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賀
在吉林省博物院十余萬件藏品之中,有幾件上世紀美國制造的特殊物品赫然在列:軍用降落傘、微型電臺、便攜式發(fā)報機。究其來源,要從一起上個世紀中葉發(fā)生的持續(xù)了半個世紀的間諜案說起。
1952年11月29日,年輕的美國情報官員約翰·T·唐尼(John T.Downey)和理查德·G·費克圖(Richard G.Fecteau)登上了一架特殊的褐綠色C-47型運輸機,從漢城的美軍基地起飛,向朝鮮半島東北方向飛去。
被擊落的C-47殘骸照片 吉林省檔案館藏
我參戰(zhàn)公安戰(zhàn)士在C-47殘骸前合影 吉林省檔案館藏
我參戰(zhàn)公安人員照片 吉林省檔案館藏
他們乘坐的飛機原計劃由國民黨中國民用航空公司[1]和美國中央情報局(以下簡稱中情局)飛行人員混組的飛行組駕駛,飛行員為來自肯塔基州的中情局飛行員諾曼·施瓦茨,領航員是俄勒岡州的中情局人員伯特·斯諾迪。而原定的中國民用航空公司機務人員被中情局上級臨時替換為唐尼和費克圖這兩個缺少經驗的新特工。這架C-47運輸機經過特殊的改裝,機身漆成了利于偽裝的褐綠色,還安裝了一套空中收取系統(tǒng),通過該系統(tǒng)可以使飛機不降落便能回收地面人員或物資。但這套系統(tǒng)在使用時對飛機的高度有一定的要求,這也為這架C-47的厄運埋下了伏筆。
約翰·T·唐尼,1932年出生,美國康涅狄格州人,1951年6月從耶魯大學畢業(yè)后被招募進美國中央情報局。理查德·G·費克圖來自馬薩諸塞州,1929年出生,1951年從波士頓大學畢業(yè)后加入中情局。兩人加入中情局僅一年(費克圖僅11個月)即被派往美國中情局駐日本厚木間諜機構從事對中國的情報工作[2]。此時朝鮮戰(zhàn)爭激戰(zhàn)正酣,戰(zhàn)爭雙方的諜報站也處于白熱狀態(tài)。這兩個美國年輕人就這樣被卷進了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中。但他們誰都沒想到,這將是他們諜報生涯中的最后一次飛行任務。
這架C-47起飛后隨即潛入北朝鮮腹地并沿著朝鮮半島東海岸飛行,飛過中朝邊境后向中國吉林省的長白山區(qū)飛去。唐尼和費克圖接到的具體行動指令是,飛行潛入到中國吉林省的安圖縣,為早前空投在那里的特務提供補給,然后由唐尼負責操縱,費克圖負責絞盤,利用空取裝置接回早前空投到該地的特工李軍英回中情局匯報。
唐尼和費克圖此次參與的任務與二戰(zhàn)期間美英等國在敵占區(qū)進行的一系列活動類似。美國的情報機關認為,新中國的成立必將激起中國內部一部分反共產主義分子的反抗,美國稱他們?yōu)椤暗谌齽萘Α?,而當時中國正在朝鮮戰(zhàn)場上與美國為首的西方勢力進行苦戰(zhàn),有必要派遣特工聯(lián)合中國國內的“第三勢力”開辟“第二戰(zhàn)場”培養(yǎng)“第五縱隊”,從而內外合擊,搞垮新生的人民政權。
1952年11月美國空投特務唐尼、費克圖使用的發(fā)報機 吉林省博物院藏
1952年11月美國空投特務使用的降落傘 吉林省博物院藏
傘特使用的武器照片 吉林省檔案館藏
繳獲的對講機、發(fā)報機及運送戰(zhàn)利品照片吉林省博物院藏
傘特使用的武器照片 吉林省檔案館藏
然而,美國方面自始至終低估了新生的人民政權。解放后,再經過剿匪運動、土地改革、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等一系列大型群眾運動后,中國大陸的反動勢力被掃蕩殆盡,中國國內出現(xiàn)了百余年來所未有的穩(wěn)定局面。新生的人民政權取得了人民的真心擁護,反革命勢力根本形成不了氣候。
