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

李瓊

2018年10月20日的這一天，我正在太原富士康打工，這是我進廠的第15天，在這一天，我遞交了辭工申請。10月4日，我懷著好奇和興奮的心情進了全國知名的臺資企業(yè)富士康，那時，富士康正在大量招收派遣返費工，每天少則一二百人，多則上千人被招到到富士康廠區(qū)，南三門對面街邊的中介小店，一家接一家，每天中介的音響喇叭循環(huán)播放：富士康大量招返費工，40-45周歲，做滿55天返費4500元，進廠不收取任何費用，綜合工資4500-5000元等等。這吸引了大量的周邊及外地的人來到這里，希望在這里打工掙返費。

我是9月27日從云南來到太原的，是一個曾一起在一家報社打工的同事介紹過來的。那時，太原還不冷，陽光靜靜地照射著滿大街的銀杏樹，金黃的樹葉把太原裝扮得詩情畫意， “唐風晉韻，錦繡太原”，在一些公交站牌上赫然醒目，那時我并不知道太原的文化底蘊有多厚，只是覺晉人用詞比較精準而已。10月5日，來到廠里，一切安頓就緒，就開始上夜班了，夜班從晚上8點上到第二天凌晨5點，這是新人，還不能加班，入職后一星期加兩小時班到早晨8點。我被分配到BOA組，出貨檢驗組，富士康做的是蘋果機。到出貨檢驗組，必須背八大模板，還有各國的標志識別;看外觀，看機身有無凸凹不平，有無臟污點及性能和混色，大到攝像頭有無蒙污花塵，小到什么色的機身配什么樣的螺絲釘。我的師傅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她個子挺高，有1.67米這樣子，一塊馬臉上長滿了青春痘，眼睛隨時瞇著看人。我被人帶到BOA線上，全技員面無表情，不冷不熱地看了我一眼，我想這大概是別人看我太老，不太滿意吧。她們給我指了一個椅子，讓我在線上坐下，這時我看到流水線上下來很多機子，只見她們每人撈十個機子，逐一打開機予，開始檢驗。我坐在那里，看她們檢驗，時不時回答著她們的一些訊問。

這時，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女孩子給了我一張復(fù)印紙，紙上寫著八大模板的一些國家標志識別，叫我背下來。我嗯了一聲，認真地看起這紙上寫著英文字母的紙，感到陌生而又新奇，因為很多年不接觸英文了，即便就是幾個英文字母，也讓我重新喚起初中的久遠記憶?？粗苊苈槁榈淖帜复译m然看著有點混亂，但還是努力地記下了中國以及泰國這幾個國家的識別字母。12點，這個女孩子就開始考我，我大體地回答了她幾個我記熟的國家，她再問更復(fù)雜的東西，我就答不出來了。畢竟第一天上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女孩二十一歲，是山西晉城人?？蛇@個女孩可不這樣想，她牙尖嘴辣，馬上跟其他人說：“你看，第一次當師傅，就把人帶成這樣?！彼紱]說這是我第一天上班？坐在我對面的女人說：“我來時，一個星期后才把八大模板背熟的，下去好好背?！笨赡莻€伶牙俐齒的女孩師傅總是跟全技員小聲嘀咕著些什么，眼睛一個勁兒地翻著白眼。我當時回了她一句：“我笨呀！”事實上我打聽了一下跟我一起來的，她們有的兩三個國家的標志都背不下來呢。我不知道這女孩子心里想著些什么，又覺得她那么地不近人情，很難相處。由于想多學點知識，所以，除了她交給我的那張紙外，我又把線臺上她們貼著的除了那八個國家之外的其他國家的模板抄在我的筆記本上，以便更多地掌握些知識技能。

第一天在富士康上班，就讓我覺得人不好相處，心灰意冷。第二天晚上，叫我開始檢機子，當時很興奮，按著她跟我說的注意事項，集中精力地檢，我心想，流水線上，就是高效率，所以檢得很快，這讓全技員看到了，說我檢機太快，馬虎了事。出貨檢測線上，是全技員在管?？偸怯兴齻冋f的，這又讓我很灰心，又受一次挫折。這時，對面坐著的同事們又說了：“才來你就想檢機子，一個星期后的事，先把八大模板記牢記熟了?！蔽抑浪齻冋f的倒是她們的經(jīng)驗之談，至于為什么第二天就叫我檢機子，我心里總覺得怪怪的，似乎她們好像就沒有要好好帶我的意思。第三天，叫我在線上掃碼，流水線上的一個機子連著一個機子下來，剛開始學掃碼，偶爾有些掃不上，多掃兩下，也是正常的。這時，帶我的那個女孩和全技員又有話說了：“嘀嘀叫，炒死了，你要一掃一個準呀！”我也試著準，可機子流水下來，一忙就又掃不準了，又滴滴叫了。這時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就又開始嘀咕了。我心里很難受，有時也說兩句： “我才開始弄，機子一多一慌神就又掃不上來了?！本瓦@樣，到第五天，我基本上可以做到80%的機子一掃一個準，只是偶爾一些掃不上，多掃幾下，但這時候，我已經(jīng)沒檢機子了，也沒機會再好好背國家識別模板了，這時候，線長又突然來抽檢檢機的一些知識，這下又懵了，這天天忙著掃碼，根本沒時間去學檢機知識，他也不提前一天告訴你，回去溫習一下檢機模板知識，明天抽檢。他們什么都不告訴你就突然叫新人去考試。但還是硬著頭皮去考試，只見線長把我的筆記本拿了去，照著我的筆記本把八大模板之外其他國家的模板識別也叫我背，我心想，該死，我哪兒記得這么多呀！結(jié)果因為考試不合格而不允許加班。我把跟我一起來的人的筆記本拿來一看，她們記得沒有我的多和復(fù)雜，就是八大模板。我的天呀，這不是自己給自己出難題了嗎？結(jié)果是我越努力，得到的評價就越差，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女孩總是在線上線下冷言冷語地找茬，說話帶刺，來刺激你。每天看到你，就翻白眼，一副臉陰沉得跟天上的烏云一樣厚重。在廠區(qū)線上，我看到其他線上每個班長，來到出貨檢測線這邊，看到全技員時，那疲倦的臉上馬上就變換成另一副嘴臉，笑得像春天的花朵似的，又是嬉皮笑臉，又是撫摸，殷勤至極。一天，BOA全技員對另一線組的負責人說，怕我找你們麻煩，送二百元錢給我呀！我心頭一震，這些看似工廠底層的人，也會玩這一套？雖然只是一句玩笑，但不難看出這些稍比別人高一個頭的底層人，他們同樣也在欺侮著比他們低一個頭的工人，老人又欺侮新人。偶有一晚上，聽到全技員與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女孩說，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誰讓我心堵，我就叫她在這里日子難過。

