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沃代翼：晉國史上的轉(zhuǎn)折之變

石磊圖

晉國墓地出土的青銅禮器

西周末年，三川竭，岐山崩，天災不斷，百姓流離失所，而統(tǒng)治者依舊殘暴不仁。周幽王為了立寵妃褒姒的兒子伯服為太子，廢黜了王后申氏，迫害原太子宜臼，帶頭破壞周公創(chuàng)立的嫡長子繼承制，最終導致宜臼的外祖申伯，聯(lián)合曾國、犬戎一起攻破鎬京，殺死了周幽王。此后，姬宜臼在申、呂、許等諸侯的擁立下繼位，是為周平王。由于周平王姬宜臼弒父、奪位、勾結(jié)犬戎，不遵孝道，不守臣道，所以東方諸侯領袖魯、齊、衛(wèi)三國并不承認周平王的正統(tǒng)性，周王室的卿士虢公姬翰則擁立王子姬余臣于攜地，稱周攜王，周王室出現(xiàn)了“二王并立”的局面，這使得繼位初期的周平王號令不出豐鎬，政治上非常被動。

因為周平王利用犬戎襲擊王城鎬京，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周幽王，使得周公創(chuàng)立的宗法制度得到重創(chuàng)，此后，周王室的凝聚力、公信力與向心力都日益下降。（周幽王晚年寵信褒姒，廢黜王后申后和太子姬宜臼，立寵妃褒姒所生之子姬伯服為太子。太子宜臼奔西申，被申、呂、許等國擁立為王。幽王憤怒，進而討伐位于驪山一帶的西申，被申侯聯(lián)合繒國、犬戎等所殺。詳見晁福林：《春秋戰(zhàn)國叢考》“論平王東遷”17頁，蘇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2月。）諸侯群體也不斷效仿王室，貴族群體彼此爭位，此后鄭國爆發(fā)了共叔段之亂，衛(wèi)國爆發(fā)了州吁之亂，宋國爆發(fā)了華督之亂，而晉國亦發(fā)生了曲沃代翼之亂，且時間持續(xù)67年之久，尤為血腥慘烈。

晉國博物館廣場

《晉魂》雕塑

公元前739年（晉昭侯七年），晉國的大臣潘父利用自己的家臣，發(fā)動政變，殺死了晉國的國君晉昭侯，并派人迎立晉文侯之弟姬成師來國都繼承君位，在晉國的政壇引發(fā)了軒然大波。晉昭侯，姓姬名伯，為晉文侯之子，是晉國歷史上第十二位君主，當時已經(jīng)在位七年，雖說沒有像他的父親晉文侯一樣建立什么豐功偉績，但是也沒有什么闕政，晉國的貴族、國人群體對晉昭侯都還是比較認可的。與潘父暗通款曲，企圖趕來繼承君位的姬成師則受到晉國正統(tǒng)派貴族與國人的攻擊，狼狽不堪的逃回自己的封邑曲沃（今山西聞喜縣東北二十里）（楊寬：《古史探微》，卷三“西周列國考”195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7月。）潘父弒殺晉昭侯的這場政變，則點燃了曲沃代翼的導火索。

公元前745年，晉昭侯封其叔父成師于曲沃，史稱曲沃桓叔，并由靖侯之庶孫欒賓輔佐。但是晉昭侯缺乏施政經(jīng)驗，分給桓叔的曲沃，其面積比晉國的都城翼邑（今山西翼城東南十五里的故城）（楊寬：《古史探微》，卷三“西周列國考”194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7月。）還大。對此，晉國大夫師服當時就指出：建立國家應該本大而末小，但桓叔的封邑曲沃居然比晉國都城翼邑還大，這就破壞了等級制度，留下了安全隱患。后來的事情果如師服所料。當時的曲沃桓叔已經(jīng)58歲了，有相當豐富的政治經(jīng)驗，而且“好德”，很得民心，“晉國之眾皆附焉”，在其經(jīng)營下，曲沃成為晉國的第二個政治中心，與都翼的晉公室展開了長期的奪權斗爭。而晉昭侯由于年輕，沿襲舊有的統(tǒng)治制度，在治國理政方面遜色曲沃桓叔不少，其大臣潘父更是暗中與曲沃方面相勾結(jié)。果然其后不久師服的預言就應驗了，曲沃一派施展包括軍事打擊、政治瓦解、外交孤立、培植晉國內(nèi)部反對晉君的勢力等措施，不斷向在翼邑的晉君大宗發(fā)起挑戰(zhàn)，企圖奪取晉國政權。

