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融合
——以建盞為例

葉鑌

（福建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福州市，350000）

在宋代，審美文化與宋代日常生活緊密地融合。首先宋代的書法繪畫詩詞等藝術形態(tài)在市民文化和日益發(fā)展的商業(yè)活動的影響下開始成為宋代人的日常消費品,所表現(xiàn)的內容充分接納的日常生活的內容，并融入日常的經濟和娛樂生活。其次，在宋代瓷器領域，工藝和審美都達到一個很高的水平，宋人在接受瓷器的實用性的同時，也充分關注到其審美特質，并將其與文學繪畫等領域融合，賦予其更高的精神性內涵。建盞堪稱宋代典型瓷器，在使用的廣泛性和影響力上都處于突出地位。建盞作為茶器，通過茶這一兼具物質和精神雙重意義的媒介，將宋人的日常生活和審美文化緊密地融合在一起。本文將通過探究建盞作為實用器皿和審美載體的特性來研究宋代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融合現(xiàn)象，以更為具象的視角體會宋代歷史生活與美學精神。

1 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概念

審美文化和日常生活，是兩個難以詳細而精確地定義的概念，盡管如此，文藝理論家們對于審美文化和日常生活的興趣急劇增加。文化審美字面上看，是來自英文中的aesthetic culture,“審美文化”最早是德國法蘭克福學派提出來的，他們主張把文化分為審美文化和非審美文化?！皩徝牢幕痹谥炝⒃骶幍摹端囆g美學辭典》中解釋為“以藝術文化為核心的具有一定審美特性、審美價值的文化形態(tài)，是人類總體文化的組成部分?！背艘酝猓€有多種略有差異的表述，例如“審美文化是社會其他領域審美方面的總和”；“審美文化是文化的一個方面，貫穿著文化具有審美價值的一切領域?！焙唵蝸碚f，審美文化可以概括人們的文化生活與審美相連的那些方面，因而，以此概念來研究中國古代美學的具體存在方式。審美文化是人類在審美實踐中按照美的規(guī)律所創(chuàng)造的觀念體系和行為方式，它與一般文化的區(qū)別在于具有審美特性和價值，表現(xiàn)為形象性，不含制度文化,例如國家的行政管理體制、人才培養(yǎng)選拔制度等；注重創(chuàng)造性和想象性，是人按照美的規(guī)律在想象中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的文化，融入主體的審美意識，思想情感，具有超越一般文化產品的實用性、功利性，并帶來精神愉悅。這些關于形象性、想像性和精神愉悅的概念都可以作為對藝術的描述，但是審美文化的范圍顯然比藝術更廣，并且不需要劃分為嚴格的藝術門類，例如文學、音樂、繪畫等，審美文化既包含了藝術，又包含非藝術領域中具有審美意識和特征的方面。審美文化可以遍布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成為已經泛化了的審美活動。

而日常生活是一個通俗的詞語，但是當它在文化藝術語境中被提到時，也會出現(xiàn)邊界不清、性質不明的狀態(tài)。我們可以暫且拋開將日常生活表達為“個人再生產”的表述，而進行本真樸素的表達，日常生活可以說就是衣食住行，吃飯睡覺，繁衍后代。這些瑣碎的細節(jié)構成了日常生活的基本單位，用以維持人作為自然存在物的活動。

日常生活作為個人的紛雜經驗，有別于完整而重大的歷史事件。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并沒有得到歷史、哲學、審美藝術等領域的觀照。哲學致力于考慮高高在上的形而上學，對于家長里短沒有興趣；西方繪畫中孜孜不倦地為耶穌進行描繪；中國傳統(tǒng)小說熱衷于歷史演義，講述朝代興衰更迭的大事，即使有日常的描寫，那也是帝王嬪妃王侯將相的日常，另一類才子佳人的浪漫傳奇小說，注重情節(jié)和情感的跌宕起伏，剔除了重復性、庸常性、瑣碎性的日常。而在宋代社會中，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有了奇妙的交融，這種交融發(fā)生在距今約800 年的宋代社會，而并非在后現(xiàn)代主義時期才產生。

