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的香氣

○倫敦的安

這些水也是暫住在格子里呢，我踩在石板路格子上面，心里這樣說。

大雨過后，石板路格子里留了深淺不一的水漬。我這幾天心里長出了一個“無常視角”，看什么物和事，總要想，明天它就變化了嘛。

從山上流下來的水穿沙裂石跌入湖中，在沒有月光的夜里，只聽到連綿不絕的噗咚噗咚聲，那么大聲，不想聽到也很難啊，那么大聲，這夜是多靜美。

在一盞一盞的八角路燈下，我與其他百余人沿著湖岸鋪開，彼此無言，各自慢行。

我們正在練習一種行走。每個人都被要求禁言、用心去覺知自己腳步的一停一動。這種練習的目的是向內(nèi)觀照自己，增強覺性，從而好好跟自己在一起活在當下。

這是在山中的最后一夜。我忽然有了頑皮之趣，沿著路格子直線一步一跳，腳上是一雙北京布鞋，像個孩子一樣自己偷偷開心。

迎面走過來的年輕男子看著我忍俊不禁地笑，我也看著他的臉笑了。

我倆都犯禁了。我們已經(jīng)把心從自己身上移到對方身上，還用笑來說話了?？墒切那橥玫?。

大家各種犯禁很多，昨天晚上，威嚴的事務(wù)長氣得在沉默中爆發(fā)，讓所有犯禁者自覺去跪下懺悔。那時候地上呼啦啦跪了一片，遲到過五分鐘沒上去跪的我，真是心虛啊。

究竟這樣的嚴格訓練有無用處呢？我是在下山之后才真正覺悟，它引我找到丟失的一把鑰匙，我拾回來打開了一扇窗。

下山的當天，我五點左右醒來。

在過去的七天里，每天凌晨四點五十分我就被打板聲敲醒。我睡眠很淺，總在那板聲于遙遠處隱約響起第一聲時就靈敏地聽到，“咚”一下從床上彈起來。

今晨無板聲了，我還是按時醒。

窗外走廊里有人說話，跟著箱輪拖過地面的聲音。有早起人開始趕路了。

我起床洗頭洗澡，換上在山中七日不便穿的鮮色衣裳。櫻花紅和黎明藍上衣，破洞牛仔褲，鑲著金色裝飾釘?shù)暮谘プ印?/p>

我恢復了平日旅行的模樣。在山中與世隔絕地練習并不是目的，回到塵世里，在滾滾塵埃中以所習不斷擦拭自己的心鏡才是目的。

八點到了縣城高鐵站，我的車是九點半開的。

“你可以改簽早一點的啦。”司機善意說。

路上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個愛喝茶的年輕人，說喜歡那種慢慢挑壺、燙壺，慢慢煮茶的寧靜。

我說：“不急。到了廣州也是等，飛機下午四點的呢?！?/p>

我此時覺得，五月初旬的早上這么好，在哪里它都很好，在這個沒有什么特點的小站它也特別好。

“那你可以在這里吃些早點?！彼緳C指著邊上的鋪子。

“好的?！?/p>

我拖著箱子走到那間簡陋的鋪子，悠悠然看了一遍它墻上的早餐單，又去看另一面墻上的午餐單。其實我不需要知道午餐都有什么，但是那紅色的紙上寫著大小不一的毛筆字，看著也是很有趣。

微胖的老板正往一盒蛋腸里澆濃褐的醬油，是很便宜不甚體面的泡沫飯盒。

我走過去說：“我也要一份蛋腸，但不要醬油?！?/p>

“不要醬油？”他有點懷疑和驚異。

“對，不要醬油?！庇挚吹阶腊迳蠑[著一排不甚雅觀的一次性塑料杯子，“這是什么呢？”

“豆?jié){勒?！?/p>

“那我再要一個豆?jié){?！?/p>

由于非常不著急，甚至要借這個鋪子享用我的時間，我舒緩愉快地和他說著話。老板雖然忙得手腳飛舞，但也用同樣的友好答應(yīng)我。

坐在露天下，眼前光禿禿有點塵土飛揚的車站廣場，沒有我所居住的歐洲城市那種滿眼綠色的清寧優(yōu)美。高低不平有點油膩的桌子和快消食具，也沒有吊滿鮮花的咖啡館的那種精致雅趣。

但此刻我有一種“當下最好”的覺性，而且，陽光那么明亮，心情也要明朗才是對它的尊重。

我很滿足地開動裝在泡沫和塑料里的食物，蛋腸沒有醬油，入口之后我才明白老板剛才為什么疑惑。

老板過來問：“味道好不好？”

