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合山

○馮秋子

在廣西合山，見到1949年前后開采的老煤井、老礦井，廣西最早建成的運送煤炭的窄軌鐵路和列車。煤炭生產是合山經(jīng)濟支柱產業(yè)之一，煤田地質儲量有6億多噸，為廣西之首。這座工業(yè)文明自然生成、煤礦文化從無到有聚集而成的工礦城市，地處南中國亞熱帶季風濕潤氣候區(qū)，年平均氣溫20.6℃，降水和蒸發(fā)幾近取平，但是有紅河水自西向東流入，把合山境內自東北向西南涓涓流淌的其他四條支流就便卷裹進紅河。

合山的美，百十年來被黑煤灰覆蓋著。合山的礦工，歇息一宿，臉面、手腳、衣褲仍沾黏著洗不凈的黑煤塵，每日天亮沒多久即趕赴井下繼續(xù)專屬他們不見天日的生活，所以，合山一半的礦工人口，也不及細細欣賞合山的山水樹木農田莊稼之美，甚至連綿的細雨，在他們的生活中也沒多少詩意，因為沒有一根路線不是漫沱泥濘。他們的生活是嚴峻的，心思不得不撲在井下的生計里，渾身的力氣也行使在其中。

但是合山真的很美。每一棵樹，值得細細觀賞。每一位女子，相貌特別，味道十足。紅河水常年浸淫腐蝕點化過的每一塊奇石，出人意表。合山物產豐富，生長于內蒙古的我想象不出來能有那么多種類。合山的煤炭，超出我的準備。我生活的地方，從前冬天燒大同優(yōu)質煤，一年四季燒水做飯用碎煤，每戶人家院子里屯著不少煤。廣西合山產煤，很想知道是怎樣的情形。合山的煤炭，百年間維持了西南多地之需。地處廣西中部的合山，總面積350平方公里，煤田面積占總面積73%，而耕地面積8.24萬畝，只占總面積15.69%。確是一座煤城。

因刨坑采煤開礦衍生的合山城，采煤歷史始于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那時全數(shù)為人工作業(yè)。后來人工刨挖、肩挑以外，摻雜了一部分簡陋的機械作業(yè)。運行到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合山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因資金匱乏面臨倒閉，幸采取社會外向措施擴大招股得以扭轉頹勢。李宗仁以李德仁的名字帶頭入股12份，又藉廣西省政府、中國銀行總管理處入股合營，公司改組為合山煤礦股份有限公司，至此發(fā)展為官、商、銀行三家聯(lián)辦。資金投入由原來的70萬元國幣增加到110萬元國幣，公司員工亦增加到812人，月產煤高達1200噸，合山煤礦得以復生。至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先后建立十多處礦井。1958到1980年，又建多處礦井。1983至1990年，市境內除之前建起的數(shù)十座礦井之外，先后辦起900多個小煤井，興建了一座年設計生產能力8萬噸的靈臺礦井。之前建成的那些規(guī)模較大的礦井經(jīng)過改建，分別提高了生產能力。至1990年，除三座斜井、豎井受淹被迫停產，尚有七個礦的八對礦井仍進行作業(yè)，年設計生產能力為178萬噸。

不能不提及一段史話——合山煤礦所經(jīng)歷的抗日戰(zhàn)爭。讀中國現(xiàn)當代不少文史著述，常會涉及廣西。在全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格局中，廣西的重要作用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其中之一是保存護送許多著名知識分子繞道香港，經(jīng)廣西（或云南和未淪陷的廣東部分地區(qū)）經(jīng)過艱難輾轉到達重慶，進到抗戰(zhàn)陪都——這座世界反法西斯的遠東戰(zhàn)場指揮中心，參加國民政府抵抗日本侵略者，加入到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白區(qū)抗日組織，或由重慶北上進入延安，有許多人留在廣西進行持久的抗日愛國運動。廣西全省在抵抗日寇的反侵略斗爭中，付出了巨大犧牲。僅就合山，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日本軍隊侵入廣西后，合山礦區(qū)員工肩負起工廠遷桂之責，以及湘桂、黔桂兩條鐵路機車供煤的重任，同時增建礦井，增加產煤，支援抗戰(zhàn)。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合山的原煤產量達到9.42萬噸。次年12月，礦區(qū)淪陷，員工們機智、勇敢地與日本侵略軍進行斗爭，以身家性命護礦護煤，終使敵人未能拉走一噸煤。他們各自發(fā)揮所能，大敵面前團結協(xié)作，投身反侵略正義斗爭，為抗日、為國家傾心盡力，其英勇、悲壯的事跡，滲漏進合山礦區(qū)的每一寸土地，埋藏進合山煤礦工人、亦工亦農的人或是純粹種田的老鄉(xiāng)的記憶中。坐在坡坎上，和老百姓聊生活，敘往昔，不少老人眼睛是渾濁的，但記憶不褪，聲音有力，內心有著不小的格局。礦工們在長期勞作和學習中，錘煉出的眼界、心性、氣力和思維方法，鋪展在日子里，托扶著合山的內在氣蘊，深進到合山的水土脈絡，由內至外突拔著合山的樣貌特質。一樁樁、一件件，老工人和他們的母親或者妻兒，跟我細數(shù)，說的是日本人如何想要搗毀合山的煤礦。