2 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關系

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關系可以從不同階段來看。原始文化時期，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高度整合，未彼此分化。上溯到舊石器時代，從南方的元謀人到北方的藍田人、北京人、山頂洞人，從原始人類對于石器工具的進步上可以看出對形狀性狀的初步感受，北京人的石器尚無定型，到了山頂洞人，石器均勻規(guī)整，并且出現(xiàn)一些鉆孔的石珠、犬牙做成的裝飾品，這些裝飾品還用赤鐵礦染過。染紅的穿戴既有生理性的刺激、社會性的巫術禮儀符號的意義、也兼具朦朧的審美意識。但是審美或者藝術沒有獨立出來，它們潛藏在原始巫術禮儀等圖騰活動中，與原始人的生存行為并無分化。原始時期的陶器已經有了豐富的紋飾，如魚紋、蛙紋、幾何紋理，這些紋理并不單是裝飾藝術，同時也是族的共同體在物質文化上的一種表現(xiàn)，它往往是是作為氏族圖騰或其他崇拜的標志而存在的。原始文化階段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不可分離的觀點，基本獲得了廣泛的認同。古典文化階段，以藝術為核心的審美文化從社會活動、宗教活動中分化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領域，并且其內部出現(xiàn)了不同形態(tài)的劃分，如雕塑、繪畫、文學、音樂等?，F(xiàn)代主義追求藝術的純粹性，強調藝術的自律，具有內在顛覆性，藝術家們通過藝術自身來尋求不同于物質現(xiàn)實的真理，來喚醒在生活世界中迷失的大眾，因此，現(xiàn)代主義充分體現(xiàn)了審美文化對于日常生活的反叛。從人類文明與文化的整體演進歷程來看，審美文化是繼人類工具文化與社會理性文化后出現(xiàn)的第三種文化形態(tài)，體現(xiàn)了文化積累與量變的過程，是人類文化與文明的高級形態(tài)。只有在文明高度發(fā)展是狀態(tài)下，才會有兩者的融合，也就是在后現(xiàn)代主義中看到的藝術走向生活，后現(xiàn)代藝術突破了藝術與生活涇渭分明的界限，打開了藝術蛻變?yōu)榉撬囆g的方便之門，使得普通大眾也擁有了藝術鑒賞的權利。

從現(xiàn)代主義到后現(xiàn)代主義的發(fā)展觀點來看，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關系似乎很明了。當下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關系問題在我國的當下也被進行熱烈討論，有關生活美學、藝術生活化、審美與日常等概念在媒體上被進行或深或淺的解讀。有些中國學者提出，20世紀，中國的消費時代來臨，最明顯的特點是我們的日常生活越來越美化，并開始了中國是否已進入了日常生活審美化階段的討論。

然而放到中國的語境來看，我們不得不提出一些質疑，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界限在哪里？90 年代市場經濟成熟，就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標志嗎？

當我們重新觀照宋代生活就發(fā)現(xiàn)，在宋代社會中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融合，甚至是個普遍的現(xiàn)象。審美文化并非一個新的詞匯或新的現(xiàn)象，如何看待中國宋朝所出現(xiàn)的生活審美化現(xiàn)象，對研究審美文化的發(fā)展和演變以及解讀當下的文化現(xiàn)象具有重大的意義。

3 從宋代多個領域看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相互滲透

在考察宋代的各個審美表現(xiàn)領域就會發(fā)現(xiàn)，宋代審美文化對日常生活給予極大的關注。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融合表現(xiàn)在，實用性和審美特質的融合，在中國審美文化史上只有宋代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最為和諧地相互滲透。最直接地可以從文學領域來看，詩歌具有言志的傳統(tǒng)，為表達相對崇高的家國情懷而作。而宋人把注意力轉向詞并形成了“詩莊詞媚”的文學慣例，將娛樂生活和審美情趣都寫進詞里，把原來文學作品中不常表現(xiàn)的平常事物進行創(chuàng)作，擴充了文學的題材、風格和審美趣味。其實，與其說宋人是“以俗為雅”倒不如說是“化俗為雅”，“寓雅于俗”。在諸多詞類名作中，可以看到精細的日常的刻劃，如果非要說出詞中的“中心思想”的話，那就是對所描繪的日常的審美。從產生背景看，詞的產生與勾欄瓦舍等娛樂場所的興起以及市民階級登上歷史舞臺都有密切的聯(lián)系，詞也常常作為娛樂活動中的消費品，受到經濟動力和娛樂需求的推動。

