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底層人物書寫

吳若菡 （南京林業(yè)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 210000）

對人性的考察與審視是眾多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所必定要涉及的主題，但鮮少有人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把社會底層人物的獨特的善惡觀和劣根性挖掘的如此透徹。他的作品對底層社會最真實一面的挖掘往往是通過人物的自身感受、內(nèi)心分析以及其行為舉止來體現(xiàn)，豐富立體的形象與糾結(jié)矛盾的雙重人格使得社會底層生活的無奈與心酸一覽無余地暴露在人世間。

斯涅吉遼夫上尉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底層人物的典型代表。雖然身為退伍上尉，但窮困潦倒的生活還是使他沾染了底層小人物復(fù)雜糾結(jié)的扭曲性格。阿遼沙作為小說中“鏡子”一般的存在，在第一次與上尉相見時，就已將他看的透徹：“他像久居人下，曾飽受侮辱，然而一朝得勢便想抖一抖威風(fēng)……他好像滿心想要打您，可又滿心害怕您會打他。他的言語和他頗為刺耳的聲音語調(diào)流露出一種裝瘋賣傻的幽默，時而尖刻，時而畏縮，往往虎頭蛇尾，不能一以貫之”。小說中，斯涅吉遼夫上尉被老卡拉馬佐夫差遣去恐嚇背有債務(wù)的德米特里，卻被其當(dāng)眾揪著胡子拖出老遠(yuǎn)。對于身處社會底層的人們來說，自尊這種可有可無的東西看似分文不值卻極其重要，并在某種程度上與金錢和地位相提并論。然而，殘酷的事實卻往往并不盡如人意，深處底層社會為生計而奔忙的小人物每天都要經(jīng)受自尊與肉體的雙重踐踏，尊嚴(yán)對于他們永遠(yuǎn)是一件極其奢侈的東西。斯涅吉遼夫上尉面對任何只要觸及其尊嚴(yán)的事物都會變得極度敏感與不自信，除了他人的輕蔑與唾棄，任何一絲絲的憐憫和同情的施舍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精神上的侮辱，就像阿遼沙在小說中對斯涅吉遼夫上尉的評價：“對于一個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來說，人人都出來充當(dāng)他的恩人，那是不堪忍受的……”在面對卡嘉兩百盧布的慰問款時，斯涅吉遼夫上尉的一系列反應(yīng)準(zhǔn)確表現(xiàn)出了底層小人物性格中的扭曲一面：他先是難掩心中的激動，隨后卻因有失尊嚴(yán)而惱怒，兩百盧布的撫慰金使他深受屈辱，因此他選擇用鞋跟猛踩鈔票，“每踩一下都要憤憤地呼喊、急促地喘氣”。同情和憐憫仿佛是壓倒斯涅吉遼夫上尉精神滿足與貧困現(xiàn)實間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旦超越這個臨界值，潦倒的生后會將他折磨至癲狂。斯涅吉遼夫上尉痛恨上流社會，卻又拼了命的想融入進去，心中雖然對金錢極度渴望，但為了證明自己的骨氣，只能以踐踏金錢的方式來挽回內(nèi)心的自尊。陀氏對斯涅吉遼夫在心理和行為動作上的形象刻畫，恰如其分的表現(xiàn)了當(dāng)時俄國底層人民誠惶誠恐、卑微低賤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在某一種程度上，斯涅吉遼夫上尉也代表了底層社會中最普遍的一群人，他們極度的自尊自愛，為了虛無的、可有可無的“面子”可以拋棄一切，他們想用微薄的一己之力與上流社會抗?fàn)?，尋求階級上的平等，但往往這些不平等卻在本質(zhì)上源于他們內(nèi)心的不自信與妒忌之心。

