑瓦森森,緊挨著鎮(zhèn)上唯一的采供站。
媽放心不下姐,只好拖著病秧秧的身子,披一肩晚照,踽踽獨行到村口那棵冠如傘蓋的大槐樹下,翹首等姐歸來。
一時,山雀,鵓鴣,斑鳩,黃鶯,都啾啾叫著,撲棱著翅膀歸巢去了,暮靄一點點漾進谷口,漸至濃稠,媽單薄的身子就慢慢湮沒在槐樹影里了。
2
姐去廈門打工后,落日的黃昏,媽不再去風起云涌的村口了,媽像個上足了發(fā)條的機器人,三天兩頭便跑一趟野人寨。
山路彎彎,逶迤如蟒,白晶菊,紫茉莉,鼠尾草,石竹,及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浪浪地舒開身段兒,擠滿路畔。日久,溪里的魚兒也熟悉了媽那瘦怯的身影,魚蝦們再不像從前那樣,稍有個風吹草動,便四散而逃了。
媽去時,冷冷清清的朝陽掛在東山頂上,媽回時,紅紅彤彤的夕陽落在西山坳里。媽前后擺動著雙臂,走得大張旗鼓,山風呼嘯。一眾村人皆百思不解,那一往一返,十多里坑坑洼洼的山路,她是怎樣一氣兒堅持下來的呢?
媽的膽管里密麻麻長滿了石頭,這老毛病一旦發(fā)作了,會痛得以頭撞墻,滿地打滾,媽把破衣爛衫塞在嘴里,咬得牙印累累,粉零麻碎,從不哭喊一聲。
縣里醫(yī)生說媽的病得去合肥開刀,說媽不動手術(shù)遲早痛死,要么餓死,膽管分泌不出膽汁了,食物不能消化,不得餓死么?
好在姐的裁縫學得很順手,周師父常夸姐有靈性,是個做手藝的料子。媽為此備感欣慰,精神也好了許多。
遍野的山風,悄悄把日子一頁頁翻過。
第二年初秋的一個傍晚,殘陽似血,媽扛著鋤,搖搖晃晃從后山回來,遠遠望見坡下的屋門城堡也似洞開著,心下猛吃了一驚,未及張口,又見姐拎只鼓囊囊的大背包,正氣喘吁吁邁出門檻來。西邊的斜陽,給姐那汗涔涔的臉上灑上了層金粉,姐削瘦的身子,孤零得像片飄飛在晚風中的霜葉。
媽遠遠見了,蠟黃的臉上像被馬蜂冷不丁叮了一口,劇烈抽搐一下,旋扔了鋤頭,慌張張跑近前,張臂攔住姐,一迭聲問:琴伢,琴伢,做,做么事?媽說著,一雙眼睛瞪得快滾落在地上了。
姐抬起碎花的衣袖,使勁擦擦額頭密如細雨的汗珠,輕描淡寫道:媽,前兩天不說了嘛,我要去廈門做裁縫了,今晚就走。
媽緊蹙的眉頭像系了把重鎖,仍使勁大張著雙臂,惶惶地說:琴伢,你大托人捎話了,說等你出了師再去不遲……
媽,我能等,你的病還能等么?姐撅著嘴,兩顆尖尖的虎牙快將嘴唇咬破了。
不,琴伢,你還小,不能去。媽的雙臂顫抖得快要耷拉下來。
你今兒不讓我走,明兒我也要偷偷跑走,我肯定要走的。姐沉著臉,說得斬釘截鐵,那一字一句,就像一顆一顆從嘴里蹦出來的桃核。
那,那也不能說走就走了,琴伢,你歇會兒,我殺只雞……媽曉得留不住姐了,轉(zhuǎn)身摘了頭上那頂曬得泛黑的麥草帽,急吼吼奔向后院。
莫殺了,蘭姐還在等我,遲了趕不上車。
