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九
前情提要:上期回顧:北冥峰上,付流景為救越長陵甘愿中同心蠱的毒,兩人成為生死之交。面對要刺殺自己的王珣,她卻將自己的一成內(nèi)力輸送給他,讓他可多活十年,并約定王珣即賀瑜五年內(nèi)成為賀家家主。
東方暗紅的天越燒越旺,沖天的黑煙越來越濃。
這一路上,長陵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城中尚有軍士八萬,那漠北軍就算傾盡全部兵力,沒有個三日,斷不可能破得了城的。
她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往泰興城,但山路崎嶇,饒是她輕功再好,等趕至伏龍山斷崖處也足足費了一夜。一夜過去,從天黑到天明,當她眺望著泰興城的那瞬間,仿佛看到了一幅用鮮血浸染的畫。
黃沙卷起了燒焦的越家旗,漫漫沙石中,被新竄起的火苗吞噬而去。
那是一片灰沉沉的死寂。城樓上橫七豎八躺滿尸體,護城河外尸橫遍野,城內(nèi)點點火把閃爍在各處,雁軍的笑罵之聲,城中百姓的哭喊之聲此起彼伏,陰風(fēng)怒號,似乎也在試圖喚醒慘死的靈魂。
伏龍山的瀑布聲響淹沒了一切聲音。
長陵一步步走下伏龍山,視野所及之處都堆積著越家士兵的尸體,空中盤旋著幾只禿鷲,路早已殷紅,血匯流成溪,涌入飛瀉而下的瀑布中,滾滾河流也被染成一片赤色。
心底深處死死壓抑的恐懼終于在這一刻支撐不住了,長陵下意識地去翻尋還有沒有存活者,這時一個背插羽箭之人突然站起了身,面目猙獰地舉刀向她砍去。
長陵稍稍避開,回頭看到那人面孔,正是飛鷹派掌門孔不武。他早已殺紅了眼,見一擊不成大聲一吼,再次劈砍而來。
“孔不武,是我。”長陵截住了他的手。
孔不武聽到她的聲音,整個身子陡然一晃,他的眼睛似乎已看不清眼前的人影,雙手一松,整個人無力地倒向地上。長陵忙蹲下身扶起他,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大哥人在何處……”
“他們勾結(jié)雁人,殺了越大公子……二公子,你快走,沈曜他們……就要來殺你了……”說完,孔不武的手慢慢垂下,那雙慢慢變得空洞的眼,卻終究沒有閉上。
長陵僵了片刻,伸手替孔不武合上了眼。
“本以為還需半日,沒想到二公子這么快就回來了!”
長陵循聲抬眸,有一大隊騎兵自遠處而來,當先領(lǐng)兵的正是沈曜。他的身側(cè)依舊跟著那些江湖高手,卻少了四五個與越家交好的,怕是和孔不武一樣有死無生了。
長陵一言不發(fā)地站起身。沈家軍個個都不敢離她太近,臨近十丈的距離就停了下來。倒是有一半雁軍靠得近些,很快把她四周圍成鐵桶一般。
此刻沈曜的臉上再無半分昔日的仁義之色,她看著那張笑得扭曲的面孔,手指摩挲著劍鞘,譏諷道:“好個武林盟主,好個沈家,竟連勾結(jié)外敵之事都做出來了?!?/p>
以援軍抗雁為名,利用越長盛與他多年的兄弟之誼,想來許久以前這一局就已布下了。
沈曜嗤之以鼻:“你們用刀殺人,我們以謀殺人,都是殺人,何來貴賤?”
長陵冷笑一聲,想到眼前這人就是大哥心中“重情重義之人”,心底驀然涌起無限的悲涼,她盯著沈曜,一字一句問:“我大哥可是被你所殺?”
沈曜雖然也懼怕長陵,但他仗著離她尚遠,身邊有高手相護,只消她稍有動作,身后的士兵便會毫不留情地拉動弓弩。此刻正是立威之際,自不能有半分怯意,他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越長陵,你現(xiàn)在還能如何?”