晉國的開國君主姬叔虞為周武王姬發(fā)之子，周成王姬誦的胞弟。當時恰逢武王駕崩，成王年幼，周公攝政，殷紂王之子武庚聯(lián)合“叁監(jiān)”、徐、奄、唐等50多個親商的方國一起發(fā)動了叛亂，希望恢復大商的統(tǒng)治。周公姬旦揮兵東征，經(jīng)歷了三年的苦戰(zhàn)，才平息了這場叛亂，之后大規(guī)模的分封諸侯七十一人，而姬姓諸侯達五十三人。位居河汾之東，面積方百里的古唐國（當時的都城唐邑位于今山西翼城西北二十里的唐城），被分給了叔虞，周公給叔虞的治國方針為“啟以夏政，韁以戎索”，為了輔佐叔虞，周王室還給叔虞配備了一支強大的統(tǒng)治力量——懷姓九宗與職官五正（翼城有9個名官莊的古村落，舊傳為懷姓九宗所居。還有東唐，南唐，北唐，中唐，龍?zhí)频任鍌€村落，舊傳為職官五正所居。）（民國《翼城縣志》卷五“古跡”55頁，三晉出版社2014年3月）到了叔虞之子燮父手里，將國都遷于晉水旁邊，在征得周王室同意后，改國號為“晉”，從此晉國就成為周王室在晉南地區(qū)的重要封國。燮父去世后，晉國先后經(jīng)歷了武侯、成侯、厲侯、靖侯、僖侯、獻侯等六位國君，統(tǒng)治一直比較穩(wěn)定。

