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用盡所有力氣，只為值得

正史也瘋狂

懂行的人都知道，決定一個人收藏成就的不是藏品數(shù)量多寡，而是對藏品的個人見解，沒有高超的眼光、深厚的修養(yǎng)乃至高潔的品行，斷不可稱“收藏家”。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曾評價張伯駒“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天下民間收藏第一人”，所言非虛。

一

1898年，張伯駒出生在河南項城，是袁世凱的表侄。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他6歲時被過繼給膝下無子的大伯張鎮(zhèn)芳。

張鎮(zhèn)芳是進士出身，先后擔(dān)任過署理直隸總督和河南總督等，對張伯駒的教育也十分重視，教其誦古文、習(xí)詩藝。張伯駒天資聰慧，記憶力超群，9歲即能作詩，成為聞名鄉(xiāng)野的“神童”，20歲時已能通讀《二十四史》，熟背《古文觀止》，細講《資治通鑒》等。

淵源家學(xué)和人文家風(fēng)，不僅為張伯駒打下了深厚的學(xué)識基礎(chǔ)，也讓他養(yǎng)成了獨有的散淡、通脫的文人個性。而張鎮(zhèn)芳希望張伯駒能夠躋身軍界光耀門楣，便將他送入袁世凱混成模范團騎兵科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張伯駒歷任安武軍全軍營務(wù)處提調(diào)、陜西督軍公署參議等職，1927年起棄政從商，投身金融界，在鹽業(yè)銀行任職。

但張伯駒骨子里是個文人，天性散淡，這讓他極為討厭商人間的爾虞我詐。他于是不顧父母反對，辭掉了鹽業(yè)銀行職位，自此埋首于讀書文藝中不可自拔。世人奮斗的金錢地位在他看來毫無價值，這也令他生發(fā)出余生為了收藏心愛之物不惜代價的慷慨。

張伯駒收藏起于興趣，雖起步晚，但殷實的家境和獨特眼光讓他的起點很高。他的第一批藏品來自皇宮。當(dāng)時，末代皇帝溥儀為生計犯愁，把老祖宗的寶貝偷偷拿到市場上變賣，文徵明的《三友圖》、黃庭堅的《諸上座帖》等傳世名作均是此時歸了張伯駒。張伯駒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走上了“瘋狂”的收藏之路，只要市場上流出精品，他會不惜一切代價購買收藏，漸漸在收藏界有了名氣。

有一次，因為自己得知消息晚了一步，造成唐代名作《照夜白圖》流失海外，這讓張伯駒痛心不已。不久，他又聽說恭親王的孫子溥儒收藏了另一幅國寶——西晉陸機的《平復(fù)帖》，并在暗中尋找買家，擔(dān)心國寶再次落入外國人之手的他志在必得。

張伯駒為何如此看重《平復(fù)帖》呢？因為陸機的<平復(fù)帖》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書法真跡，比《蘭亭序》的書寫時間還早79年。寥寥9行84個字，卻是中國書法從章草到今草演變的實證，研究價值無與倫比，在收藏界被譽為“中華第一帖”。

古往今來，名人雅士以收藏過《平復(fù)帖》為榮。張伯駒第一次見到《平復(fù)帖》展出后，便托人向溥儒求購。溥儒開價20萬元，張伯駒無力支付。次年，他委托與溥儒交好的張大干說情，以6萬元再次求購。溥儒不肯割愛，堅持20萬元。后來，友人無意透露溥儒母親過世，急需用錢，張伯駒嘗試溝通，最終雙方以4萬元成交。后來，當(dāng)初購買《照夜白圖》的國外買家出價20萬元求購《平復(fù)帖》，被張伯駒斷然拒絕，國寶得以留在國內(nèi)。張伯駒感慨： “在昔欲阻《照夜白圖》出國而未能，此則終了夙愿?！?/p>

二

1941年6月的一天，還在鹽業(yè)銀行上海分行任總經(jīng)理的張伯駒在上班路上，被三名歹徒綁架。綁匪要價200根金條，否則就撕票。多年來四處求購收藏，讓張伯駒一家流動資金變得極為緊張，200根金條像一座大山壓得張伯駒妻子潘素喘不過氣來。

潘素艱難籌錢，四處碰壁，迫不得已欲將張伯駒收藏的珍貴字畫變賣。在一次探視中，張伯駒告訴潘素寧肯死于毒手，也不能拿字畫換自己的性命。在他眼里，這些凝聚了中國豐厚文化積淀的珍寶價值遠勝于生命。

張伯駒至死不配合，歹徒見索要高額贖金行不通，便壓價到20根金條。在賣掉張伯駒名下鹽業(yè)公司的股票和項城老家的一部分土地后，妻子這才湊夠了20根金條，將被扣押八個月之久的張伯駒贖了出來。

北平淪陷后，張伯駒攜家眷到西安。國難當(dāng)頭，他最擔(dān)心的就是《平復(fù)帖》落入日本人之手。為了保護好國寶，他將《平復(fù)帖》縫入被子中，一路夙夜不眠，擔(dān)驚受怕，直至平安抵達西安，心才稍稍放下。