沈曜抬頭望去,他剛看到長陵抬起頭,眼神中涌出一股殺氣,下一刻便失了蹤影。
沈曜倒吸一口涼氣,乍見白光驟現(xiàn),突然之間空中涌出一股浩然摧城之勢,一道人影宛若鬼魅般出現(xiàn)在他的頭頂之上,劍刃破空之聲猶如鬼泣,這一招名為渡魂,渡魂一出,向來有死無生。
“哐當”一聲震天之響,劍竟錚然而斷,長陵倒躍落回地面,沈曜身邊諸人這時才紛紛拔刀護住沈曜,目中流露出極度驚駭之色,更別提沈曜手中那根本來不及出鞘的碧落劍。長陵手中的長劍已裂為三截,散在地上,卻不是因為有人格擋,而是劍早就被人換過,劍質(zhì)拙劣,當真氣灌入時根本無法承受,這才自行迸裂。
長陵扔掉斷劍,有劍無劍對她而言本無太大區(qū)別,她手腕一抬,正待翻掌,卻忽覺心口氣血翻涌,“噗”的一聲,一口血霧噴出,劇痛剎那間傳遍四肢八骸。
長陵瞳孔微微一縮,只感到周身開始麻痹,體內(nèi)的真氣沸騰欲散,她試圖強行運功,五臟六腑當即痛不欲生,心頭血再次嘔出,血滴滴落地,夾著絲絲黯黑之色。
這不是受傷,而是中毒……
是同心蠱毒發(fā)!
沈曜剛剛險象環(huán)生,頗有些心有余悸,看長陵連連嘔血動彈不得,這才壯起膽子,道:“你越是催用內(nèi)力,毒性傳得越快,還是省些力氣吧!”
長陵摁住心口,勉強站穩(wěn):“你殺了付流景?”
沈曜聞言怔了一怔,隨即大笑道:“看你將死,我行善一回,好讓你知曉自己是怎么死的?!?/p>
沈曜與周圍的人交換了下眼神,齊齊牽動馬韁讓出一條道來,但見一人緩緩策馬踱出,一身墨藍色儒衫,容色沉穩(wěn),眉目如畫,正是付流景。
長陵驀地一滯,一晃竟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眼。
沈曜似乎十分滿意這樣的效果,道:“越長陵,你可知離枯草之毒是他所配,十字崖的蠱蟲亦是他所置,只怕他從未告訴過你,同心蠱蟲本可轉(zhuǎn)移,他早將所宿之蟲移入一只鷹體內(nèi)……哈哈,你出征之夜,正是他親手了結(jié)鷹命之時?!?/p>
長陵失神地看著付流景。
這猝不及防的一番話,仿似滾滾巖漿碾過,將先前所有的美好熔得分崩離析,而后化為一根細針扎入自己的胸腔,她居然有些喘不上氣來,嗓子眼又冒出一股腥甜之味。
付流景的眼神流轉(zhuǎn)著深沉復(fù)雜的意蘊,唯獨沒有笑意。長陵看著他,回想起他往日嬉皮笑臉的模樣,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從未認識過他。
“為什么?”
付流景沉默半晌,終道:“你可還記得袖羅教的季子凝?”
“我生平從未在意過什么女子,她是第一個,未殺過任何人,你是第一個。”
長陵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口中的季子凝究竟是誰。
難怪前日夜里付流景忽然問起自己:你不怕有人找你尋仇?
尋仇?原來他說的正是自己。
季子凝,哪來什么季子凝。
當日茂竹林中初相遇時,真正的季子凝早就讓她滅了!