圖1

圖2

圖3

宋代文人畫興起，唐代文人從事繪畫的極為少數(shù)，但是到了宋代文人從事繪畫成為普遍現(xiàn)象。文人畫，不重形似而重內在精神，講究氣韻，但是并不以為高蹈姿態(tài)而摒棄大眾，吳自牧《孟梁錄》中記載：“汴梁熟食店張掛名畫，所以勾引觀者，留連食客?！边@樣的場景在物質生產高度發(fā)達的今天仍然是難以想象的，可見，宋代繪畫受到大眾的青睞，并具有廣泛的社會需求，與消費行為產生了直接的互動。

宋代瓷器的品質和數(shù)量都達到一個頂峰，除了我們常說的五大名窯官、哥、汝、定、鈞以外，還有磁州窯、耀州窯、景德鎮(zhèn)窯、龍泉窯、建窯、吉州窯等多個窯系。宋代瓷器很多都是單色釉，僅以一種釉料就可以燒制出不同釉色和紋理的瓷器，官窯、哥窯、汝窯、龍泉窯、建窯都為鐵系結晶釉，卻在可以燒制出釉色風格迥異的瓷器，有雨破天青、千峰翠色、金縷鷓鴣斑等釉色品種；磁州窯常以白地黑花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僅以黑白兩色，表現(xiàn)書法、繪畫、詩文。磁州窯的瓷枕非常有特色，瓷枕上的蹴鞠圖、童子垂釣圖頗有情趣，與現(xiàn)代畫家豐子愷的畫作異曲同工，瓷枕上還常有文字裝飾，經常是警句或者名詩。枕頭確實為日常生活用品，現(xiàn)代人關注保健，各式枕頭層出不窮，以健康理念吸引消費者，而宋人卻在枕頭的審美特質上給予更多的關注，用美的規(guī)則去審視和裝飾一個似乎沒有必要承載太多精神性的枕頭。在茶文化領域，宋人愛喝茶，而茶可以說是解渴的蠢物，但是宋人不僅僅是喝，還要點、要篩、要觀、要斗，把很多的精神活動都融入到喝茶這一俗事中，對茶器的關注也到達一個新的境界。瓷器在宋代無非也是生活用品，本來這些瓷器也就關乎吃飯睡覺的俗事，而宋人卻還要把這些器具做到最美的狀態(tài)。宋人把凡俗之事進行品味和咀嚼，同樣獲得深刻而愉悅的體驗，把俗中尋雅、俗中尋真的審美取向凝聚在器物當中。

4 建盞所體現(xiàn)的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融合

建盞作為宋代茶器。建盞的形制脫胎于碗，但是卻從碗的功能中剝離出來，專門用于飲茶。喝茶相比吃飯而言是一個更偏向于精神層面上的活動。所以茶盞相對于飯碗，正如案相對于桌一樣，前者與后者功能相近，但是卻更高級，更有具有審美價值。

建盞是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的交會。首先建盞將茶器的實用性將審美性高度融合。建盞的產生源于閩地對斗茶活動的熱衷，蔡襄所言，“茶色白，宜黑盞。”直接地說明的黑釉盞興盛的原因，黑釉使得斗茶過程中判斷勝負的水痕能夠明了地看出；厚重的鐵質胎體，具有良好的保溫效果，適應了耗時較長的點茶行茶手法的需要，胎體厚重也增強了器物的穩(wěn)定性，避免在篩茶過程中傾倒。建盞這些配合日常生活的實用性特征都被進行了審美提煉，建盞的黑釉不是一成不變、一覽無遺的黑色，建盞黑釉中帶有神秘的紋理和光澤，像兔毫，像鷓鴣斑。建盞中的神品是曜變，帶有熙天耀日的奇妙光芒。建盞讓超乎凡俗的美，誕生于最樸實的載體之中。建盞的粗胎、斑施釉，給人一種簡而不俗、陋而雅逸的感受，簡潔造型與閑淡的釉色，有著深遠而無窮之味，與道家、禪宗都有契合之處。建盞傳入日本之后，也成為侘寂美學的代表器物。建盞的厚胎，被審安老人，贊以自厚的美名，符合儒家“”躬自厚而薄責于人”理想品德。