他飄零之際用生命保護的稀有之物，卻在后輩有需要時給予熱忱幫助。

王世襄因為研究《平復(fù)帖》提出登門欣賞，張伯駒大度地說： “一次次來我這里看麻煩，你拿回家去看吧?！边@句話讓王世襄對張伯駒的寬闊胸襟欽佩不已。

好友周汝昌評價張伯駒：“其虛懷若谷，一片素心，只為做好事，不計其他?！?/p>

三

抗戰(zhàn)勝利后，張伯駒被聘為故宮博物院研究員，有力地補充了國內(nèi)文物鑒賞實力。此時，被溥儀帶到東北的部分國寶逐漸流回關(guān)內(nèi)，國內(nèi)外收藏家躍躍欲試。

當(dāng)隋代大畫家展子虔的《游春圖》悄悄出現(xiàn)在北平時，張伯駒憑借敏銳的嗅覺，建議故宮博物院將此卷買下，并提出如果院方經(jīng)費不足，自己愿代為周轉(zhuǎn)。但賣家開出的800兩黃金的天價讓故宮無力購買。如果不迅速出手，《游春圖》就有流落海外的風(fēng)險，這不僅是張伯駒個人的憾事，更是中華民族的痛。

可是，張伯駒此前剛剛通過變賣家產(chǎn)，加上舉債，共出資110兩黃金，勉強購得范仲淹的《道服贊》。元氣大傷的他去哪里再籌800兩巨額黃金呢？張伯駒急中生智，不斷散布國寶不能流失國外的言論，一時間滿城風(fēng)雨，最終賣家迫于輿論壓力和張伯駒商定以220兩黃金成交。

對于此刻的張伯駒來講，220兩黃金幾乎等于全部身家。他思索再三，忍痛將一家人在北平弓弦胡同的大宅作價2.1萬美元賣掉，合計黃金220余兩。不料，賣家嫌黃金成色不足，實際僅有130兩，張伯駒不得已又將妻子心愛的首飾賣掉湊出20兩，二人商定剩余銀兩將后續(xù)補齊，這才將《游春圖》收入囊中。這幅堪稱中國最早的山水畫作，為歷代鑒賞家所珍視，具有不可估量的收藏價值。

此時的張伯駒已負債累累，一家人搬到一個小宅院里，面對著家徒四壁的窘境，張伯駒只有一個念頭： “老祖宗的東西，是留給中國后代子孫欣賞的?！?/p>

耗盡家產(chǎn)收藏，他卻從不出售漁利。有人笑他傻，他卻說： “不知情者，謂我搜羅唐宋精品，不惜一擲千金，魄力過人。其實，我是歷盡辛苦，也不能盡如人意。因為黃金易得，國寶無二。我買它們不是賣錢，是怕它們流入外國?！?/p>

他始終表現(xiàn)得像一個隨時與人決斗的斗士，既孤獨，又可敬。

眾所周知，收藏家的特點是“子子孫孫永寶之”。然而，1956年，目睹新中國艱難現(xiàn)狀，張伯駒和妻子潘素決定將陸續(xù)收藏30年，比生命更寶貴的八件國寶不留給子孫，而是一次性捐給了北京故宮博物院永久收藏，成為中國收藏史和捐獻史上的不朽壯舉。內(nèi)有西晉陸機的《平復(fù)帖》、唐代杜牧的《張好好詩》卷、北宋范仲淹的《道服贊》卷、北宋黃庭堅草書《諸上座帖》、蔡襄自書詩冊等，從而引發(fā)收藏界一次史無前例的大地震。

鑒于張伯駒和潘素做出的巨大貢獻，新中國文化部專門舉辦了捐贈儀式，并獎勵伉儷20萬元，卻被二人拒絕了。時任文化部部長的茅盾親筆為張伯駒和潘素頒發(fā)了一個褒獎令，其中一句話“化私為公、足資楷式”，證明了啟功先生給予張伯駒“民間收藏第一人”的稱號實至名歸。

一己之力為國為民，真乃文人之典范！

故宮博物院的頂級書畫國寶，一半的亮色是由張伯駒帶來的。在中國收藏界，張伯駒同樣能頂半壁江山。

從收藏愛好，到以保護國寶為己任，張伯駒不談享受，只論付出。他不僅是一個斗士，更是真名士，風(fēng)采照人。

四

英國作家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中寫過一句值得玩味的話： “有時候，一個人在屬于他的風(fēng)云歲月過去之后，還能活著進入全新的時代，這時好奇的人就能看到人間喜劇中最為奇特的場面?！?/p>

沒有想到，在捐獻完國寶一年后，張伯駒竟然被打成右派分子，理由是支持清代封建戲曲演出，反對者又把他家與袁世凱的關(guān)系揪了出來，說他是封建余孽。就連他捐獻的國寶，也被說成本來就是官僚資本，理應(yīng)收歸國有。