1952年11月29日22時45分,經過三個小時飛行,唐尼和費克圖的座機避開防空火力區(qū)順利抵達長白山區(qū)三道溝花砬子地區(qū),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了約定好的地面聯(lián)絡信號——三堆篝火。隨即唐尼和費克圖向地面空投了補給包,并通過觀察確認地面待回收人員已經就位,于是開始執(zhí)行任務中最后一步——回收地面人員。當飛機降低高度和速度從北向南再次接近回收點時,突然空中升起了信號彈,繼而地面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條機槍火舌射向他們的飛機,盡管飛行員諾曼·施瓦茨和領航員伯特·斯諾迪下意識地拉起飛機,但為時已晚,沒等飛機改變姿態(tài),他們便被早已瞄準駕駛艙的機槍擊斃,飛機失去控制一頭砸向地面,機翼折斷,滑行了一段距離后爆炸。飛機被擊落,飛行員施瓦茨和領航員斯諾迪當場死亡,唐尼和費克圖跳傘失敗并受傷,被早已埋伏在地面的中國吉林省公安大隊第一隊的公安戰(zhàn)士雙雙俘獲,隨后送往沈陽看押。
特務抓捕現(xiàn)場照片 吉林省博物院藏
其實,此次美國間諜飛機被擊落并不是機組人員運氣不好,而是我軍一次有計劃有針對性的誘殲。
美國的間諜機關并不知道,他們所要接回的李英軍壓根就不是什么意志堅定的特工人員。在兩個月前的9月26日,李軍英就已被我公安機關抓獲。
1952年9月26日晨,安圖縣二道白河護林防火檢查站執(zhí)勤的兩名女民兵發(fā)現(xiàn)一名無入山證件且形跡可疑的“解放軍軍官”,便將其交有關人員送到安圖區(qū)派出所調查。所長金鐘哲詢問后,決定將“軍官”送往縣公安局審查。翌日晨,“軍官”要求和當?shù)仡I導見面,并承認自己是特務,當即交出手槍等物,表示要投降自首。據(jù)交代,他叫李軍英,化名樸經武,并偽裝成解放軍軍官,于9月20日被美國飛機空投到延邊地區(qū),任務是聯(lián)絡之前空投的特務小組,建立反共“根據(jù)地”??墒撬谏钌嚼狭掷飦y轉了六天后,連個特務的影子都沒找到,于是選擇自首。實際上并不是李軍英的“業(yè)務”不過硬,而是此前空投在該地區(qū)的數(shù)個特務小組在落地以后很短的時間內就已被我公安部隊抓獲或擊斃了,根本不可能有人來接應。在我公安機關的指示下,李軍英與美國上級取得了聯(lián)系,表示聯(lián)絡上了先遣人員,手里掌握了大量有價值的情報,要立即返回基地匯報,請求美國派遣飛機來接他。正是由于美國方面對中國國內情況的誤判和對情報的貪婪,導致唐尼和費克圖此次任務在啟動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失敗的命運。
9月30日,美國方面發(fā)現(xiàn)飛機沒有如期返航并且完全失去聯(lián)系,于是估計任務可能失敗。為避免間諜行為敗露,美方按照慣例謊稱一架隸屬臺灣民用航空公司的飛機在執(zhí)行商業(yè)運輸航班的任務中失蹤,并且信誓旦旦地對外界宣稱飛機已墜毀于日本海,機組成員諾曼·施瓦茨和伯特·斯諾迪失蹤,而一起失蹤的唐尼和費克圖則被描繪成恰巧搭乘飛機的兩位普通乘客,美國政府隨后按照慣例以官方名義向兩位“軍方文職人員”的家屬進行了慰問。由于事發(fā)后中國方面一直沒有對外發(fā)布此次事件有生還者的消息,于是美國中情局內部判斷唐、費二人同正、副駕駛員一樣已于墜機事件中死亡,一年后正式宣布二人在法律上“死亡”。