媽和姐輪流背著包裹,汗如雨下趕到野人寨時,那輪磨盤大的紅日剛剛墜下山口。蘭姐一身金光,雙手叉腰站在大巴前,那架勢,活像個頂盔貫甲即將出征的女將軍。見姐和媽一路踉蹌而來,蘭姐杏眼圓睜,指手喝道:就等你了,磨蹭么事?姐不敢搭腔,咬著牙,拖著行李,一任豆大汗珠滾落額頭,低聲下氣上了車。
媽喘著粗氣,拼命追趕著奔跑的客車,邊仰起頭來,討好地對車窗里的蘭姐說:師姐,琴伢頭回出遠門,凡事請多多費心吶!蘭姐目不斜視,淡淡點了點頭。
媽又攆著飛揚的塵影,抱著肚子高喊:琴伢,寫信給周師父……
媽聲嘶力竭的吶喊,像柄寒光凜冽的刺刀,剎時劃破了野人寨北頭沉寂的夜空。那天晚上,明月高懸,夜風悠悠,媽雙手掩面,聳著肩膀,沿山路哭回了家。
3
姐走后的第三天,晨霧如瀑,媽早早就跑去了野人寨。
媽徑直走到小鎮(zhèn)北頭,一抬眼,見把濕漉漉的鐵鎖,正寂寂掛在周師父那油漆剝落的店門上,不禁啞然失笑。
媽遲疑著站在街邊,舉目四下脧巡,一雙直勾勾的眼睛,終是落在了緊貼門邊的一只鐵皮箱上。
那是野人寨絕無僅有的一只郵箱,苗竹一樣墨綠,上面是彎半月形腦袋,下半身懸了個方方正正的肚子。這郵箱像個貪吃的饕餮,肚里撐滿了遠山近寨投來的信件。前些年,鎮(zhèn)上沒有郵箱,村人要寄書信,得滿臉堆笑,好話說盡,托三天才來一趟的班車司機捎去城里。
信是寄出去了,可要收到回信,卻不知要等到哪個猴年馬月了。
于是一年四季,總有許多蒼老憔悴的父母,因在采供站尋了一天也見不著遠方兒女的來信,只好哆嗦嗦扭轉(zhuǎn)失魂落魄的身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邁出門檻,一跤跌坐在周師父的店門口,默默地傷心流淚。
日久,周師父再受不這種煎熬了,周師父狠狠心買了兩條過濾嘴的煙,腋下夾了,趁端午節(jié)去了趟鄉(xiāng)長家。
周師父沒說別的,只說村里的父母太苦了,該給大家設個郵電所。
節(jié)后,野人寨郵電所雖沒如愿落戶,卻勉為其難設立了個郵電代辦所,周師父順理成章地成了負責人。
媽孤零零站在街邊,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郵箱,一任晨風胡亂撕扯著凌亂的發(fā)梢和粗布衣角。媽緊緊盯著郵箱的眼神,好似恰才回鄉(xiāng)的父母乍見了久別的兒女,那一刻,媽覺得世間再沒有比這只郵箱更溫馨貼心的事物了。
琴娘,這么早???媽嚇了一跳,像被人陡然窺見了心事,連那焦黃的臉上也騰起了片紅暈,轉(zhuǎn)身看時,卻見周師父背著雙手,踱著方步,正笑吟吟從鎮(zhèn)子那頭走來了。周師父中山服的表袋里,端端正正插了桿鋼筆,锃亮的筆帽,在紅艷艷的朝陽下閃耀著奪目光彩。