剎那間,長陵仰頭大笑起來,不知是覺得太過荒唐,還是笑那造化弄人。
眾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沈曜身邊的那群武林至尊,他們固然為除越長陵而來,但眼見這絕世風(fēng)華的傳奇落到了這等境地,心中居然半分歡喜之意也沒有。
長陵卻只是笑,而后突然摘下臉上的面具,飛一般擲向付流景的頸部。付流景險而又險地縱身而躍,那面具堪堪劃破了他的臉,直把他身后士兵的身子穿出一個洞來。
付流景飄然落回地面。
長陵看著他,他的臉沒有流血,臉頰微微掀開一角人皮面具,卻沒揭開。他就那么施施然地站著,離她僅有一丈距離,身后是滔滔河水。
原來他不僅不會武功是假的,連那張臉皮也是假的。
現(xiàn)下想來,結(jié)拜之時他敢對天起誓,說什么福禍相依報應(yīng)昭彰,只怕那“付流景”三個字也不過是一個謊言罷了。
長陵目中的哀意漸漸淡去,她年少時便身負絕學(xué),橫行天下,從未將任何人放在眼里過,如今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一個徹頭徹尾的虛假之人,竟也不覺得十分悲傷,只蔑然看向他,語氣一如平常:“付流景,有時報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p>
她話音方落,一掌襲向付流景。付流景疾勢避退三步,硬接一掌,感到那掌力綿軟無力,知她已是到了強弩之末,自能輕易將她擊潰,但不知怎的下不了那個手。
同心蠱毒發(fā)至此,長陵的五臟六腑早已痛絞成一團,這掌一出,她聽到自己經(jīng)脈盡斷之聲,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眼下她與付流景近在咫尺,兩人同朝河流方向掠去,眼看就要一齊跌入水中。長陵突然嘴唇微動,用自己女子的聲音對付流景道:“阿景,你說我們在茂竹木屋下所藏桑落酒,如今,可還在?”
這一聲幾不可聞的問語令付流景心中的那片寧靜乍然爆裂,霎時間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極其痛苦又極其不可置信地看著長陵——
長陵反手給了付流景一掌,將他推向地面,回頭朝他微微一笑。她笑意盎然,襯得眼邊赤焰不可逼視。付流景只覺得那笑冰心沁骨,下一刻,她整個人墜入滾滾奔流之中,再無蹤影。
付流景栽倒之后,呆呆地看著長陵消失的方向,不知為何,眼淚奪眶而出。
那人是千古難逢的傳說。
即使在瀕死之際,依然帶著笑意,無人敢近。
墜落前她仰頭看著風(fēng)煙俱凈,天山共色。
她忍不住可惜,這樣的大好河山,她再也看不到了。
第五章:回天
長陵記不清,她在瀕死那刻究竟感受了多久的窒息。
她曾見過淹死之人在水中瘋狂掙扎,胸腔急不可待地想要呼上一口氣,卻求而不得。她慶幸自己疲憊無力,只待在一片漆黑中靜靜待死,但她等了又等,意識仍在一片黑暗與窒息中漂泊。
她不由得納悶了,難道人死了就是在無窮無盡的冰冷中沉???
又不知過了多久,像是一日兩日,又似千年萬年,直到前方黑黝黝的世界里有了微弱的光影,她欣喜若狂地想要發(fā)足奔去——
長陵倏然睜開了眼。
入眼處,是團團簇簇嶙峋亂石,石上層層結(jié)冰,頂端水珠濺落,空蕩回響。
這是一個巨大的冰窟,巖頂呈弧形,仿佛由天而蓋,奇幻異常。
長陵躺在一塊巨大的寒冰之上,她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指,寒冰觸手徹骨,凍得她一陣哆嗦。她只覺得心臟忽地一下刺痛,怦怦直跳,堪堪拉回了她的三魂七魄。
她竟然沒有死。
她低下頭,看到自己身著一襲白色裙裝,衣裳綿軟整潔,冰洞空寂,半點人跡也無。
長陵硬是撐著坐起身,發(fā)現(xiàn)洞內(nèi)有一面石桌石椅,桌椅上并未積霜,想來不久前應(yīng)有人清理過。她想要站起來,哪知剛直了身子,足下一軟,整個人便跌到了寒冰之下。
長陵感覺到了不對勁——她渾身又冰又麻,雙腿更是毫無知覺,別說走了,想要爬到洞口看一看外面的景致都是一樁難事。
洞外天光未盛,洞內(nèi)光影綽綽,長陵支著雙肘勉強挪出了幾步,但覺巖洞的冰壁上有一道影子,卻瞧不甚清。
她略略思忖,伸手摸到頸邊的夜明珠,自衣襟內(nèi)掏了出來。
明珠幽光奪目,耀得冰洞晶瑩剔透,凝神望去,眼前石壁上登時映出一個女子身影。
那女子看去約莫十六歲,烏發(fā)蓬松垂地,一身白色煙羅軟紗,襯得膚色白膩如脂,就是血色有些不足,除此外眉目如畫,端著三分英氣,明麗不可方物。
長陵呆呆地看著壁中女子,慢慢地抬起手,但見那倒影亦抬起手,輕撫右眼邊光潔柔潤的肌膚。
這人自然就是長陵。
她不知自己之前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能讓常年腫脹的眼皮消退,原本赤紅的印記更是不知所終。
長陵五內(nèi)一片凌亂,她仔細回憶了半晌,分明記得自己中了同心蠱毒,當絕無生機才是,卻在睜眼之際置身于此,不知是何人,能有這等起死回身之術(shù)救了自己。
這時她身后忽然傳來一聲驚呼:“你醒了!”