“挺好的呢?！?/p>

“真的嗎？”他好像松了一口氣，“我還很擔心，因為我們腸粉和煎雞蛋不放鹽，沒有醬油一點味道都沒有啦?！?/p>

“挺好的，食物的原味就很好，這餐是最好的?！蔽倚Φ?。

“啊？”老板以為我開玩笑，也嘿嘿笑兩聲。

其實我是有感而發(fā)的。

前幾日小音請我在一家古雅的餐廳吃飯， 那里菜名也取得樸雅，青芥拾春，金英翠萼，碧水甘露……盛在漂亮盤子里，由溫俊的服務(wù)生端上來，每道都模樣精致，滋味鮮美。

吃完我摸著肚子說：“回國這幾天，這餐是吃得最好的。”

小音聽了很高興，“你喜歡就好。我?guī)野謥磉@兒吃，他吃到好吃又抱怨貴，如果帶他去吃便宜的，他又嫌不好吃，反正不管帶他吃什么，他都挑毛病。”

我不便發(fā)表意見。

“我叔叔就不一樣，每次我請叔叔吃飯，叔叔都是說，這餐最好，他永遠這餐是最好的?！?/p>

叔叔是比爸爸會說話的叔叔，當時我是這么認為的?，F(xiàn)在我才懂叔叔是個智慧的叔叔。當下咀嚼的這口食物永遠最美味，無論粗細。

十點十分我已經(jīng)站在廣州南站。

現(xiàn)在我要說說我平常趕路的樣子。

我走路總是嗖嗖帶風疾步如飛，雖然我是個腿短的人。

這速度是“趕”出來的。常常把自己弄得行色匆匆，搭地鐵每次都需要用跑的，趕飛機，也常常趕到斷氣，穿著高跟鞋在機場跑到快休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久而久之，我走路怎么都慢不了。

“慢慢走，欣賞啊！”

我常常聽到朱光潛先生無奈地沖我大喊。

不過這會兒我還帶著在山上慢行一周的慣性，便不急不忙走下站臺，雙眼含笑尋找地鐵方向，用舒服的節(jié)奏走到地鐵口——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從容、心底輕快地去坐地鐵，即便身邊人來人往地擁擠，不時還要躲避匆匆撞過來的人。

這是一種新鮮而愜意的體驗。我有去的目標，但不用焦急，不被身邊雜沓的人的河流裹挾，不是機械往前邁腿，而是心有余暇地覺知自己踏在地面的每一步。地面高低變化、材質(zhì)相異帶來的不同觸感，穿透我的靴底，真切地從腳底向心上傳。

我被無數(shù)人夾在道路之中，卻安然地和自己在一起。

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我，心很柔軟。

在買票的機器前，我平和地等著前面衣著樸素的大嬸，她遇到一些麻煩。她茫然轉(zhuǎn)頭，不知對誰隔空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方言。

我上去照著顯示屏上的提示，耐心幫她購票，跟她說錢要一張一張放進去。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買?！蔽倚Φ?。

在國內(nèi)我自己坐地鐵的次數(shù)幾乎是零，廣州也是多年未來過，我跟她一樣不熟悉這機器。

等輪到我，抽出五十元現(xiàn)金，抬頭一看，嗯？只收五元和十元的。

“怎么辦？我只有五十的?！蔽亦止?，但沒有煩躁或抱怨。

“可以微信支付，你能微信支付嗎？”后面有溫和的男聲說。

我沒回頭，但聲音告訴我他是高個兒。

“可以呀?！?/p>

我有個微信賬號，但幾乎不用，手很生，還要國內(nèi)一個手機國外一個手機的網(wǎng)操作。

后面的人耐心候著，溫和的聲音帶著笑，在我頭頂上指導：“這兒，點這兒，嗯？要先退出來吧，對，這個碼，可以了。”

付好錢，咔噠票掉下來，我伸手去挖。

“這就是票嗎？”我很無知地問，手里是一個綠色塑料小圓牌，跟打麻將的錢碼似的。

“對，這就是票。”那聲音帶笑的，還是不緊不慢的溫和，沒有任何對我的評判和不耐。自然得理所當然，像我剛剛對待前面大嬸一樣的態(tài)度。

我依然沒有抬頭看他，卻能感到他的親善笑容。也許他有事急著趕路呢，卻陪我慢下來，使那幾分鐘的當下也很美好。

多平常的旅途之事啊，但我會長久地記得他暖溫的笑音。

在通往白云機場的地鐵上，我手扶桿子站著，車里九成的人在看手機。站著看，坐著看，蹲著看，拉著吊環(huán)看，靠著欄桿看。

不玩手機的，除了我，還有兩個孩子，在和他們的父親打鬧。父親蹲在地上，佯裝搶孩子們手里的玩具，兩個孩子輪流跟他交手，笑得咯咯咯。男孩子略高，矮一個頭的女孩子三四歲的樣子，黝黑的臉上畫著幾朵紅花瓣和綠檸檬片兒。