底層群眾是最容易淪為“看客”的一個群體。小說中的佐西馬長老是一個具有神性的完美角色，他對罪孽和愛有著極為深刻的認(rèn)識，一生中通過傳教布道、心理治療解救無數(shù)瀕臨死亡之人，人人都將他奉為神祗。但可悲的是，佐西馬長老對眾人無所保留的愛，并沒有換得相應(yīng)的情感回報，俗眾對“神”的尊敬與信仰完全都是極度自私與功利性的。在佐西馬長老的葬禮上，人們爭相“虔誠禱告”，所祈求的確是長老“包治百病”的神效。俗眾并沒有因佐西馬長老的離世黯然神傷，相反他們翹首期待這一刻的到來，迫不及待地想要挖空長老身上最后一滴價值。冷漠、貪婪、自私、妒忌的社會底層扭曲心理在佐西馬長老尸體腐臭的那一刻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生動的動作和心理描寫，使眾生百態(tài)相躍然紙上，戲劇性的沖突也真實的折射出看客和俗眾的真實心理，總結(jié)為一句“人們愛看正人君子墮落和出丑”。在佐西馬長老身體腐爛跡象剛露頭的時候，有的等待者裝模做樣的傷心搖頭，有人甚至不想掩飾得意的心情，這在他們幸災(zāi)樂禍的眼中清晰可見。更可怕的是，此時沒有人責(zé)備他們，沒有人說句公道話，仿佛長老就應(yīng)當(dāng)為這些俗眾貢獻出最后的價值。民眾愛著佐西馬長老的祝福，卻又嫌棄他發(fā)臭的尸體，轉(zhuǎn)臉就把昔日恩情忘的一干二凈。此時佐西馬長老高大神圣的形象在俗眾心中轟然倒塌，肆意踐踏與之前的虔誠祈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將人性中的卑惡赤裸裸地揭開在世人面前，冷峻而深入。

斯乜爾加科夫身上沾染著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種種劣根性，但他性格上的缺失與極端也來自于家庭與社會所給予他的冷暴力。雖然他是老卡拉馬佐夫的私生子，卻從小不能享受到一丁點兒作為卡拉馬佐夫家族一員的優(yōu)待，只能以一個卑賤的、任人驅(qū)使的奴仆身份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來自上層社會的嘲弄與潛藏于心中的不忿使斯乜爾加科夫的內(nèi)心極度扭曲，甚至連收養(yǎng)他的格里果利都無情地辱罵他：“你不是人，你是從澡堂的霉菌里長出來的，你就是這種東西……”。孤僻與沉默是他從小便形成的心理特征，他也習(xí)慣于一個人躲在黑暗種注視著他人的一舉一動。小時候的斯乜爾加科夫也表現(xiàn)出了與常人迥異的冷漠狠心特質(zhì)，他可以親手把貓吊死然后為其舉行葬禮。一個從小從恥辱中誕生的人，內(nèi)心迫切地渴望也能夠像一個人一樣活著，因此他高傲而不動聲色的對任何人都投去蔑視的目光。但生活的殘忍與內(nèi)心對上層社會的妒忌與仇恨使斯乜爾加科夫內(nèi)在日漸瘋狂，他的心中充斥著對所有人的怨恨，甚至憎恨整個社會與國家。

這種“報復(fù)性”的心理特質(zhì)，使斯乜爾加科夫縱火謀殺了自己的親身父親——老卡拉馬佐夫，并毫無底線與原則地將所有罪責(zé)全部推脫于同父異母的兄弟德米特里。誠然，斯乜爾加科夫的扭曲變態(tài)心理與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與凄慘遭遇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已然拋棄自我、放棄信仰，他曾說過：“如果我落在基督徒的手里，做了俘虜，他們要求我咒罵神明，背棄神圣的洗禮，既然那里沒有什么罪孽可言，那么我全憑理性做主?！痹谒磥恚叛鍪且粋€毫無意義的東西，為了茍且偷生，他可以立馬丟掉信仰。一個毫無敬畏的人，一個被仇恨和痛苦蒙蔽雙眼的人，一個因嫉妒而失去理性的人，一個渴望上流生活卻被無情踐踏自尊的人，斯乜爾加科夫沒有選擇向善的道路，他走了一條最“卡拉馬佐夫式”的人生軌跡，人性之光早已被惡的一面所吞噬。但在小說結(jié)尾，陀氏依然賦予了斯乜爾加科夫人性回歸的權(quán)利，他將自己弒父的全部事實向伊凡坦白，并以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一生，然而這種微弱善意的釋放最終并無法挽回過去的惡念，自殺所帶給斯乜爾加科夫肉體上的解脫也并不意味著精神上的自由與安逸。

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向世人毫無掩飾地揭示了人性最真實、最本質(zhì)的一面。他用最細(xì)膩的筆觸描繪了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有的碌碌無為、隨波逐流，有的身處絕望之境而終被仇恨吞噬，人人表面嫉惡如仇，背地里卻鐘愛惡意。但這并不意味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性的失望，恰恰相反，他只是把人當(dāng)作一個善惡交織的復(fù)雜共同體，即使陰暗如斯乜爾加科夫也有其可愛的那一面。因而最終決定一個人價值走向的并不是先天的環(huán)境，而是后天的精神構(gòu)造與其內(nèi)心的道德選擇和道德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