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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凱湘
>>視覺中國供圖
近段時間,一起用戶起訴本地生活服務平臺取消訂單被法院認定為欺詐的案件引發(fā)了較多的關注和爭議。取消外賣訂單、取消快車訂單等等,關注度背后是因為這類行為在日常生活尤其是互聯網領域常見,在法律層面為認定欺詐與違約的區(qū)分標準提供了契機。
欺詐是民事法律行為特別是合同中的一項重要制度。合同法第五十四條第二款規(guī)定:一方以欺詐、脅迫的手段或者乘人之危,使對方在違背真實意思的情況下訂立的合同,受損害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或者撤銷。民法總則第一百四十八條規(guī)定:一方以欺詐手段,使對方在違背真實意思的情況下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受欺詐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予以撤銷。
在民法與合同法原理中,欺詐是行為人實施法律行為時的一種主觀心理狀態(tài),是指以使他人陷于錯誤并因此為意思表示為目的,故意陳述虛偽事實或者隱瞞真實情況的行為。故意陳述虛偽事實在學理上稱為積極欺詐,故意隱瞞真實情況稱為消極欺詐。欺詐是一種嚴重的主觀過錯狀態(tài),即惡意。欺詐具有以下基本特征:其一,欺詐一方所作出的意思表示的內容是虛偽、虛假的,或者是捏造事實,無中生有,或者將本來真實的客觀事實予以隱瞞,或者作出與客觀事實相反的陳述。其二,受欺詐一方正是因為受到欺詐而陷入錯誤,繼而作出了不真實的意思表示。其三,欺詐一方并非基于誤解或者疏忽或者懈怠而作出意思表示,相反是惡意的、積極的作出虛偽、虛假的陳述,其目的就是要誘使對方與其訂立合同。例如,明知是假冒偽劣商品而予以出售,明知自己根本沒有履約能力而訂立合同,等等。其四,欺詐只能是發(fā)生于合同訂立階段,而非發(fā)生于履行階段。
由于欺詐是一種嚴重違反誠實信用的行為,擾亂了市場交易秩序,損害了合同對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所以法律對于欺詐進行嚴格的規(guī)制,賦予受欺詐一方請求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撤銷因欺詐而訂立的合同的權利,從而使欺詐而訂立的合同在效力上成為一種可撤銷的合同。合同一旦撤銷,便自始失去法律約束力,恢復到未履行的狀態(tài),各方從對方取得的財產應當返還給對方;如果受欺詐一方因此受有損失,有權請求賠償。不僅如此,為了更好地保護消費者權益,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五十五條明確規(guī)定:經營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有欺詐行為的,應當按照消費者的要求增加賠償其受到的損失,增加賠償的金額為消費者購買商品的價款或者接受服務的費用的三倍;增加賠償的金額不足五百元的,為五百元。這便是該法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其目的在于通過讓經營者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而遏制欺詐性交易,保護消費者權益。
違約則是合同履行中的一種事實狀態(tài),是指當事人不履行合同約定的義務或者履行義務不符合合同的約定,合同法理論上稱為債的違反或者債的不履行。違約只是一種事實狀態(tài),一種客觀行為,不構成主觀評價。當事人承擔違約責任除了需要違約的事實外,還需要損害的發(fā)生、違約與損害之間的因果聯系以及推定過錯。
學理上而言,欺詐與違約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欺詐是訂立合同時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違約是履行合同時的客觀事實狀態(tài)。但二者有一定的關聯性,當事人承擔違約責任并不需要以欺詐為主觀要件,而一旦成立欺詐通常也會發(fā)生違約,例如,行為人根本沒有履約能力甚至根本就沒有打算履行合同而與對方簽訂合同,便構成欺詐,同時他也不可能履行合同,故亦構成違約。這種情況下,對方當事人既可以依據合同法或者民法總則在法定的除斥期間內行使撤銷權,請求撤銷合同,也可以主張違約責任。
司法實踐中在相關的合同之訴或者消費者權益糾紛案件中,需要從法理上和規(guī)則層面區(qū)分欺詐與違約,否則可能導致法律適用的不當。新近的一起案件引發(fā)很多關注,這個案件為上述問題的深入討論提供了素材。本案基本情況為:原告于2018年12月12日10:12在A公司訂餐平臺訂購B商家提供的套餐一份,訂餐后于11:08收到短信:“【B商家】尊敬的客戶:您的訂單已經送出,由騎手A公司配送員為您派送?!蓖?1:38收到短信:“【A公司】您在B商家下的訂單因為配送問題被取消。”訂單取消頁面顯示配送方式為“商家配送”,該訂單現已退款。開庭時,原告提交案涉訂單截圖,在配送方式處顯示已變更為“全城送”?!癆公司”平臺中B商家網頁宣傳上顯示“全城送約41分鐘”。本案的核心問題,是被告在提供服務過程中,是否存在欺詐的問題。