還有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背著包，獨自坐在椅子上骨碌碌轉(zhuǎn)眼睛，和我一樣目光有些新鮮。

我注意到這一路的地名都取得甚好，石壁，洛溪，人和，龍歸，光看字我就生起下車游逛的欲望，很好奇叫這樣好看名字的地方會是什么樣子。

我不能說，我這樣目光四游看到的東西比他人在手機上看到的有趣或有用，但當我在車窗上看到自己模糊的面容時，我是笑得嘴角和眉眼都彎彎的，同時內(nèi)心也流溢著輕喜，雖然我不知站在這擁擠的車廂里有何可歡喜的。

到達白云機場是十二點多，離辦票還有兩小時呢，這當然是我第一次提前這么多到機場。

但為什么機場只能是匆忙出發(fā)和疲憊到達的地方呢，為什么機場本身不可以是漫游的地方呢？

懷著這樣的心情，我站在“時空隧道”前面。

這是地鐵出入口，滾動梯被設(shè)計成太空艙的模樣，燈光奇麗變幻，里面還有藝術(shù)展。

設(shè)計和建設(shè)這個時空隧道的人們，顯然也同意機場是可以漫游的。

人們從艙口匆匆進出，形色各異。有一個男子卻久站在“時空隧道”四字下面高聲打電話，地上扔著他的一只顯眼的紅色袋子。

與遙遙站在他對面的我不一樣的是，他在對著電話吵架。我微笑看著人們在他們的時空中流動，可能并無人留意，踏出那一腳，那時間過去了。吵架的男人也沒意識到，吵出那一句，那時間過去了。

我站在這時空隧道，像河岸天空中的一朵云，旁觀著河的流淌，也旁觀著自己在河水里的倒影。

傍晚六點，我落地上海虹橋。出關(guān)后很意外，出租車站沒有幾個人，空車倒是在路邊排了一長隊。

“為什么今天都沒人呢，不是放長假嗎？”我問出自己的疑問。

出租車司機是個安徽來的小哥，說一到假期上海城就空了，生意很不好做。

“咦，這可跟倫敦一樣了，圣誕節(jié)那天你在倫敦街上幾乎看不到人，連地鐵都關(guān)閉的?！?/p>

我印象中的上海還是一到節(jié)日就人滿為患，也還記得有一年外灘看煙花擁亂得踩死多名游人。原來這件事也變了，人們現(xiàn)在不是都往大都市涌了，旅行休閑的方式已經(jīng)多元化。

我們從這里起頭聊到了上海房價。

我問：“你在上海買了房子嗎？”

“沒有哇，我們打工的哪里買得起房子?！毙「鐡u頭，但爽氣的聲音里樂于天命多過無奈。

“那你結(jié)婚了嗎？”這與上一個問題的關(guān)聯(lián)是，姑娘們都說先有房再結(jié)婚。

“沒有呢?！?/p>

這時候我意識到，我主動問了他好些個問題。

這一天我都很“八卦”。

早上送我到高鐵的司機，也是我主動跟他聊了好幾個主題。在飛機上，我旁邊的女孩子是一個人從上海到廣州來玩，我還主動稱贊說：“你真厲害，敢一個人出來玩?！?/p>

這個人好像不是我。一個人在旅途我向來是少言的。人家主動搭話我也是惜字如金。

我總認為，萍水相逢，今生都不會再見的人，費那個力氣說那么多話干什么。

可今天的我不是這樣，我?guī)е埔夂兔烂畹男那楹吐酚龅娜私涣?。這種改變令我意外且驚喜，我不解，在山上學的是向內(nèi)看自己，為什么我的心反而對外開放了呢？

仔細想一想，還是因為練習看自己的時候新養(yǎng)出的“無常視角”吧。

是這樣一種意識吧？當你自覺地在事物上看到無常，你就會善待眼前所見。

這種自覺性，使我自動選擇最愉快的方式去度過當下。我現(xiàn)在會覺得，凡路上能遇到的人都是美好緣分，萍水相逢，今生都不會再見了，所以，在這偶然又短暫的相逢時間里，要和諧愉悅地度過，如此，我和對方的這段時間才都沒有被糟蹋。