晉國墓地出土青銅器

晉昭侯七年（公元前739年），晉國大臣潘父弒晉昭侯而迎納曲沃桓叔，桓叔想趁機入翼奪權，但遭到晉國貴族群體（懷姓九宗與職官五正）的抗擊，桓叔奪權失敗，只好退回曲沃，晉國立昭侯之子姬平為晉君，是為孝侯，并且誅殺了叛黨潘父。史稱”曲沃代翼第一戰(zhàn)”。晉孝侯八年（公元前731年），73歲的曲沃桓叔病逝，其子姬鱔繼立，是為曲沃莊伯，曲沃莊伯秉承父志，繼續(xù)同晉國公室展開了連續(xù)6年的激烈斗爭。晉孝侯時，翼城東南部的戎狄部落不斷的襲擊翼都，古本《竹書紀年》記載“翟（狄）人俄伐翼，至于近郊”，晉孝侯政權在戎狄部落與曲沃莊伯兩方勢力的夾擊下，風雨飄搖。孝侯十五年（公元前724年），曲沃莊伯又派人到晉都翼城弒了晉孝侯，趁機出兵伐翼。晉國的正統(tǒng)派拼死抵抗，并向茍國求援，在得到荀國的援兵后，才擊退曲沃叛軍，史稱“曲沃代翼第二戰(zhàn)”，晉人復立孝侯之弟姬郄為君，是為晉鄂侯。晉鄂侯六年（前718年）春，曲沃莊伯賄賂周王室，聯(lián)合鄭國（姬姓，今河南鄭州一帶）、邢國（姬姓，今河北邢臺一帶）一起討伐翼都，周桓王也派周大夫尹氏和剮氏出兵相助，結(jié)果晉鄂侯寡不敵眾，戰(zhàn)敗后逃奔隨邑（今山西介休市東南，一說在山西與河南的交界處）。但后來曲沃莊伯又背叛了周桓王，導致周桓王反過來又支持晉鄂侯，其年秋天，天子派虢公帶領成周八師（駐扎在周都雒邑的王室禁軍）討伐曲沃莊伯，莊伯再次失敗，史稱“曲沃代翼第三戰(zhàn)”，周桓王改立晉鄂侯之子姬光為君，是為晉哀侯。但曲沃在此役中大大摧殘了晉君的勢力。逃奔到隨邑的晉鄂侯得知兒子繼位，一國不可有二君，于是便沒有再回到翼邑，晉哀侯派晉國大臣嘉父將父親晉鄂侯從隨邑迎接到鄂邑（今山西鄉(xiāng)寧南）奉養(yǎng)，成為退居的“太上皇”，避免了政出多門。晉哀侯八年（公元前710年），晉哀侯侵其南面的陘廷（今山西翼城東南）之田。導致陘廷人與曲沃武公姬稱聯(lián)合起來，于公元前709年討伐晉國，這次是翼都與曲沃的一次大決戰(zhàn)，雙方都投入了大量的主力部隊，從黎明一直激戰(zhàn)到傍晚，最終曲沃、陘廷聯(lián)軍大獲全勝，翼邑的軍隊被擊潰，聯(lián)軍逐晉哀侯于汾隰，晉哀侯于夜間慌不擇路，所乘戰(zhàn)車的驂馬被樹木掛住，最終為曲沃武公擒獲，史稱“曲沃代翼第四戰(zhàn)”。曲沃武公雖然殺了晉哀侯，但晉國人并不擁戴他，而是改立晉哀侯之子小子為君，是為小子侯。曲沃方面雖然還沒有掌握晉國政權，但已經(jīng)摧毀了晉國的抵抗力量，此時的晉君僅存虛名。公元前705年，曲沃武公誘召晉小子侯并殺之，惹怒了周桓王，周天子派虢仲率王師及芮國（姬姓，在今陜西朝邑南三十里）、梁國（贏姓，在今陜西韓城南二十里）、荀國（姬姓，在今山西新絳東北）、賈國（姬姓，在今山西襄汾西南）等諸侯國的聯(lián)軍討伐曲沃武公，武公抵擋不住，又退回曲沃。周立晉哀侯弟姬緡為晉侯，史稱“曲沃代翼第五戰(zhàn)”。此時的晉國公室又在周王室的庇護下茍延殘喘了二十多年，但是面對著曲沃方面的進攻與蠶食，則始終無法擺脫被動局面。晉侯緡二十八年（公元前678年），曲沃武公趁著同情晉國公室的周桓王駕崩，率軍突襲晉都翼邑，襲殺了晉侯姬緡，正式奪取了晉國的統(tǒng)治大權。

在曲沃代翼過程中，天下共主的周王室前后態(tài)度共發(fā)生過三次變化，從最開始的支持曲沃勢力，到中期的扶持晉國公室，再到后期的默許小宗吞并大宗，而恰恰由于周王室搖擺不定的態(tài)度，最終使得晉國的曲沃別封成功吞并了翼邑的晉國公室，敲響了春秋時期禮崩樂壞的號角。西周的統(tǒng)治制度主要分為三塊：政治上的分封制、經(jīng)濟上的井田制、血緣上的宗法制，三者相輔相成，共同形成了家國同構(gòu)的封建政治形態(tài)，其中的宗法制與周代的禮制息息相關，尤為統(tǒng)治者所重視。按照周代的宗法制度，宗族中分為大宗和小宗。周王自稱天子，稱為天下的大宗。天子除嫡長子以外的其余兒子被封為諸侯。諸侯對天子而言是小宗，但在他的封國內(nèi)卻是大宗。諸侯的其它兒子被分封為卿大夫。卿大夫?qū)χT侯而言是小宗，但在他的采邑內(nèi)卻是大宗，從卿大夫到士也是如此。小宗必須服從大宗，大宗則有義務保護小宗。按禮，天子的命令叫做“王命”，諸侯必須聽從，諸侯的重大事件，必須聽從王命來辦理。諸侯必須定期朝覲周王，并納職貢，如果不這樣就叫“不王”和“不共王職”，天子可以用王師會同諸侯來討伐?！暗搅舜呵锍跗冢m然周王室勢力削弱，威望下滑，但是當晉國公室和別封的曲沃發(fā)生內(nèi)訌時，周桓王還是多次以“王命”出兵干預”（楊寬：《古史新探》“試論西周春秋間的宗法制度和貴族組織”197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7月）。