對此爭議焦點,一審法院認為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其采用網絡方式為交易雙方提供網絡經營場所、交易撮合、信息發(fā)布等服務,應當向消費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的數量和質量、價款或者費用、履行期限和方式、安全注意事項和風險警示、售后服務、民事責任等信息,提供的信息應當真實、全面,不得作虛假或者引人誤解的宣傳。具體到本案,包括向原告如實提供案涉訂單的配送信息,但案涉訂單詳情頁所顯示的配送服務提供者為商家即第三人,并不符合真實情況。同時,法院認為被告的經營模式,客觀上存在配送服務在履行上具有不確定性的情況,而被告并未提供證據證明其已將相關信息事先告知原告,應屬故意隱瞞影響交易的重要信息的行為。最后,判決支持原告訴訟請求,被告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五十五條規(guī)定,向原告支付500元懲罰性賠償金。
筆者認為,一審法院的此一認定與判決結果存在明顯的可商榷之處。
一審判決認定本案被告構成欺詐的理由歸結為兩點:其一,被告應當是訂餐的實際配送者,而平臺頁面顯示的配送者為商家即“真功夫”,宣傳內容與實際不符,構成欺詐。其二,訂餐是否能夠送達具有不確定性,或者說訂單存在被取消的可能性,但被告未向消費者告知這種不確定性,構成欺詐。
對于第一點理由,其可商榷之處在于:第一,對于通過網絡平臺訂餐的消費者來說,是平臺負責配送到指定地點還是入駐平臺的商家負責配送到指定地點,并不是合同的主要條款,合同的主要條款是“配送到指定地點”,而不是“由誰配送”。第二,對于消費者而言,網絡訂餐的合同目的在于及時收到并享用所訂的餐食,而不在于是誰把餐食送達。換言之,由誰負責送達餐食對于合同目的的實現不存在任何的實質性關聯。第三,根據合同法的規(guī)定,合同當事人可以約定由第三人履行合同,當第三人不能履行合同時,仍應由合同當事人履行,所以即使被告在平臺訂餐頁面顯示的配送者為入駐商家,而實際上是平臺自己配送,也不構成欺詐,只是履行義務人的改變,而且基于合同的相對性原理,此種改變本來就是符合合同法的上述規(guī)定的。 第四,由于配送服務才是訂餐服務合同的主要條款,而配送者是誰不是訂餐服務合同的主要條款,所以平臺在訂餐頁面是否標示由誰配送,標示的是由平臺自己配送還是商家配送甚或其他第三人配送,標示的是平臺自己配送而實際上由商家配送抑或相反,都與消費者決定是否訂立合同無涉,與消費者訂立合同后合同目的的實現無涉。所以,配送者的標示與否以及標示與實際情況相符與否,均既不影響合同成立,也不影響合同目的實現,進而不可能構成欺詐,被告在此方面既沒有隱瞞真實情況,也沒有提供虛偽信息。第五,電子商務中,訂購的商品有的是平臺負責配送,有的是平臺入駐商家負責配送,有的是商家允諾自己配送,然后反過來商家再購買平臺或者第三人的配送服務,這些情況在電子商務中都是很平常的習慣做法,在商家允諾自己配送然后又反過來購買平臺的配送服務時,訂餐頁面顯示的無論是平臺配送還是商家配送都是真實的信息,不存在欺詐。
概而言之,一審法院以訂餐頁面顯示的是商家配送而實際上的配送者應當是被告為由,認定被告構成欺詐,沒有查明網絡交易和電子商務環(huán)境下平臺信息提供與陳述的特殊性與規(guī)律,沒有闡釋欺詐的認定標準與規(guī)則宗旨,屬于認定不當。
對于第二點理由,其可商榷之處更為明顯,具體在于:第一,訂餐與配送服務合同訂立后,被告是否按照約定的時間及時送達、送達的是否符合約定的餐食內容與標準、以至是否根本不能送達亦即取消訂單,是屬于合同履行的問題,而不是合同訂立的問題,而欺詐是合同訂立的問題,即在訂立合同時一方故意提供虛假情況或者隱瞞真實情況,誘使對方作出錯誤的意思表示,本案的案情是合同訂立后被告通知該訂單取消,很顯然被告的行為已經構成違約,屬于債的違反中的拒絕履行,但拒絕履行仍然屬于違約的范疇,而非合同訂立的范疇,與欺詐無涉。第二,原告是完全行為能力人,根據生活經驗特別是網上購物與服務的經驗,都能夠預見到并非所有的網絡購物與服務訂單均能按期履約,取消訂單的情形并非罕見,更非不可預見,法院不能以被告沒有告知原告訂單有可能取消即認定構成欺詐。第三,任何合同,無論線上的還是傳統(tǒng)的,訂立后其實都存在因各種主觀或者客觀原因而不能履行的情形,當事人當然必須根據法律和約定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但不能認為沒有按照約定履行就是欺詐,就是在訂立合同時即存在主觀惡意。如果這樣認定,那幾乎所有的違約行為都可能會被歸入到欺詐范疇中去,因為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沒有向對方事先說明有可能合同不能履行。
欺詐與違約是合同以至法律行為中的兩項重要制度,各自有其自身的邏輯與法理,不同的構成要件與判斷標準,不同的立法宗旨與規(guī)制目的,司法裁判需要仔細甄別和查明,特別是對于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欺詐規(guī)則,尤需慎用,防止消費者權益保護的不適當的泛化,偏離了立法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