其次，建盞在詩詞繪畫等藝術領域有大量的體現(xiàn)，建盞通過文人之手，進入文化藝術領域。宋代文人是宋代社會中富有地位和財力的階層，其群體也較為龐大。文人階層得以在宋代具有嶄新面貌的原因有很多，除了宋代重文抑武的國策以及趨于完善的科舉制度之外，與宋代經濟的繁榮分不開。宋人文人熱衷于品茶，以工藝精致的團茶，配以追求技巧的點茶茶藝，甚至延伸到帶有競技性質的斗茶和講究意境審美的分茶，可謂窮精極巧。宋代文人在茶中獲得了大量靈感，創(chuàng)作出優(yōu)美的茶詩、茶詞，并把對建盞的贊美嵌在其中?！巴煤痢薄ⅰ坝窈痢薄ⅰ巴煤纸鸾z”、“鷓鴣碗面”、“鷓鴣金盞”都是宋代文人在詩詞形容建盞的語言。宋代文人的代表宋徽宗趙佶曾寫《宣和宮詞》：“螺鈿珠璣寶合裝，玻璃翁里建芽香。兔毫連盞烹云液，能解紅顏入夢鄉(xiāng)?！睂⑼煤吝B盞既建盞與珠璣寶盒、玻璃翁、建茶并論，說明建盞不僅是宋代文人生活中的重要器物，與宋代文人的生活習俗和藝術創(chuàng)作關系密切，更是符合宋代文人審美意趣的藝術珍品。

宋畫善于表現(xiàn)人物，描繪世俗風情，將真實的生活場景呈現(xiàn)在畫卷之中。最著名的當屬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而除了《清明上河圖》這樣的大作以外，還有描繪人物場景畫，技法純熟，畫風清新自然。而點茶作為宋代生活的重要部分也常常進入宋畫之中。南宋畫家周季常、林庭珪畫的《五百羅漢圖》中有僧人用建盞點茶品茶的情景，在劉松年的《攆茶圖》和宋徽宗的《文會圖》中，細致描繪了宋代文人生活中的點茶情景，同時也把建盞作為點茶中的重要器物表現(xiàn)在畫中。除了描繪貴族階層的作品以外，表現(xiàn)市民階層飲茶習俗的《斗茶圖》《茗園賭茶圖》中也有對建盞的描繪。建盞所交會的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并未因為階層的不同而有所差別，而是具有龐大的受眾，積淀了普通宋人的生活和審美情感。

建盞作為日常的茶器，卻被宋人進行了深度的美學解讀，并延伸到文學繪畫等領域，積淀了豐富的中國美學的內涵。

5 宋代審美文化與宋代日常生活的融合現(xiàn)象對現(xiàn)代社會的啟示

有學者認為，“審美文化”這個概念不是土生土長的，而是中國學者接受了西方文化思潮，特別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思潮影響之后提出來的?！被蛘哒f“審美文化是改革開放以來，中西方文化交流的產物，也是市場經濟下新出現(xiàn)的文化現(xiàn)象?！边@種觀點本文很難認同。

因為，通過研究宋代的審美文化可以發(fā)現(xiàn)，審美文化可以在中國的傳統(tǒng)和歷史中尋找理論和現(xiàn)實的依據。審美文化即使是借用了西方語言，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合理有效地闡釋中國古代出現(xiàn)的文化現(xiàn)象。

審美文化研究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消費文化與商業(yè)文化，那么消費文化與審美文化是否存在絕對的對抗呢？宋朝雖然仍然以農業(yè)立國，但在高度發(fā)達的農業(yè)經濟的基礎上，已經生長出城市、貨幣、商業(yè)、信用、海外貿易等諸多商業(yè)文明因素，宋代的經濟可以說達到一個高峰。宋代審美文化在告訴發(fā)展的商業(yè)文化興起的，宋代建盞的大量燒制，以商品方式交易甚至大量出口，促成了中國對周邊國家的茶文化輸出。因而，審美文化并不排除商業(yè)文化，不能簡單地將商業(yè)文化作為審美文化的敵人。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的融合，代表一種高度的人文關懷。從建盞中也可以看到，審美化了的商品，在增加民眾的幸福感，促進多領域的審美文化發(fā)展上都有積極的影響。中國式的美學生活在近千年前就已經達到成熟，這對當下是一種鼓舞，讓我們在思考當下審美文化、日常生活、以及商業(yè)、消費等行為中有了更為廣闊而清晰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