曲沃武公一舉消滅了奄奄一息的晉國公室，占據(jù)了首都翼邑，正式列為諸侯，號“晉武公”，成為晉國小宗取代大宗后的第一代國君，也是晉國由“侯”改稱“公”的第一任國君，曲沃代翼雖然打破了周代的嫡長子繼承制，但是也使得晉國重新歸于統(tǒng)一，奠定了晉國重新發(fā)展的基礎，尤其是曲沃方面的軍隊長期與晉國公室、周王室以及虢、荀、賈、梁、芮等國軍隊作戰(zhàn)，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提升了重新一統(tǒng)后晉國的武力值，所以春秋時晉人所說的“繼文（文侯）紹武（武公）”便是世人對晉武公姬稱的歷史評價。

晉武公姬稱奮斗了三十八載，終于以曲沃小宗取代了晉國大宗，使得晉國復歸一統(tǒng)，但是第二年就正式駕崩了，其子姬詭諸繼位，是為晉獻公。晉獻公即位后，“繼文紹武”，勵精圖治，其主要做了三方面的工作：尊崇王室，提升晉國地位;消除內(nèi)患，武力消滅桓、莊諸公子;整軍經(jīng)武，擴張領土。

晉國墓地出土青銅帳柱

晉國墓地車馬坑

公元前676年，周惠王姬閬繼位，晉獻公便準備厚禮，與虢公一起入周朝拜周天子，周惠王非常高興，給予了晉獻公很高的禮遇?！蹲髠鳌でf公十八年》記載了這件事：“春，虢公、晉侯朝王。王饗禮，命之宥，皆賜玉五轂，馬三匹，非禮也?！彪絿鵀楣簦瑫x國為侯爵，但是周惠王給虢公與晉獻公的賞賜居然是一致的，這就在諸侯群體中提升了晉國的國際地位。曲沃代翼過程中，曲沃桓叔、莊伯的后代子孫多有戰(zhàn)功，在成功取代晉國公室之后，他們成為了晉國新的顯族，但嚴重威脅著晉獻公的君權。晉獻公用心腹士蒍之計，以犒賞群公子為名，筑起聚邑（今山西絳縣東南5公里的車箱城），將群公子盡數(shù)安置在聚邑之中居住。同年冬，晉獻公發(fā)兵包圍聚邑，盡殺諸公子，由此解決了公族對君權的威脅，鞏固了君權。公元前661年，晉獻公擴充軍隊為二軍。晉獻公將上軍，太子申生將下軍，趙夙駕御兵車，畢萬擔任護右，相繼滅了霍國、魏國和耿國，凱旋后，給太子申生在曲沃筑城，把耿地賜給趙夙，把魏地賜給畢萬，并封他們?yōu)榇蠓?。終晉獻公在位，先后消滅了虢、虞、霍、楊、芮、魏、郇、耿、冀、驪戎、赤狄等國家和部族，整個黃河中游皆為晉所有，大大拓展了晉國的疆域，晉國也一躍成為與齊國、楚國、秦國并列的四大強國之一，可以說正是經(jīng)歷了曲沃代翼這場不尊周禮的“涅槃之變”，晉國才擺脫舊制，鼎力革新，為晉文公重耳進階“春秋五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最終成就了“晉國天下莫強焉”的歷史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