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的B面

譚伯牛

李中堂的主考夢

科舉考試，以及因之引發(fā)的得失榮辱，讓很多人失去平常心，近代史上三大巨公也未能免俗。曾國藩一生怕聽“同進士”三個字，左宗棠每以不中進士耿耿于懷，李鴻章則在主考官這頂帽子前方寸大亂，風(fēng)度盡失。

每屆科考，都由皇帝向各省派遣主考官。主考官操持“衡文選士”之權(quán)，“主持風(fēng)雅”;對于不甘心僅為“俗吏”的公務(wù)員來說，是宦途中莫大的榮耀?？脊僦校纫皂樚旄l(xiāng)試主考官最為尊榮。順天府，就是彼時的京師，今日的北京。清制：順天府主考，必由進士出身的大學(xué)士、尚書、侍郎等一二品大員充任，較他省級別為高。

李鴻章大半生順風(fēng)順?biāo)?5歲，中進士，點翰林;40歲出頭，封伯爵;50歲，拜大學(xué)士，總督直隸。這時候，再出任一回順天主考，那就算得上功德圓滿了。誰知道，自具備主考資格后，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熬成七十老翁，他也沒輪上一回。其間，憑著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大臣（下稱總署）的身份，他還做過一次“演習(xí)”。中國第一所官辦新學(xué)堂——京師同文館歸總署管理，某年，他安排屬下將同文館年終考試的中文科答卷送到辦公室，閉門三日，逐卷評分，過了一回干癮。只是，演習(xí)終歸不是實戰(zhàn)，不能真刀真槍做一次主考，猶不免于遺憾。

光緒二十三年（1897）七月三十日清晨，刑部侍郎瞿鴻禨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75歲高齡的李鴻章。進門后，李鴻章請瞿鴻禨屏退左右，低聲說：“今日登門，是要告訴老弟一個秘密：今年順天府主考官已經(jīng)內(nèi)定，老夫與你俱在選中。但是，數(shù)十年來，戎馬奔馳，交涉中外，老夫的八股功夫退步得厲害，實在不知能否勝任。到時候，老弟你務(wù)必多費點兒心，為鄙人做個圓場?！币话銇碚f，主考人選不到內(nèi)廷宣旨之時，旁人不會知曉。但是，鑒于李鴻章的身份以及鄭重其事的態(tài)度，瞿鴻禨不敢也不便多問，只好連連點頭應(yīng)諾，姑妄聽之。

據(jù)說，此前某太監(jiān)遣人密告李鴻章，倘能“報效”若干兩銀子，則當(dāng)在此次主考圈選中做些手腳，令其當(dāng)選。并順便透露瞿鴻禨深得太后欣賞，此次必能當(dāng)選。李信以為真，當(dāng)即如額繳款。“賄選”以后，興奮之余，想到自己年老學(xué)退，真要做了主考，怕是不能勝任。因此，一貫細心的李鴻章這才屈尊拜訪瞿鴻禨，請他屆時幫襯一下，免得自己出丑。

然而，事實證明，李鴻章這次鬧了個大笑話。拜訪瞿氏后第二日，旨下：瞿鴻禨充任江蘇主考。八月六日，順天主考人選公布，其中并無李鴻章的名字。四年后，李鴻章辭世。

一生未酬的強國夢，終于幻滅的主考夢，伴隨著口中的琀玉，與他一起永息泉壤。

君子動口又動手

咸豐八年（1858）秋，李鴻章在曾國藩幕府，同時，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也常來會商，一時間，大佬云集，蔚為盛況。大佬們經(jīng)常就各種問題交換意見，一旦形不成共識，則常能擦出文斗的火花，甚至還演出武斗的鬧劇。

左宗棠在營，稱呼他人從來都直呼其名，唯對曾國藩客氣一點兒，叫他“滌生”（國藩字）。有一次，兩人辯論，互不相下，曾國藩為緩和氣氛，乃改換話題，說咱們對對子吧，并出了上聯(lián)“季子自鳴高，與吾意見常相左”，意謂老弟你莫總是牛氣烘烘，非要跟我對著干;而聯(lián)中巧妙嵌進“左季高”（宗棠字）三個字，算是一半玩笑一半頂真。左宗棠正在氣頭上，不假思索對了下聯(lián)：“藩臣身許國，問君經(jīng)濟有何曾？”其意則云：我看你不過口頭救國，真論經(jīng)世濟民之術(shù)，你是屁都不懂;下聯(lián)也嵌進“曾國藩”三個字。但是，這是直呼其名，比起上聯(lián)“季高”的字呼，極為無禮。曾國藩本擬借對聯(lián)化解紛爭，孰料引火燒身，反被左宗棠狠狠修理一頓。這頓飯終于不歡而散。