長陵聞聲看去,但見一個荊衣布裙的老太婆站在洞口,手中拎著竹籃,一臉難以置信地靠近自己繞著轉(zhuǎn):“你真的醒了?”她蹲下身伸手搭上長陵的手腕,看著她就像看到個稀罕寶貝,“你活了,你竟然真的活了?!?/p>
長陵不知所然,只覺得老太婆說話的口音很是奇怪,一把年紀了頭上還編著好幾條小辮子,看上去不太像中原人的裝扮。那老太婆見她盯著自己一聲不吭,掌心覆上長陵的額頭,問:?“你怎么不說話,該不會是傻了吧?你可還記得你是誰?”
長陵不習(xí)慣被人觸碰,側(cè)過頭去,卻是試探地道:“我是誰?”
老太婆一臉“大事不好”的樣子湊近:“難道……你不是越長陵?”
長陵警惕地鎖起眉頭,道:“你知道我?”
“啊,原來你沒有傻,那就不是婆婆我救錯了人?!崩咸排呐男馗?,道,“我就一直納悶了,人都說越長陵是個男的,怎么會是你這么個千嬌百媚的小姑娘……可你當時那額前的赤焰印記又分明……”
“是你……救的我?”
老太婆雙手撐著膝蓋站起身,道:“廢話,要不是婆婆我在雁回山下的冰河邊把你撈起來,你早就成為一個冰塊長長久久地沉眠于底了。”
雁回山?那不是雁國的名川嗎?
長陵心中終于有些驚異了,她是在泰興城落的水,怎么可能會讓人在雁國搭救?
老太婆留意到長陵的神色,看她依舊一言不發(fā),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這就是雁回山的冰峰窟,你要不信,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呀?!?/p>
長陵淡漠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安,她勉力挪到洞口,朝外望去,卻見遠山近嶺皆是一片郁郁蔥蔥的蒼翠,唯有雁回山巍然立于云霄之上,幽幽山風(fēng)入谷,駭人而陰冷。
山風(fēng)在耳畔乍響,她還記得自己昏厥前是寒冬臘月,連泰興城都是一片縞素雪色,何況是雁國極北之地。
“不可能,我明明是在梁國?!?/p>
老太婆撓了撓頭,道:“你從那兒漂到這兒,那有什么可稀奇的。”
長陵:“……”
從伏龍山到雁回山,就算坐船也得十天半個月的,她若這樣一路漂洋過海,早就成為一具腐尸,哪還有機會好端端地坐在此處?
“再說了,梁國都滅了多久了……如今哪還有什么梁國?”老太婆一副腦殼轉(zhuǎn)不過彎的樣子,“喔,也是,你怎么可能會知道,你都死了十一年了……”
長陵心神一凜:“什么死了十一年?”
“婆婆我在河邊撿到你的時候,你全身上下早已結(jié)霜,全無呼吸,活人何曾是那副模樣?”
長陵心里沒來由地一驚,不可思議地看著婆婆。
“死了就是死了,原也只是想將你好生安葬,誰承想婆婆剛刨好了坑,拉你入土?xí)r居然聽見了你的心跳,撲通撲通的,嚇死婆婆了……哎,你要去哪兒?”
