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元豐三年(1079年),黃州城東門外有大片荒地,野草齊膝,荊棘叢生,日頭好的時候,可見草莽深處被廢棄的瓦礫。然而,有一個人卻在暗地里打著這塊地的主意,這個人叫馬夢得。
馬夢得本不必來黃州的。他生性耿直,不擅交際,在太學(xué)做官, “學(xué)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某日回家,看見朋友苦等他不來而在墻上留下的《秋雨嘆》中的“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fēng)三嗅馨香泣”兩句,忽然內(nèi)心大慟,于是辭官,終生不仕。
馬夢得一生的命運都被一位朋友緊密牽絆,不做官因為他,來黃州也是因為他。這個朋友叫蘇軾。
黃州地處偏遠(yuǎn),來這里近乎流放,蘇軾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害怕孤獨,幸好還有馬夢得。聽說蘇軾被流放到黃州之后,他毅然前往,決意把一生都交付給蘇軾。
他們最大的問題是沒錢。蘇軾是個有罪的官,每個月只有4500文錢,他把錢分成30份,串成一串,懸于梁上,每日用叉子解下一吊,作為全家開銷。黃州當(dāng)時物價高,一斗米20文,一匹絹1200文,即使省儉再三,仍然無法維持大小生計。蘇軾本人倒不以為意,覺得“水到渠成,不須預(yù)慮”。
馬夢得卻覺得不能不預(yù)先考慮啊,就算不考慮錢,還有住房問題啊。他們?nèi)胰耍ɑ蛟S馬夢得也算在其中)都擠在江邊一個廢棄的官署驛站里,蚊子多,悶熱不堪,來個朋友,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于是,馬夢得盯上了東門外的那片荒地,雖然不好開墾,但聊勝于無。他給黃州太守打了個報告,情深意切地把蘇軾的困境一一呈表,東門外反正是荒地,給蘇軾也算廢物利用。太守答應(yīng)了。
蘇軾走到東門外,傻眼了。腳下遍是荊棘,叢中散落瓦礫,這50畝地能種出莊稼嗎?他對馬夢得說,在這兒種地不是等于在龜背上薅毛織毯子嗎?馬夢得說,我陪你。
待他們真的行動起來,速度也是驚人的。他們先墾荒,燒了荒草,撿了瓦礫,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口暗井。這樣的地肥力不足,種稻子肯定是不行的,蘇軾選擇種大麥。農(nóng)人們被這他們感動了,跑來義務(wù)指導(dǎo)他們種地。
第二年,他們收獲了二十余擔(dān)大麥。然而,新的問題又來了。這年,麥價太賤,賣掉很不合算。馬夢得建議拿來做家里的口糧,蘇軾就讓仆人舂麥蒸成麥飯,嚼起來嘖嘖有聲。小兒女吃著,不禁皺眉, “好像在嚼虱子?!?/p>
不想吃,肚子又餓,蘇軾開始琢磨麥子的吃法。先加水熬成粥,覺味甜酸浮滑, “有西北村落氣味”。忽然靈機(jī)一動,加入小紅豆同蒸,蒸出的飯色澤微紅,味香爽口。太太大笑,說,這是“新式二紅飯”吧。
農(nóng)民蘇東坡終于走上了自給自足的道路。而大麥飯改造成功后,吃貨蘇軾一發(fā)不可收拾,開始研究各種食材,最著名的是豬肉——黃州最便宜的肉類。還有兩只100錢的野雞肉,這是偶爾才有的奢侈品。他還是擼串的師祖,種地到黃昏,約了朋友在坡上升起篝火,偷偷夜烤。擼串的牛肉是鄰居生病的黃牛,蘇軾并不以為意。喝醉了,便在坡上打盹兒,城門關(guān)了回不去家,就翻墻頭,或者索性泛舟江上,看看月亮,聽聽風(fēng)聲,反正——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這個道理,是他在黃州東門外的這片土地上開悟的??恐@片土地,他獲得了口糧,解決了住房;也不再悲傷,覺得自己就像躬耕隆中的諸葛亮??梢哉f,正是這段農(nóng)民生涯造就了我們熱愛的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