在這段特殊歲月里，張伯駒被周圍人一次次嘲笑、侮辱，卻仍然表現(xiàn)得散淡超脫，反而那些災(zāi)難在他面前認了慫，他頑強地覺得“自己仍然是個人”。他說： “國家大、人多，個人受點兒委屈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只盼望祖國真正富強起來?！?/p>

他是真正的名士，風(fēng)采藏在他面對個人的境遇里，也藏在對待朋友的態(tài)度上。

好友章伯鈞被冤，不久憂憤而死，社會人士唯恐躲之不及，無人吊唁。但有一個人敢去，他就是張伯駒。

年逾70歲的張伯駒帶著妻子潘素，因為不熟悉章伯鈞家的地址，一路從地安門到建國門，邊走邊打聽，才走到章伯鈞家。這讓章伯鈞的女兒十分震驚，因為在她的印象里，張伯駒與父親只是君子之交，二人無非喝喝茶、吃吃飯、看看畫的交情，他怎么能和那些有血緣關(guān)系的至親相比？怎能和父親生前救濟過的那些朋友相比？然而，第一個登門吊唁的竟然是張伯駒。

真正的朋友不是整天噓寒問暖，而是患難之際顯坦蕩，如果一方有需要，另一方兩肋插刀。

1961年，在陳毅元帥的干預(yù)下，張伯駒夫婦來到長春，在吉林省博物館擔(dān)任文物的鑒定工作?？紤]到館藏精品不足，張伯駒將自身珍藏的宋拓《九成官醴泉銘冊》、唐人《楷書妙法蓮華經(jīng)普賢菩薩勸發(fā)品殘冊》等30余件絕世瑰寶捐獻給吉林省博物館，讓這座關(guān)外博物館立刻吸引了無數(shù)目光。

隨著形勢越來越動蕩，張伯駒和潘素又被下放到農(nóng)村插隊落戶，因為年齡大不被接收，二人只好回到北京，成為無工作、無戶口的黑戶。當(dāng)年富甲一方的張公子，如今全靠親友接濟生活，不勝唏噓。

即便這樣，生性爛漫的他，見到綻放的小盆梅花有心想買，無奈囊中羞澀只能作詩抒發(fā)自己的感受： “肆間初見小梅姿，風(fēng)韻依然似舊時。畫圖愿買折枝寫，無奈囊空惟剩詩?！?/p>

一個人是否值錢，要看他堅持的原則值不值錢。窮困卻不潦倒，根植于內(nèi)心的貴族氣息讓張伯駒依然價值連城。

1972年，在周恩來總理的關(guān)懷下，張伯駒得以赴中央文史研究館任職，1980年，張伯駒的問題得到解決。重新安定下來的張伯駒雖已82歲高齡，但他惜時如金，擔(dān)任多項職務(wù)，為我國書畫文物鑒賞發(fā)揮余熱。

據(jù)黃永玉回憶，有次他到北京某餐廳吃飯，看見張伯駒“蹣跚而來，孤寂索寞，坐于小偏桌旁”。當(dāng)時，張伯駒僅僅依靠著每月80元的工資與妻子潘素度日。張伯駒只喝了一碗紅菜湯，然后點了四片面包、一碟果醬和兩小塊牛油，他小心翼翼地給面包抹上果醬和黃油，用方帕將面包認真包好，帶回家與妻子一起品嘗。兩人過得很是凄苦，但是清貧之中不失貴族之氣。

1982年正月，張伯駒患了感冒，被送進了北大醫(yī)院。因為住的是11人的大病房，非常吵鬧，張伯駒整日煩躁。潘素向院方請求更換單人或雙人病房，被拒絕，理由是“不夠級別”。后來張伯駒的老朋友與衛(wèi)生部聯(lián)系，說明情況，張伯駒才被允許轉(zhuǎn)入高干病房。當(dāng)朋友想把這個決定告知張伯駒家屬時，卻傳來了張伯駒剛剛?cè)ナ赖南ⅰ?/p>

1982年2月26日，一生動蕩的張伯駒離世，享年84歲。

有人跑到北大醫(yī)院門口氣憤地大罵： “你們知道張伯駒是誰嗎？他是國寶！你們說他不夠級別住高干病房。我告訴你們，他一個人捐獻給國家的東西足夠買下你們這座醫(yī)院！”

民盟中央副主席在張伯駒的追悼會上說： “我參加的八寶山追悼會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很多人的悼詞上都無一例外寫著永垂不朽。依我看，并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的不朽者，張伯駒是一個。”某紅學(xué)家感懷張伯駒一生境遇，作詞評論： “才氣無雙折挫多，平生起落動山河。至今仍較淚滂沱。國士高風(fēng)傾萬世，魍魎魅魑一塵過。春游詞筆郁嵯峨?！弊x來讓人動容。

張伯駒和潘素后來居住的小院，被打造成為“張伯駒潘素故居紀念館”，用于研究二人的藝術(shù)思想和崇高精神。張伯駒一生并不完美，但他一路走來，并未脫離“散淡”二字，他用盡所有力氣，只是為了值得。是執(zhí)著還是灑脫，留給后人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