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ilex
貴州話成功在去年給不少人留下了心理陰影。
“兇手”之一是打著“一吻跨年”的旗號把眾多情侶“騙”進電影院的《地球最后的夜晚》,140鐘的電影里,黃覺成功用貴州話讓不少人睡了個好覺。
另一個“兇手”,則是在剛剛過去的2018年末,抖音走紅的又一個洗腦梗:一個ID為“多余和毛毛姐”的抖音用戶,用一段貴州話演繹的“城里人和我們蹦迪的不同”,將“好嗨哦”成功打造成為目前表達內心激動時最“精準”方式。
誰也鬧不明白,這么一個干干凈凈的男生,怎么就因為一頂橙色的假發(fā)解鎖了內心的另一個隱藏的“毛毛姐”人格。
“好嗨哦”有多火,話題點擊量已經(jīng)超過20億,超過了“萬物皆可suprme”和“萬物皆可supreme”的總和,甚至還造就了好幾支熱度不遜于“毛毛姐”原版的“鋼琴版好嗨哦”。
貴州方言火了,或者說西南方言火了,這次我們就聊聊西南方言憑什么能火成這樣。
討論西南方言之前,我們必須要先界定:什么是“西南方言”?
作為人口輸出大省,西南人民遍布全世界,一聽說“西南方言”多半就不樂意了,“西南哪有什么統(tǒng)一的方言?”
使用西南方言的影片。
但事實上卻是,與東南地區(qū)的“十里不同音”不同,站在外地人的角度看來,西南地區(qū)的方言口音的確有著高度一致的特點,比如分不清的貴州話和四川話。
我們從權威劃分來看:四川、重慶、貴州、湖北、云南、湖南西部、廣西北部的大部分地區(qū)方言都非常相近,共同組成了廣大的西南官話區(qū)(為方便理解以下簡稱西南方言)。
我作為重慶人也深刻體會到這一點,盡管我們總能從口音的細微區(qū)別中,分辨出交流對象是否本地人,或者大致的來自哪里,但在外地朋友眼里,我們全被看做操著一口“四川話”。
原因也很簡單,真正的“古蜀語”和“古巴語”早就消失了。
這很大程度上屬于歷史遺留問題。比如川渝地區(qū),大部分人口的居住時最早也只能追溯到明朝。真正的川渝土著早在宋元戰(zhàn)爭、元末農民戰(zhàn)爭、明末清初戰(zhàn)亂多次劫難中消耗殆盡。
大量駐軍與移民的進入,使得整個西南民族的語言分布被迫重塑,由此形成了如今的高度統(tǒng)一。
按照公認的分類方式,我們目前的方言大概能分為官話方言、湘方言、贛方言、吳方言、閩方言、粵方言和客家方言七種。其中官話方言也被稱為北方語系,內部差異小,互相也能正常溝通,占到了漢族總人口的75%以上;剩下的六種被歸為南方語系,幾乎無法跨方言溝通。
換言之,歸屬于北方語系的西南方言天生就具備廣大的群眾基礎。
能聽懂的人多就能紅?未必。
馬未都在《都嘟》的第一期中就聊起了方言與娛樂的關系,他是這么概括的:“方言在傳播中,最有力量的前提就是一定要聽懂,其次是要有你的個性存在?!?/p>
所以,火起來的前提必須一分為二來看。
西南方言本身覆蓋人口近3億,加上歸屬于內部差異較小的北方語系,潛在受眾幾乎覆蓋了中國絕大部分地區(qū),這是“熟悉”的基礎。
個性則來自地理環(huán)境的塑造。
西南地區(qū)崎嶇山地為主,平原、壩子鑲嵌其中的獨特地形,造就了這一地區(qū)個性鮮明的文化特征。
富庶帶來樂觀。四川盆地內部,成都平原在戰(zhàn)國時期通過修建都江堰就一次性解決了旱澇問題,成就了后來的“天府之國”。多山地區(qū)如重慶、貴州、云南雖無水患困擾,但亦無沃野千里,則發(fā)展出船運、梯田等形態(tài),從而帶來性格上的自嘲、潑辣。天險阻隔使得歷史上這一地區(qū)發(fā)展相對獨立,形成了獨特且純粹的語言文化圈,這構成了西南方言的“陌生”。
方言的娛樂性最重要的“熟悉而又陌生”都占全了,這構成了西南方言能夠被搬進娛樂作品的基礎。
比如評書藝術家李伯清的一個經(jīng)典段子是這么說的:
“晚上回家晚了,男人一敲門,重慶妹妹一陣亂罵,罵得你想尋死,但是15分鐘后保證都鉆進被窩。
晚上回家晚了,男人一敲門,成都妹妹不罵,溫柔的說,“‘回來了所?你還回來爪子喃?耍三,哎呀外面的妹妹那么溫柔的,耍夠了才回來三……反正家庭5年要實行一個改制三……結果到凌晨5點還沒進門。”
調侃、毒舌、自嘲、吐槽,這些西南人民的生活日常形成了獨特的戲劇性,為影視化留下了巨大的發(fā)揮空間。
以重慶為例,在1997年就拍出了在西南方言區(qū)影響深遠的電視劇《山城棒棒軍》,這部電視劇著眼于經(jīng)濟發(fā)展大潮下的小人物,以市井百態(tài)反映社會變遷。盡管極為冷門,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不少電視劇愛好者心里的國產TOP10,也是目前國內方言電視劇中得分最高之一。
而后,西南方言走向大銀幕。
包括《尋槍》《瘋狂的石頭》《殺生》《火鍋英雄》等作品,從各種影片類型上發(fā)掘了西南方言在藝術化、商業(yè)化上面的潛力,也造成了西南方言黑色幽默的氣質。值得注意的是,當年最終以6.76億票房收尾的《讓子彈飛》,僅川話版就貢獻了超過1億的票房。顯然,西南方言早已被大銀幕所接受。
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興起帶來的社交、直播、短視頻,則給操著西南方言,渾身幽默感的西南人民加了一把火。
無論是上文提到的操著貴州話的毛毛姐那句“好嗨哦,感覺人生已經(jīng)到達了高潮”,還是操著川普成為“地下說唱皇帝”的主播孫笑川,亦或是說唱歌手GAI那句“老子吃火鍋你吃火鍋底料”……西南地區(qū)人們先天的造梗能力的確很好地迎合了當下快餐文化的需求。
造梗能力就能捧紅一門方言?