地球另一端,被捕后的唐尼和費克圖深知自己的間諜身份并不受國際法的保護。他們也很清楚中國方面應該早已知曉他們的真實身份,否則也不會進行那次伏擊。他們雖然被分別關押,但都做好了先胡說八道,再“寧死不屈”及應對各種刑訊逼供的準備,這也是中情局特工的必備技能。在中國有關部門審訊二人時,初期他們均按照上級事先編排好的臺詞應付審訊,都聲稱是中國民用航空公司的雇員,是“文職人員”。但不巧的是二人被捕時隨身攜帶的證件顯示他們是美國軍方的現(xiàn)役上尉和中尉,而非“文職人員”,并且在飛機墜毀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大量武器、移動電臺等間諜工具,這使他們的“故事”充滿漏洞。盡管如此,中方也并未對他們采用任何刑訊手段。一段時間以后,出于內心的巨大壓力,二人主動承認了自己的間諜身份。
被抓獲的潛伏特務照片 吉林省檔案館藏
費克圖在中國監(jiān)獄體檢照片 吉林省博物院藏
唐尼、費克圖被俘現(xiàn)場照片 吉林省檔案館藏
1954年11月23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軍事審判庭開庭,對兩起美國間諜案的22名間諜人員進行審判。唐尼和費克圖就在這22人中。首先進行的就是對唐尼和費克圖案件的審判。中方審判長逐一核實了被告身份,公訴人宣讀了起訴書,認為二人的行為應依《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嚴加懲處[3]。隨后,審判長詢問了唐尼和費克圖,二人均承認自己的間諜身份和間諜罪行。中方為唐尼和費克圖安排了辯護人,辯護人就二人年紀較輕、受到了反動教育、犯罪情節(jié)較輕等情況進行了辯護。最后唐尼代表二人發(fā)言,表示辯護人說得對,請法官酌情量刑。隨后二人便“面帶緊張,直愣愣的盯著翻譯生怕漏掉一個字”[4]。最終法庭判決唐尼終身監(jiān)禁,判決費克圖20年監(jiān)禁。當通過翻譯得知判決并非死刑后,二人頓感輕松,甚至還相互開起了玩笑。
審判結束后,美國中情局通過新華社發(fā)布的消息才知道唐尼和費克圖二人還活著,但仍遵照先前的說法,對外仍堅稱C-47飛機是民用航班,唐尼和費克圖二人是“平民”身份,并找來一些所謂“內部人員”在媒體面前“演戲”,還聲稱與二人同案人員為國民黨間諜人員,而非為美國工作,同時通過瑞士向中國提出抗議,并要求中國無條件放人。中方對此一一予以了堅決回擊。面對中方一系列有力證據(jù),美方理屈詞窮。時任美國遠東空軍發(fā)言人甚至公開否認美國曾入侵過中國領空,并表示唐尼和費克圖是未經批準“偷乘”了一架從漢城返回東京的民用飛機而失蹤,飛機是“迷航”飛到中國,對于民航飛機為什么有武器、為什么有空取器則不置可否。就這樣,美國一點點地暴露了事件的真相。
美國政府為了挽回臉面,使被中國政府逮捕的唐尼等美國間諜獲釋回國,想了很多辦法。如將唐尼等問題與朝鮮戰(zhàn)爭戰(zhàn)俘問題掛鉤進行交換;想請聯(lián)合國秘書長出面勸說中國,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向與中國建交的歐美國家請求幫助。但美國政府沒認識到,不公開承認自己的錯誤,中方是堅決不會讓步的。在時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哈馬舍爾德及第三國瑞典的斡旋下,中國政府出于人道考慮,同意了唐尼和費克圖等間諜人員人家屬來華探視的請求。之后將近20年的時間里,中美兩國之間就唐尼和費克圖的釋放問題進行了頻繁的接觸。