長陵自然是聽不進這不羈的謬論,但她所處境地又實在太過匪夷所思,難免想要一探究竟——她不相信這是在雁國,只要離開此處再去找人來問,自能見分曉。
她雙腿毫無知覺,無從行走,情急之下,一只手借巖壁之力飛躍而起,徑直飄向洞外斷崖之處。那老太婆見了,“哎呀”一聲,叫道:“你這才醒轉(zhuǎn),氣息尚且難以自調(diào),不可擅動內(nèi)力啊!”
只是長陵已聽不入耳了。
她舉目眺望山崖之下,四面八方是十里礦地,百里農(nóng)田。
炎炎烈日之下,耕田勞作之人密密麻麻地散在各處,各個身著雁服頭留髡發(fā),更有成群結(jié)隊的士卒執(zhí)鞭驅(qū)趕他們,煙瘴之氣充斥在空氣中令人幾欲窒息,古人常謂“修羅”,恐怕莫過于此。
長陵跌坐在地,無論如何不能置信眼前所見,直到山風(fēng)拂過衣袖,她低下頭,發(fā)現(xiàn)掌心的薄繭悄然無跡,而手臂之上那處同心蠱的傷已變?yōu)樯钌畹挠∮?。若不是?shù)年光景流逝,如何能形成這樣的疤痕。
老太婆已跟至身旁,見她失神良久,道:“唉,我都說了你躺了十一年,騙你做什么?”
縱使荒唐至極,長陵終不得不信。
十一年,那些錐心之痛還歷歷在目,可她一夢醒來,竟已過了十一年。
斗轉(zhuǎn)星移,萬物更替,世上怕已無人記得她,她又當何去何從?
無盡的悲涼從心底蔓延,長陵愣愣地看著遠方云山,心口忽地一陣劇痛,一口口鮮血自喉頭涌了出來。
老太婆神色一慌,道:“糟了,走火入魔了這是?!?/p>
眼見長陵就要倒下,老太婆當即盤膝坐在她的背后,從衣袋中取出銀針布囊,一只手托住她的身子,一只手拂袖而過,五指同時夾起九根銀針,飛快地刺入她周身幾處大穴。
老太婆的手法極快,短短一瞬的工夫已挪換了十幾處穴位,但長陵只覺得渾身疼痛欲裂,仿佛一股又一股短促的內(nèi)流隨著銀針注入自己體內(nèi),又與自己原先的內(nèi)力相悖斥。她無力掙開,額間細汗密布,待那痛感升到極致之處,她悶哼一聲,倏然間痛楚如風(fēng)吹云卷般散去,整個人雖疲軟下來,卻是輕松數(shù)倍。
“乖乖,婆婆我為那么多高手施過針,哪個不是疼得滿地打滾?”老太婆收針入囊,嘖嘖稱奇,“如你這樣只吭了一聲的,還真是見所未見啊?!?/p>
長陵隱約感到方才扎針的手法與脈絡(luò)十分眼熟,她回身看著老太婆:“你剛用的南華針法,你是‘青衫客楚天素的什么人?”
那老太婆靦腆一笑:“我就是楚天素?!?/p>
長陵更為驚異。
她幼年常聽及師兄談及師父的過去,說師父璇璣大師年少時也曾有過心愛的女子,兩人同攜一刀一劍,江湖人稱他們?yōu)椤扒嗌揽汀?后來不知是什么緣由,那女子拋他而去改嫁他人,而師父悲慟過后離開了中土,再之后大徹大悟剃了光頭出了家,從此與青燈古佛長相伴。
那個女子,正是楚天素。
長陵看著眼前這個老婆婆,實在很難將她與師父口中天下最美的女子相提并論,但算起年歲倒是八九不離十,再說南華針法絕無僅有,她若不是楚天素又會是誰?
“前輩?!?/p>
楚天素連忙擺手:“哎,別,叫我楚婆婆就好啦?!?/p>
“您方才說……救起我時全無呼吸,是怎么回事?還有,您……是如何認出我的?”