合山迎來解放是1949年12月1日。一個月零4天以后，即1950年1月5日那一天，中國人民解放軍桂林軍事管制委員會，接管了合山煤礦公司。礦工心境有了大的不同，正像全國其他地方翻身得解放的人那樣，合山的礦工們意識到，從此要當家做主人了；他們身上潛具的主人翁精神、主觀能動性，自然而全面地被調動出來。他們積極修復鐵路，加緊生產。年產煤猛增。1954年，合山煤礦股份有限公司更名為廣西省合山煤礦。1955年，礦區(qū)由主采五煤轉為四煤。同年，礦區(qū)全面進行地質勘探，興建自備電廠，添置設備，培訓人員，煤炭生產進入了新的歷史發(fā)展時期。1962年1月1日，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合山礦務局成立。

1967年，毛澤東主席批發(fā)的《發(fā)給煤炭工業(yè)戰(zhàn)線職工的一封信》下達后，干部職工受到鼓舞，生產干勁倍增，一鼓作氣，將來（賓）合（山）輕軌鐵路改為準軌鐵路，先后擴建了六對礦井。九年后的1976年，境內正在施工或竣工投產的礦井，總設計能力達到231噸，比十一年前的1965年增加155噸，井下運輸基本實現(xiàn)了機械化。其中十一個采區(qū)、班組，煤礦采掘連年開創(chuàng)新的紀錄。最高峰時，曾達到年產煤250萬噸。

合山出產的煤，源源不斷銷往梧州、廣州、香港、澳門。抗戰(zhàn)時期，廣州淪陷，改銷桂林、南寧、柳州等地，后又增銷到廣東廉江、湛江等地。西南部相當大區(qū)域的工業(yè)、商業(yè)、運輸業(yè)等，以合山煤作為主要能源支持。合山煤對于廣西的貢獻，無需贅言。

了解合山煤礦的歷史，是想試著理清楚，合山煤礦是怎樣起步、發(fā)展、壯大，又是怎樣在今天把一座資源枯竭的礦山廢墟遺址，變成國家礦山公園的。煤炭資源竭盡，成為鐵的事實，2009年，合山市被列為全國第二批資源枯竭型城市。這座曾經(jīng)光榮、無限輝煌的城市，步履維艱。十來年時間，足以擊倒一代人。合山人的陣痛，這座城市的陣痛，從今天人們的面容里，仍然能夠看到——他們笑的時候，顯出疲憊過后的寬宏和幸福。天大的事，融于平靜。礦工、技術人員和管理干部，順應自然規(guī)律，面對了轉型，面對了生存挑戰(zhàn)。這一切的確不易，發(fā)生在他們勉力行走的半途。就是說在被動地，沒有選擇余地的情況下，他們的工作方向和土地自然埋藏無力支撐之間，發(fā)生了尖銳的矛盾沖突，天塌地陷般的打擊和挫傷，成為他們不得不去品嘗的生活滋味。