呀,周師父。媽不安地扯著前襟,我,我來看看。又皺著眉說:那天車子跑得飛快,我讓琴伢給你寫信,不曉得她可聽到了。
周師父嘩啦一聲開了鎖,指著左邊墻壁說:琴娘,放心,琴伢到了廈門,安頓好了,會寄信來的,走前我反復交待過了。
媽順勢去看,見左墻上水平面似的,自西向東,緩緩鋪開了一匹干凈厚實的白布,白布上下兩行,共縫了九個寬大的口袋,袋里三三兩兩,冒出了幾只黃色的信封腦袋。
見媽不解,周師父緊忙解釋:這九個口袋,代表野人寨的九個村子,哪兒的信件到了,就歸在哪只口袋里,家屬來了,當場就能找到。
媽聽懂了,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激動,雞啄米似的點頭。
4
這天晚上,媽獨坐灶下,就盞昏暗油燈,把身后土墻上的一道道劃痕,反反復復又數(shù)了好幾遍,沒錯,是46道。
自姐走后,每過一天,媽便用黑炭在墻上劃道豎痕,整整46天了,媽日夜盼著姐寫信回來,盼著姐報個平安,可姐就像只放歸山林的鳥兒,振翅一飛,便沒了蹤影。
開始,媽還沉得住氣,姐畢竟初次出門,又去了那么遠,人地生疏,還不得適應陣兒啊?可是,這都一個半月了,你再么樣忙,再么樣不自由,也該寫封信回來了吧?是不是到了大城市,看慣了高樓大廈,就把這窮山溝忘啦?媽在坡上鋤著草,想到這兒,心里不由怨恨起姐來,手里暗暗使上了勁兒,鋤得坡上的泥和草花蝴蝶似的四面飛去了。
埋怨了一時,一陣山風兜頭吹來,剎時媽又清醒了,不會,么樣會呢,琴伢從小懂事,這不,小小年紀,就一心想著出去掙錢給我治病,這么好的伢子,么樣會忘了家,忘了娘呢?唉,我真是太糊涂了,冤枉琴伢了。
媽停下手里的鋤頭,自顧笑了笑,抬頭望著遠處的山林呆呆出神。秋色漸濃了,林子已悄悄披上了霞衣,山林上空,幾只啾啁的鳥兒,正變著花樣兒飛來飛去。媽就這樣念著姐,怨著姐,盼著姐,迎來送走了山村的一個個黎明和黑夜。
這四十多天里,媽穿梭般去了十多趟野人寨,開始一周去一趟,后來兩三天一趟,再后來,媽恨不能一天到晚守在周師父那了。周師父賠著笑臉,勸媽:琴娘,你身子不好,莫來回跑了。說:琴伢一旦來信了,我立馬給你送去,回家等吧!
媽不安地站起身來,一臉窘迫,連說:好,好,有勞周師父,那我回了,明兒不來了。夕陽把媽的影子扯得瘦長,媽走得一步三回頭,媽多希望她還沒走出鎮(zhèn)子,周師父就在后頭遠遠攆上來喊:琴娘,快回來,琴伢來信了。可是直到媽磨磨蹭蹭走出鎮(zhèn)子,天已黑透了,身后也沒傳來周師父的聲音。
第二天清早,白露剛剛捎走殘月,媽又去了,媽去得比周師父還早,媽火急火燎道:周師父,昨晚上我夢見琴伢寫信了,早寄出來了,今天該到了。哦,周師父急忙忙開了店門,拾塊抹布,將條長凳左擦右擦,說:那可真好,琴娘,莫急,坐下等吧!