安徽小哥不知道我一邊跟他說話一邊在分析自己，但他也是心情很好就對了，哼著歌把我放下在我父母住的小區(qū)。

我走進去聞到濃郁的香氣。

“哇，怎么這么香，你聞到花香嗎？”我駐步問一個遛狗的女人。

她穿一件印著粉色米老鼠的活潑衛(wèi)衣，但看我時表情是緊繃的，顯然不習慣陌生人跟她講話。

“沒有啊?！彼f。

“沒有嗎？香氣濃得很?！?/p>

“可能是那邊飄過來的吧？”她不肯定地指著一個方向。

她腳邊一只貴賓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沖著樹叢里喊：“過來呀，你在干嘛？媽媽在這里呀?！?/p>

跟藏在樹叢里的家伙說話，她語氣是很嬌寵的。

密密的雜樹叢中鉆出來另一只貴賓狗。

兩只貴賓都是漂亮的棕色卷毛，一深一淺，沒有拴鏈子，嬉鬧在了一起。我看著非常喜歡。

“真是可愛，它們是雙胞胎嗎？”

“是母子?！迸吮砬闇厝崃?。

“母子啊，都好可愛?！?/p>

那只顏色較淺的又跑開了。顏色深些的這只邊走邊在地上拱啊拱，我注意到它腳步蹣跚。

“這是媽媽嗎？”

“是的。”

“媽媽多大了？”

“可能七歲左右吧，撿來的?！?/p>

聽說是撿來的，我對這只狗多了憐惜之心，便蹲下身跟它說話：“嗯？你才七歲呀。”

看它移動每一步都老態(tài)龍鐘的，還以為它很老很老了。摸著它的可愛卷毛時我才看清，媽媽只有三條腿。原來如此。

我瞬間對收養(yǎng)它的女人生起敬意。

本來殘腿流落街頭的狗媽媽，被收養(yǎng)，還有了自己的兒子，每日能如此和兒子一起溜達玩耍，它心里也是感恩的吧。

我在想，假如我沒有費這個力氣講這么多話，我不會感受到這些愛吧。打開心看，就看到處處是愛。

我循著香氣飄來的方向走，在花壇前看見兩排暈紅的花。是洋杜鵑嗎？還是矮牽牛？我對得上名字的花很少。但沒關(guān)系，只要看到花開的樣子，聞到花的香氣，身體里就會飛舞著蝴蝶輕快的翅膀。

花壇前還開著幾朵嫩黃的金銀花、數(shù)枝薔薇，還有一叢未知名的米色小花，風里還有草和多種樹木的味道。

從花壇走下幾級木臺階就是木橋，它夾在匝匝樹影里，漂亮的弧線轉(zhuǎn)了好幾個彎。

我喜歡橋上木板條硌在腳底心的感覺，喜歡它們發(fā)出的嘎達嘎達聲，喜歡踏在木板上的同時聞到香氣。索性將箱子擱在一邊，像在山上練習時那樣，在橋上來回走，一腳一腳慢慢踏在木板上面。

來回幾趟之后，我的腳知道有三根木條松動了，它們發(fā)出和別的木條不一樣的聲音。它們彼此的聲音也不一樣，一根是“吱呀吱呀”，一根是“嘰——”，一根發(fā)出非常暴躁的“咔咔咔”聲——這根木條我最喜歡，其他的木條都乖乖的，只有它最有個性地在叫：“不要踩我！”

我喜歡那個穿白襯衫戴著紅領(lǐng)巾走過來的男孩子。他低著頭，拖著一只童用小箱子，有點吃力。輪子磨著木條發(fā)出噠噠噠的聲音，那箱子可能是他的書包。

后面跟上來一個穿花上衣的女人，那女人踏上橋高聲抱怨：“這河臭死了?！?/p>

“不臭啊?！蹦泻⒒仡^朗聲說。

“很香啊。”我和男孩同時發(fā)出聲。

“如果這河是活水還好點，是死水！”女人用十分厭棄的高聲，對我說，“ 臭！到了天熱你就知道多臭了?！?/p>

天熱時候嗎？那還早，得在幾個月之后呢。

為了還沒來到的暑天的水臭，她沒有聞到此刻飄過河面的花香。她還要提醒好興致的我，在還未到來的某個時候這里是臭的。

你會時不時遇到這類人，那怎么辦呢？

我是做得很漂亮的，一點不讓她影響我的心境，繼續(xù)聞著香氣心曠神怡地走了好幾圈。

要知道，不用等天熱，明天這些洋杜鵑還是矮牽牛就不是這同樣的味道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兩周。那兩排花全都謝光了。

先是海上來了大風，花被吹得零落，香氣也撒了一地。留在枝上的還精神地開了兩日，之后大概花期將盡，逐日萎縮，褪成干枯紫色。最后，海上又來大風，就一片花瓣都不見了。

花這種東西，真是開來讓人看見生命美麗又無常的。

那么，當天遇見花開，好好地聞過當天的香氣，花和人就都值了。

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