楚天素嘆了一口氣。
這世上稀奇古怪之事不勝枚舉,要換作是旁人撈了個有心跳沒呼吸的,非得當成邪魔外道或是被什么不干凈附了體,沒把長陵大卸八塊那就算是仁義了。但楚天素不是尋常人,她不僅會武,更會醫(yī),饒是受了驚嚇,還能爬回到長陵“尸身”旁琢磨個半天。
“你雖身中劇毒,但浸在冰川中令血脈停滯不動,毒不攻心。按說你早該死了,但體內(nèi)真氣仍能周轉(zhuǎn),反使你心跳如活人般躍動。這內(nèi)力既霸道又詭異,我一探便知,此乃釋摩真氣——你師父收了幾個徒弟,唯有你天賦異稟練成此功,加之你當時的鬢間紅印,我如何猜不出?”楚天素踱出幾步,道,“當時也不知你到底是活還是死,見你周身冰霜化盡,心跳立時弱下去了,我這才費了千辛萬苦把你背上了這冰洞之內(nèi),果不其然,你躺于此寒冰之上后,立即恢復(fù)了些許生機?!?/p>
長陵聽著驚奇,下意識提了兩口氣,這才后知后覺滿腔冰寒之意。楚天素咳嗽了兩聲,道:“后來,我便用南華針法為你祛毒,只可惜啊,你仍是昏迷……哦不,是昏死不醒,我也是無計可施啊。你就這么不吃不喝跟冰塊似的躺了十一年,說來也怪,近日我來看你覺得你的容貌愈加不同,紅印沒了,眼皮也不腫了,連那結(jié)在你身上的冰霜都融了不少……我本來還在想,你會不會活過來,沒想到真就詐尸了!”
長陵:“……”
她越長陵又不是什么冬蟲夏草,血肉之軀哪有說冰封就冰封說回魂就回魂的道理?
楚天素說了半天,多抵也覺得太過情理不通,遂懶散地搖了搖頭:“唉,這世間萬物的玄機又豈是我等凡人能輕易參得透的?能起死回生總歸就是福分。”
常人若是經(jīng)歷這一番死死生生,不來個熱淚盈眶也好歹感慨幾句時不我待天道酬勤,可楚天素瞅著長陵的神情從冷淡變成茫然再轉(zhuǎn)回冷然,暗暗佩服她小小年紀就已能如此超脫看破世情,殊不知她只是七情六欲上不了臉面,心中早已是百轉(zhuǎn)千回不能言語。
長陵愣怔良久,忽然問:“梁既已滅,如今是誰治下?”
楚天素一呆,似乎不愿說出實話,她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道:“我在這鳥不拉屎的地兒待太久了,這可問倒婆婆了……我只聽說梁亡之后裂土而分,現(xiàn)如今一個稱東夏,一個稱西夏,其實……換了誰當皇帝不都一樣……”
她留心著長陵的神色,道:“咳,不過我也聽說了,當年若不是雁軍攻了你們越家,保不準現(xiàn)在當皇帝的就是你了……雖然你是個女子,不過天下人不知道嘛。”
長陵沉默半晌,道:“若只是雁軍,還不足以把我們害到這般境地。”
楚天素奇道:“那是誰?”
長陵不愿回答,在楚天素眼里誰勝誰負都一樣,縱然得知他們越家是受奸人所害,如今時過境遷,也不過是唏噓一句罷了。她望著山下無數(shù)勞作的奴隸,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雁回山,莫非此處就是……”
“墓王堡?!?/p>
這名字聽著耳熟,長陵稍稍一想,便憶起了墓王堡為何地。
雁國墓王堡,乍一聽夠不吉利的像個墓葬林,實際上還真就是蠻荒瘴癘之地,專收千里流放之徒,傳言被發(fā)配至此的犯人從未有人活著出去過,個個都被榨干最后一滴血后虐待至死。與其他流刑之地有所不同的是,即使雁國大赦天下,墓王堡也不在赦免其中,故而以墓字為名倒也貼切。
長陵這才重新審視了楚天素一圈,她一身荊衣破舊,雙手十指新傷舊痕狼藉,應(yīng)是常年干活所致。
楚天素順著長陵的目光低下頭看了看,毫不介意地笑笑:“我在墓王堡就是個打雜的,和下邊那些人比,日子過得算是舒坦了?!?/p>
長陵舉目四眺。
如此說來,她是被瀑布一沖漂流到了雁國赫赫有名的人間地府,倒還真是可喜可賀。
接下來數(shù)日,楚天素每日入夜都會拎著食盒乃至鍋碗瓢盆什么的到冰洞中探視長陵,直到破曉時分方才離開。誠如她所說,比起其他的流配者,她算是行動自由的了。但長陵不太明白,以楚天素的身手,為何不逃出墓王堡,而甘愿在堡內(nèi)受制于人。
“你以為逃出墓王堡是件易事?”楚天素取出幾根針來,“再說我就一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出去東躲西藏的,要去哪兒找活計干?”