飯桌上口舌爭勝是營中常事，更狠的是廳堂上拳腳相交。公余，眾人圍坐扯閑篇，扯著扯著，總不免搞搞地域攻擊——有一次便扯到安徽人身上，語多調(diào)笑。既稱湘軍，在座自以湖南人為多，為安徽辯護的就只有李鴻章，他孤軍奮戰(zhàn)，苦苦支撐，無奈敵方人多勢眾，漸漸就顯出頹勢。每屆此時，泛泛而談的地域攻擊往往會演變?yōu)閱柡驅(qū)Ψ睫q友直系親屬的人身攻擊。鴻章未能免俗，以彭玉麟父曾在安徽做官為“機會點”，開始陰一句陽一句地反撲。這還了得！竟罵到老子的老子頭上，脾氣一貫火暴的玉麟二話不說，“遂用老拳”。玉麟個小，不到一米七，一米八幾的鴻章怎會怕他？“亦施毒手”。于是，參謀總長和海軍司令“相扭撲地”，斯文盡喪。至于這場架誰打贏了，暫無史料佐證，據(jù)我分析：鴻章身體占優(yōu)，玉麟格斗技巧嫻熟，初一接戰(zhàn)，當(dāng)是兩分之勢，而旁人必會上前勸架扯間，最終應(yīng)算平手。

后來，各位大佬都混成了一品大員，文斗仍不能盡免，激烈程度則有所降減（至少不會當(dāng)面直呼其名）;武斗則再未發(fā)生，令圍觀群眾如我輩不由得意興索然，掩卷太息。

鮮為人知的B面

胡林翼曾說，時人中寫奏折的高手不過三人，分別是曾國藩、左宗棠和自己。其實，李鴻章寫奏折的水平十分高明，絕對是個高手。只是，胡氏說這話的時候，李鴻章尚寂寂無名，故未齒及。

咸豐二年（1852），李鴻章在翰林院任職，清閑無事，成日泡在琉璃廠，以買舊書、搜古董消磨時光。一日，在海王村書店邂逅同鄉(xiāng)某，某曰：“咦？您還在這玩古董呢？咱們老家都快淪陷了，您還不想辦法給朝廷遞個折子，請萬歲爺調(diào)派兵將去拯救桑梓？”鴻章當(dāng)然知道太平軍已攻入安徽，但覺得自己不過一個無用書生，除了干著急，哪有辦法為家鄉(xiāng)作貢獻？一經(jīng)點醒，他才意識到自己并非全無服務(wù)家鄉(xiāng)的機會，于是，掉頭直奔工部侍郎、安徽老鄉(xiāng)呂賢基的府邸，建議他奏請皇帝救助安徽（鴻章當(dāng)日尚無專折奏事的權(quán)限，故須借呂賢基的“馬甲”，否則不能“上帖”）。

呂賢基一聽，說，這是大好事，理應(yīng)奏聞;只是，我手頭工作多，忙不過來，這個奏折還是由你起草，我署個名吧。鴻章回家，“翻檢書籍，審察形勢，慘淡經(jīng)營”，花了一整天，寫出一篇悲壯慷慨的長折。寫畢，已是深夜，他遣人將折稿送到呂府后，倒頭便睡。次日午后，鴻章起床——未經(jīng)曾國藩調(diào)教以前，鴻章是從不起早床的，稍事梳洗，即奔赴呂府，打聽此折的批諭。到了呂府門口，他卻聽到墻內(nèi)“合家哭聲”“如有喪者”，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難道，呂大人他……急命通報引見。甫登堂階，呂賢基已“自內(nèi)跳出”，滿臉淚痕，悲號：“少荃，你害死我了！”鴻章一愣：難道請援也要被皇上責(zé)怪？欲問個究竟，話未出口，呂賢基已緊緊抓住他的手，道：“皇上說，這折子寫得好，寫得真好啊！皇上龍顏大悅，皇上要重用我，皇上他，他，他欽點我——回鄉(xiāng)去殺賊??！”鴻章這下全明白了。不待他作出反應(yīng)——急切間他還真不知作何反應(yīng)：恭喜？哀憫？鼓勵？呂賢基又說了：“皇上瞧得起我，但我想不通??！你，你，你，你得跟我一塊兒去！”

次日，呂賢基奏調(diào)李鴻章同行，皇帝制曰：可。

奏折寫成請戰(zhàn)書，實非鴻章意料所及，然木已成舟，無法挽回，也只好滿懷心事，跟著呂大人回鄉(xiāng)去辦團練。八個月后，二人在舒城被太平軍圍困，崩潰不可避免。李鴻章借口老父病重，腳底抹油，奔廬州;呂賢基獨力支撐，被殺，謚“文節(jié)”。

（摘自《牛史·晚清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