未必。比如小岳岳那句“打死你個龜孫”并沒能讓河南方言(中原官話)走紅。
只是以上的群眾基礎、造梗能力等原因,我認為西南方言還不足以形成強大的文化輸出能力,更重要的一點是與西南方言、文化所組成的“西南濾鏡”。
在去年的現(xiàn)象級小成本電影《無名之輩》同樣采用了西南方言,導演饒曉志在聊起如何拍好一部荒誕喜劇電影時,提到了創(chuàng)作時的必須——鎖定時間、空間、語言:
“最市井的人,就要用最市井的強調。那種小人物的平凡和辛酸也能更恰當?shù)亓魈食鰜恚?/p>
換言之,方言得以在更廣的范圍內實現(xiàn)傳播,源于“時間、空間、語言”共同組成的文化獨特性,這種獨特性在西南地區(qū)表現(xiàn)為“生猛”。
比如地形,《瘋狂的石頭》里,謝小盟看著頭頂?shù)拈L江索道對著女生說道:“每當我從這個角度看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就強烈地感覺到,城市是母體,而我們是生活在她的子宮里面?!倍痘疱佊⑿邸分苯幼尅岸醋印焙汀盎疱仭边@兩樣本地人司空見慣的事物成了很長一段時間里,重慶最火的餐飲噱頭。
這些意象,都透著一股子濃烈的改造大自然的意味,我們還能在相關的影視作品中找到更多例子。這就如同自帶了當下自詡文藝的年輕人們最愛的膠片濾鏡,這幾乎成為所有以西南城市為背景的電影基調。
總結起來,“西南濾鏡”的生猛,就表現(xiàn)為撲面而來的潮濕、粗糲的市井氣息。
因為這樣的表達方式的確是切中了當下掌控了話題風向的,生活在鋼筋水泥森林中的年輕人們的喜愛,這本質上是契合了如今的“反清新”潮流。
反清新是什么?我們看看這兩年火了什么你就明白了。以“暗黑”視角瞄準以往上不得臺面的燒烤攤,紀錄片《人生一串》火了;成功用“寬油勸退”從一眾日韓系美食博主中吸粉無數(shù),美食作家王剛火了;能找到個萬種理由吃掉可愛的竹鼠,華農兄弟火了……在內容生產領域,“日系”、“小清新”過氣了,不加修飾直抵生活本源的火了。
以城市的角度來看,重慶、西安、成都之所以在過去的一年成為“網(wǎng)紅城市”,與其散不開的煙火氣不無關系。
賈樟柯曾經(jīng)提過一個著名的“盆景論”:“上海和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只是中國的幾盆盆景,不是真實的中國。”如果賈樟柯花了20年時間架構起來的“賈樟柯電影宇宙”是通過他的家鄉(xiāng)“汾陽”展現(xiàn)給全世界看“真實的中國”;那陸川、寧浩、管虎、畢贛們,則是在向越來越多生活在精致的“盆景”里的人,展現(xiàn)了另一種來自更加接地氣的西南地區(qū)的真實。
由那些濕漉漉的道路、剝落的墻皮、魔幻的地形、紅通通的辣椒所共同構成的“生猛”,說到底則是為那些希望嗅到生活的煙火氣的人們,構建了一個精神的烏托邦。
很難說,西南方言近兩年的起勢,能不能緩解經(jīng)濟發(fā)展與人口流動帶來的對方言文化的巨大沖擊。老話說,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西南城市的確已經(jīng)成為“逃離北上廣”的首選地。
而哪怕是有著極其成熟的商業(yè)生態(tài)的粵語,也面臨著本地市場萎縮、行業(yè)發(fā)展停滯。知名導演紛紛北上操刀合拍片。
對于目前造梗無數(shù),有著先天娛樂優(yōu)勢,但依然缺乏作品的沉淀的西南方言而言,《地球最后的夜晚》們還是有他們獨到的價值吧。
(公眾號:科技嗦麻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