媽一坐又坐到了太陽落山,濃濃暮色里,媽的眼神就凄惶了。周師父候在一旁,搓著手,輕言輕語勸道:琴娘,莫難過,興許再過兩天,琴伢的信真就到了。
那天媽深一腳淺一腳摸回家后,卻連著三天沒去野人寨。媽不是不想去,秋汛到了,大雨綿延,山路盡被暴漲的溪水吞沒了,媽冒雨到了村口,大槐樹下望著遠處黃蟒般翻涌的濁水,無奈踅了回來。
一燈如豆,映照著媽怔怔的眼神,下午大雨住了,明兒該不該再去趟野人寨呢?去吧,山洪未退盡呢,不去吧,萬一琴伢的信寄來了呢?媽煩躁得如同個徹夜失眠的病人。
琴娘,琴娘。蕭瑟雨夜,媽正躊躇哩,突然外面?zhèn)鱽黻嚰贝俚慕虚T聲。
媽彈簧似的跳了起來,媽騰身而起時,帶起了一股勁風,那盞幽暗的燈火猛烈地跳躍著,差點兒熄了。
門外熟悉的聲音讓媽聽出是周師父來了。
媽一道煙跑到堂廳,嘩啦一聲打開了門,一股疾風夾著碎雨撲面襲來,媽不由打了個哆嗦,看時,只見周師父穿件黑色雨衣,打著手電,瑟瑟站在門外,像剛從水里上岸。媽還未說話,周師父已從腰里摸出個厚厚的油布包裹,舉在手里使勁晃了晃,高聲道:琴娘,琴伢來信了。
周師父哈腰坐在剛剛剔去燈花,撥得明亮亮的油燈下,打開了姐的來信。姐的信寫在兩張練習簿上,筆跡歪歪扭扭。
周師父理了理一頭亂發(fā),雙手抻開信紙,朗聲念道:媽,大,弟,你們都好嗎?一個多月前就到廈門了,早該給你們寫信了,可這里人手不夠,剛來就上機子干活了,一直沒倒出工夫來。媽才聽到這里,鼻子一酸,眼淚刷一下,已淌成了條河。
周師父頓了頓,待媽停住了抽泣,又接著念:媽,今天我們放了一天假,蘭姐說下午要帶我們?nèi)ズ_呁妫以谶@里一切都好,你莫擔心。媽枯瘦的臉上,終于露出了自姐走后的第一縷微笑。
媽,你在家里要少做事,莫把病累發(fā)了,等我發(fā)了工資就寄回去,攢到年底給你做手術(shù),另外讓大也多歇歇,他在林場的活兒更累人。媽,這里早就通上電了,晚上也像白天一樣亮堂,這里的街上真漂亮,好多大商場、大飯店,天天都像過年一樣熱鬧,等以后掙到錢了,我也要帶你和大來玩。
媽拼命咬著嘴唇,嘴唇都咬出血了,嘩嘩的眼淚還是又一次打濕了前襟。
弟,你念書可得用功了,出來打工真的好吃苦,一天要干十四五個小時的活兒,手腳慢了,老板還要罵人……周師父宏亮的聲音穿風透雨,連棲息在山林里的鳥兒都聽得見,可媽還是盡量往前湊著腦袋,一雙耳朵更恨不能豎立起來。媽一會兒流淚,一會兒歡笑,媽透過那盞熊熊燃燒著的燈火,仿佛看見了姐那瘦怯的身子,姐低頭伏在燈影里,正心無旁騖,手腳不閑地穿針引線忙活著,咳,這伢子,還是那么性急呀!
琴娘,該給琴伢回個信了。
媽一怔,恍惚抬起頭來,卻是周師父念完信了,正抽出那管插在表袋里的鋼筆,等著寫回信哩!
呃,好,好,周師父,煩你對琴伢說……
在那個山洪乍退的深秋之夜,周師傅不僅送來了姐的信,還把村里人家所有來信一并送到了。等媽挑柄燈籠,摸索著將周師父送到村口大槐樹下時,風雨皆已偃旗息鼓,寂寂的山夜也靜得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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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春風追逐著山麓,再次輕舞飛揚而來,遠近又是郁郁蔥蔥一片了,這時姐又一次出了遠門,而媽做過手術(shù)后,身體也已大好了。
媽還是隔三差五去趟野人寨,媽想姐了,就顛顛兒跑到周師父那兒,抄起電話給姐掛個長途,撂下電話的剎那,滿足的笑容就像朵殷紅的菊花,綻放在媽那容光煥發(fā)的臉上。
媽一身輕松走在回家路上,心里仍像喝了碗蜜水,甜絲絲的,眼看到家門口了,媽偶爾抬頭,見片白云被風一蕩,悠悠飄過了山尖,心下陡然就黯淡了,媽心里說:那些等信的日子呀,也像流云一樣,再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