相傳南華針法不僅能祛毒療傷,更能在頃刻之間殺人于無形,光憑這獨門神技,就夠讓多少江湖中人垂涎的了。
長陵暗自腹誹,直覺楚天素沒說實話,不過人家不愿說,她也懶得刨根究底。
她大夢初醒,身體骨骼太過脆弱,根本控制不住體內(nèi)強勁的內(nèi)力,加之憂思過甚,往往在子時過后飽受內(nèi)力反噬的折磨,楚天素唯恐她有什么閃失,方才夜夜來為她金針刺穴。沒料到長陵看上兩遍,就已將針法路數(shù)記下了大半,楚天素不惱她偷師,反是驚嘆不已。
“我花了多久的工夫想要將這針法傳給我的兒子和孫子,誰知他們都學(xué)得半桶子水,你才這么看了幾回,就能摸透這其中玄機……難怪連你師父都練不成的釋摩經(jīng),倒讓你這小丫頭片子學(xué)會了,果真是奇才,奇才……喂,要是他肯,我也收你為徒好不好?”
此前長陵雖知楚天素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但她清楚明白得很,人家出手相助,多半還是看在她師父的情面上,她暗自記下這份恩情,想著來日竭力相還,但心中終把這婆婆當成陌路之人。
直到此刻,她問“我也收你為徒好不好”,長陵心頭沒來由地觸動了一下。
難得地,長陵主動問道:“婆婆心中既放不下師父,當日又為何要另嫁他人?”
楚天素手中的針一頓,眼神輕飄飄的,道:“我和你師父……我們在一起打架的時候多過好的時候,他又是那么固執(zhí)的人,吵多了哪有不疲憊的,后來我一氣之下答應(yīng)嫁給別人,你師父他……他也沒挽留過我,我就徹底死心了?!?/p>
長陵沒想到寬厚仁善的師父竟然有這樣一面,一時也有些語塞。楚天素神色恍惚了一下,道:“只是……我當年若不離開他,眼下也不至于落到這般田地。”
十多年前,她的丈夫和兒子不知犯了什么事觸了雁帝的逆鱗,舉家被發(fā)配至墓王堡,在流放途中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只剩她與當時年僅八歲的孫子僥幸活了下來。
她原本傷心欲絕,也想過一死了之,但為了照顧年幼無依的孫子,還是咬著牙硬挺了過來。
可沒過兩年,她的孫子還是熬不過堡中非人般的折磨,病死于寒風(fēng)臘月中。
不久之后,她無意間救下了漂洋過海而來的長陵。
初時是懷著一顆善心,但當她察覺到長陵是那個人的徒弟,倏然之間,仿若被勾起了埋藏于深處的回憶。
“我一把年紀了,什么再續(xù)前緣那是無稽之談……我也只是想著把你治好了去見他一面……”楚天素眼中生出一股緬懷之意,“五十多年了,能坐下來喝一杯酒,就挺好的?!?/p>
長陵道:“我?guī)煾笍牟伙嬀?。?/p>
楚天素愣了愣,道:“也是,他都出家當和尚了,早該戒酒了?!?/p>
多少情愫,讓歲月熬成了一鍋念念不忘。
長陵不得而知。
楚天素離開之后,長陵獨自屈膝靠坐在冰峰之上,影子長長地映在地上,眼睛看向東升的旭日。
醒轉(zhuǎn)至今,她還未曾靜心想過以后的路。
茫茫人海,她連付流景的真實面貌都不知,物已非,人已非,事事非,仇又該從何處報起?