每天在富士康上班，暮色進廠，第二天早晨出廠，太陽已照滿廠區(qū)，光芒刺眼，好像從一個世界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樣，陌生而又新奇。身體的辛苦忍一忍就扛住了，但我們的累來源于人與人之間的利益爭搶，你出淤泥而不染吧，你無論怎么努力，你渾身都不是人，你要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擠出些來去敬奉那些所謂高你一檔的人，最后用剩下的一點供養(yǎng)著自己的身體，以此堅持活著，取得最后的一點生存的權(quán)力。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無論你是在哪里，哪個崗位，總有那些管得著你的人來給你設(shè)置障礙，取得利益。我一個初來乍到的人，身無分文，怎么會有向別人示好的禮品？所以，我選擇了離開。且不說一天12-14小時工作時間，就已經(jīng)讓人筋疲力盡。人說富士康前幾年的管理和超負荷的工作量以及人際關(guān)系的緊張，讓很多人精神崩潰，頻頻出事，事實上這幾天進廠，明顯發(fā)現(xiàn)，富士康高層管理是人性化的，廠區(qū)職工生活娛樂設(shè)施及醫(yī)療等福利樣樣俱全，廠里幾萬人，每個員工的生日這一天，廠里工會都會給過生日的員工發(fā)送一個小蛋糕或一個保溫水杯，無論你自己記得記不得自己的生日，進廠時預(yù)留的出生年月和電話號碼，工會早已登記入冊了，這已經(jīng)非常人性化了。唯一剩下的是基層管理的盲區(qū)以及基層人際關(guān)系的緊張，讓很多人難以適應(yīng)，教人的不懂怎么教，管理的人只知道每天在大喇叭里喊吼，別睡覺，別打瞌睡。粗糙式、無知識、無系統(tǒng)、無規(guī)劃地教人育人的班組長及師傅們，時時帶著私心雜念，讓富士康留不下人，也留不住人，也正是因為這樣，富士康才天天大量進人，天天招人卻怎么也招不夠吧！

一個地方的人文，有著區(qū)別于另一個地域的不同，這大概就是地域文化的區(qū)別，太原的古跡眾多，一千九百年前的古跡都保留著，這可謂是推崇古文明的敬仰，這是很值得贊許的。也正是晉人如此守舊遵循古遺訓(xùn)，對于思想的開闊和寬容很是本古。在太原，公交車常是擠得水泄不通，877路車從富士康到城區(qū)循環(huán)繞城一周，這一路上可謂人山人海，常常擠得沒一點空隙。一旦有人下車，只要你側(cè)一側(cè)身子，馬上就會有個人站在你的腳位處，背包被擠到肩膀，這時若你說： “我的包呀！”那人馬上會說：“怎么的，我站在這里了，我還把你的包擠歪了，怎么就不行了？”弄得你無言以對。特別生氣的是，公交司機，常常把站在門邊的旅客的腳夾了，還說：“怎么了，又沒夾斷?！蔽揖涂吹竭^一個中年女人剛一上車，人擠得站不下的時候，還在開門，最后關(guān)門夾住了那女人的一條腿在外面，差點沒夾斷。太原是一個古文明的中原歷史文化不假，廣大的晉人也有吃苦耐勞、艱苦樸素的作風，歷史上的山西晉商創(chuàng)造出的平遙古城，還清晰遺留在那里。當然，太原也是個鬼鬼神神的地方，人文的嚴密性及人情世故是攻之不破的堡壘，思想的保守和自我文化的強勢在那里，可能是太原永遠不能向許多開放發(fā)展的城市一樣，具有自由寬容的思想境界。一個城市，能不能讓人覺得舒心和愉快，注定了這個城市能不能跟上時代的步伐，兼容、熱情、奮進、發(fā)展，從而繁榮昌盛。

我的這一天就這樣忍耐著在流水線上掃碼，一面聽著她們的冷言刺語，一面保持沉默，等候著三天后廠里發(fā)來解聘的信息。這是個夜班轉(zhuǎn)白天的一天，明天將由白班轉(zhuǎn)夜班了，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