合山因煤而生，因煤枯竭而衰。礦山荒廢，產業(yè)真空。煤礦開采過的地方，多有地表下陷，一片莊稼地，幾間農舍，一條壯實的水牛，一輛推車，甚至拖拉機、推土機、收割機，前一分鐘還在原地，后一分鐘就消失不見，它們直落地坑，去填充饑餓蠻荒的土地；人類曾經(jīng)挖掘出的地下巷道和洞坑，嗚咽轟鳴，冷風竄動，嗖嗖地刮在人的臉上，身上，心里。這些大坑道、小坑洞，如同死亡之境，在礦工的真實生活和睡夢中，沒有一天不是面目猙獰的。隱形的事物時常顯現(xiàn)。他們說，眼跟前?；斡浦L化的軀干和骷髏。像內蒙古西部額吉納荒原上的胡楊枯樹嗎？沉默地隨時間而存在，聽任風雨沖刷曾經(jīng)的鼎盛壯美和今日的枯萎涅槃？礦工們相信，土地是要換一種活法了。隨著一家之主的男性礦工的艱難轉型，整個家庭的生活都跟著扭動，無以適從、無以著落的感覺，家中的妻兒老小深切地體會到了。

合山煤礦開采一百多年來，因發(fā)生瓦斯燃燒、爆炸和透水等事故，被吞噬或致殘的工人，隨社會歷史條件變化，有時增多，有時減少。比如，1949年前，合山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生產條件差，而且輕視生產安全，對高瓦斯的礦井未加強防范，既無專人檢查，也無觀測儀器，更無防爆設施，致事故頻繁。民國三十一至三十二年（1942至1943年）間，就連續(xù)發(fā)生瓦斯燃燒和爆炸多次。1950年以后，黨和政府重視改善安全生產條件，制訂了各種安全生產制度，嚴格要求領導崗位人員遵章守法，工人按各種操作規(guī)程生產，事故銳減。可是，“文革”期間，各種行之有效的規(guī)章制度被廢除，事故又增多。1978年后，合山礦區(qū)加強安全管理，特別注意提高職工的安全意識，各種工傷事故再次減少。

合山煤礦為合山，為廣西，為中國的西南地區(qū)提供能源、建功立業(yè)一個多世紀，如今被廢棄，歇下來了，像雕塑一樣矗立在合山國家礦山公園。遠遠看去，礦石、礦廠、塔樓、鐵軌、火車，還有遠近或整齊或者散落的職工棚戶區(qū)，那些曲里拐彎、上坡下洼的細長街巷，小眉小眼的商鋪、酒館，看起來還算明亮卻不寬敞的學校，曾經(jīng)人聲車聲洗煤聲裝載聲嘈雜的興盛氣象，人與動植物各個類別混生共存的和諧景致，一概地從勃勃生機，走到了曲盡人散，寂寥、空曠，蝶化為標本。比起往日，凝重卻只多不少。怎么說呢，用油畫表現(xiàn)它，厚重在自然而然中達成可能更為適宜。說實話，我心里好一陣難過。說不出來的憂傷和悲愴。而歷史必然中無奈抉擇的滄桑、悲喜和竭盡所能以后的燦然與欣慰，也盡在其中。

合山當家的領導集體形成共識，適時承擔起了轉型并重塑新合山的重任。安撫被迫停業(yè)的礦主和工人，規(guī)劃建造大量保障性住房，解決工人居住問題，協(xié)助礦工融入城鎮(zhèn)生活；在新開發(fā)的白色的碳酸鈣支柱產業(yè)中，為昔日的礦工重新安排合適的工作、生活位置；精心規(guī)劃城市，著力發(fā)掘和襯托合山的大美、壯美，加大對轉型礦工的培訓力度。合山礦山遺址和礦山文化歷史，經(jīng)過修復、加固和升級改造，變廢為寶，被改造成了礦山博物館。用礦山資源雕塑而成的藝術作品矗立在礦山遺址中。此外，每年舉辦隆重的礦山文化節(jié)。運煤的老火車，被改造成舒適的茶吧、咖啡館、餐廳、酒吧等集休閑、餐飲、娛樂、觀光于一身的慢節(jié)奏游覽火車。自行車式的運煤鐵軌上行走著自蹬游覽車，蹬行途經(jīng)樹木、花草、農田、流水和昔日煤礦的遺存舊跡。時光錯落，舊物因包含艱辛的歷史，具有了滄桑感和文化意味，詩意也從中自然而然地噴涌。

清越的合山，每一天都接近著、實現(xiàn)著蛻變，它的歷史，將使它更加地不同。

合山一位不算老的礦工聊天時對我說，沒想到，沒有煤了，還能有尊嚴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