眼下她遠在千里之遙的墓王堡,別說逃脫,此刻究竟是回魂還是回光返照都未可知。
長陵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不遠處隱約傳來腳步聲,只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你說你,沒事兒抽什么風(fēng)帶我來這兒?你沒聽說過這上頭有那種不干凈的東西啊!”
另一個男子沉聲道:“我總覺得不對勁,你沒瞧見那楚婆婆總是偷偷摸摸地在雁回山附近瞎轉(zhuǎn)悠,哼,誰知道她是不是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了?!?/p>
是墓王堡的兵卒!
長陵心頭一驚,正想扶著巖壁站起,那兩個士兵就已繞過拐角,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第六章:鐵面
長陵下意識地縱身躍起,由于心中存了一絲緊張,氣息運過了頭,于是那兩個士兵剛登上山,就看到烏漆抹黑的天際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飄上了天,隨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穹頂之上,冰原枯樹,陰風(fēng)陣陣,分明是野鬼橫渡之夜。
兩個士兵瑟瑟發(fā)抖地望著對方綠了的臉,齊聲叫道:“鬼啊——”然后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叢林之中,被喚作鬼的那位兩只手掛在樹冠之上,手中力氣支撐不住,猛地一松,整個人跌在地上,疼得她忍不住揉了揉膝蓋。
堂堂越二公子居然為了躲兩個嘍啰兵摔成個大馬趴,此時要是有認識她的人在場,準要笑掉大牙,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她現(xiàn)在生成這副嬌滴滴的模樣,要真有人能認出來,那才叫見鬼了。
長陵扶著腰一瘸一拐地回到洞內(nèi)。
她的內(nèi)力的確寸縷未散,但體質(zhì)一夜回到了幼年時,哦,可能還不如一個稚子。這就等同于捧著一把沒有刀柄的劍,刀鋒再利也無可施展,若是強行為之,無異于自掘墳?zāi)埂?/p>
長陵尋思著等走得利索些,得每日繞雁回山跑上幾圈,聽那兩個士兵的口氣,似乎雁回山有什么鬧鬼之說,怪不得十多年來都無人發(fā)現(xiàn)楚天素“冰屋藏嬌”。
只不過,這兩日似乎讓人察覺出了問題,也不知對婆婆會否有所影響。
長陵所料不差。
接下來兩日,楚天素都沒有上山來找她,長陵雖然擔憂,但墓王堡地廣人雜,她連人住哪里都不知,貿(mào)然下山也于事無補。
這雁回山峰高聳入云,自然是找不到什么吃的,好在山腰以下叢林茂密,溪水潺潺,靠撈些小魚水蛙什么的亦能果腹。
如此又過了兩日,長陵的腿腳雖談不上輕如飛燕,但已是行動如常,她將雁回山上上下下都摸了個通透,對能看見的山中地勢也有了大致的分曉。
墓王堡服役種類以采礦挖煤為主,農(nóng)耕采種為輔,分東南兩區(qū),西面靠著延綿的山脈,多是采伐樹木等,東邊則是牢房與士卒的住所,再遠的,她就看不清了,只覺得方圓幾十里似乎都是墓王堡的地界,而堡外更是荒無人煙,全然不知距最近的村落有多遠。
世人皆稱此乃鬼煞羅修之所,長陵深以為然,別說那些士卒不把囚犯當人看,囚徒之間更是為了求生殘忍至極,每日放飯時都有人為了搶糧而被活活打死,膽小的不爭不搶沒力氣干活,終也逃不過被鞭笞至死的命運。
下期預(yù)告:婆婆告訴長陵鐵骷髏人是自己的外孫,因為女兒的死有自己的一部分責(zé)任,所以外孫一直討厭自己。應(yīng)婆婆的懇求,長陵躲過重重防守,終于救出墓王堡內(nèi)關(guān)押的鐵骷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