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宇
兒時的夏夜,風軟花香,蟲鳴唧唧,低語清唱,遠處傳來隱隱的犬吠。夜空靜謐深邃,湛藍清亮,空氣中有著甜甜的草香,溫潤,滑濕,有著厚重的粘膩。幾乎每一個夜晚,我都會和外祖母一起在花架下乘涼。外祖母穿一件月白色的大襟衣衫,青褲綁腿,即使那么悶熱的夜也不例外。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在腦后挽一個光光的髻,左手持一桿長長的煙袋,右手輕搖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沒有固定的節(jié)奏和韻律,什么時候想到了,就搖幾下。
我不知到那樣漫長的夏夜,外祖母在想什么,她總是很長時間里保持一個不變的姿勢。外祖母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人兒,有著漂亮的美人髻,高鼻梁,大眼睛,說話濕軟,做事爽利,美中不足的就是身體一直不大好,病病歪歪的樣子。
我顧不上外祖母在想些什么,夏夜乘涼時,總會有很多事情要做,忙得腳打后腦勺。我會仰起頭,細數(shù)天上的星星,想牛郎織女那個美麗不老的傳說。我會捉一些螢火蟲,放進先前準備好的紗袋里,夜晚不點燈的時候,把紗袋放進蚊帳里,會有一球熒光閃爍。我會在暗影里,使勁嗅著薔薇的香和青草的甜,會和身邊的小貓小狗很熱鬧地玩上一會兒。
間或也會有誰家飄出艾蒿熏蚊的濃煙,白天把半干的艾蒿結成發(fā)辮模樣,夜里燒得時候,便會冒出濃煙,豈止是蚊蟲受不了,就連人也會被熏得半半昏。運氣不好的時候,碰到左鄰右舍用艾蒿熏蚊,我和外祖母就會及早撤退,不敢戀戰(zhàn),省得被當成蚊子嗆。運氣好的時候,大半宿都沒有人熏蚊,我和外祖母安靜地待在夏夜里,吃著自家園子里種的瓜果,聞著花香,看大麗花在籬笆邊驕傲地盛開著。
消夏遣夜是夏天里最愉快的一件事情,躺在花架下的椅子上或涼席上,聽外祖母講古說今,講她爺爺奶奶遺留下來的故事,講她爺爺?shù)臓敔?、奶奶的奶奶口口相傳的老掉牙的故事,比如牛郎與織女的故事,比如孟姜女的故事等等,有些故事外祖母講了很多次,但卻總是樂此不疲。有些故事我聽過很多次,但卻每次都聽得興致盎然。
時間是個最經不起考驗的東西,如水,順著指縫四溢開來,兜不住,收不擾,不知不覺間,滴翠變老綠,那些舊年的事,變成了老舊的事,那些經年的人,還在記憶中來回奔走,猝不及防就會與你打個照面,就像這個悶熱難耐的夏夜。童年,外祖母,黑白花的“板凳”狗,薔薇香,芭蕉扇,銀河迢迢,流螢亂飛,那一段純粹而快樂的時光,那一段溫馨而透明的鄉(xiāng)間生活,如大寫意一般,疏疏朗朗,占據(jù)了人生的一大塊時光,成為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底色。
不舍,卻拉不住歲月的手。不忍,卻再也回不到過去。
每個人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每個人都有一段想回又回不去的歲月,那是精神上,心靈上最后的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