此時,在中國的監(jiān)獄里,唐尼和費克圖二人對兩國間的交鋒毫不知情。中方按照優(yōu)待俘虜原則,竭盡全力為他們提供了良好的飲食和生活環(huán)境,他們甚至能了解美國的時事新聞。但畢竟中美間的國情和經濟發(fā)展水平不同,二人有時對中方提供的資源并不滿足,還滿嘴抱怨,如飲食都是米飯、蔬菜和饅頭為主,牢房燈泡不夠亮、不能每日洗熱水澡等等。他們不知道,此時中國正經歷著嚴重的經濟困難時期,內部嚴重的自然災害和外部超級大國的封鎖與戰(zhàn)爭威脅使得中國人民的生活水平始終無法得到大幅度的提高,直到他們被釋放時,中國國內還有數(shù)億人在為實現(xiàn)溫飽而努力。相比之下,他們在監(jiān)獄里的生活條件在當時的中國可謂相當優(yōu)越了。
1971年,隨著國際局勢的變化,中美關系逐漸改善。1971年7月9日,時任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秘密訪華,與中國領導人就中美關系正常化進行了商討。訪問中,基辛格提到了唐尼和費克圖的釋放問題,他向中方時任國務院總理周恩來提出:在任何時候,只要中國覺得時機成熟,希望釋放唐尼和費克圖二人,但這并非一項正式要求,只是私人請求。周恩來總理沒有立刻表態(tài),只是說會予以考慮,如果他們在監(jiān)獄里表現(xiàn)良好,可能會被減刑。
此次會面的5個月后,中方釋放了服刑19年又14天的費克圖,費克圖被送往廣州通過羅湖口岸進入香港并返回美國。在釋放費克圖的同時,中國政府宣布改判唐尼為有期徒刑,5年后刑滿。
1972年2月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問中國,與周恩來總理會面時再次談到唐尼的問題,并向中方承認唐尼被俘時是在執(zhí)行中央情報局間諜任務,這一行為等同于美國政府正式承認了當年的間諜行為。有鑒于此,1973年3月,中國政府釋放了唐尼。
獲釋回國后的唐尼和費克圖從中情局領取了一大筆薪金和補貼,隨之而來的還有立功受獎等。成為“英雄”兼富翁的二人都選擇提前退休,并先后離開了中央情報局。唐尼后來成為了康涅狄格州的一名法官,費克圖則回到波士頓大學成為體育教師。后來,唐尼選擇了一位來自中國東北的華裔姑娘作為未來的伴侶。
事情并未就此結束。唐尼和費克圖是幸運的,他們最終回到了家鄉(xiāng),而事件中的飛行員諾曼·施瓦茨和領航員伯特·斯諾迪當時被中國軍民就地掩埋,不情愿地留在了中國。美國政府直到墜機50年后才首次公開承認他們的間諜身份。1998年12月,他們的名字才被加入美國中央情報局總部的《名人錄》。
2002年中美兩國達成協(xié)議,同意美國派員來華尋找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以及朝鮮戰(zhàn)爭和冷戰(zhàn)時期在華失蹤的美方人員。
2004年7月,美國政府派遣由軍方戰(zhàn)俘、戰(zhàn)斗失蹤人員聯(lián)合調查司令部組織的包括法醫(yī)、通訊、后勤等部門人員組成的八人搜索隊,在中方協(xié)助下,到吉林省安圖縣三道鄉(xiāng)長白山腳下一個叫羊房子的山嶺尋找諾曼·施瓦茨和伯特·斯諾迪的遺體。經過近一個月的搜尋,美方在事發(fā)地發(fā)現(xiàn)了兩顆人類牙齒、一塊皮鞋殘片、一個鞋底、一支美國產自動鉛筆、一塊保存完好的金表及一些飛機碎片并將其帶回國內。有意思的是,為此次搜尋,美方曾花費10萬元人民幣建了一座吊橋便于工作,而搜尋結束后,美方又斥資拆毀了這座橋,其中意味頗耐人尋味。
對于此次搜索行動,時任中國外交部新聞發(fā)言人劉建超表示:“多年來,中方從促進中美兩國人民友誼的角度出發(fā),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就尋找美軍在華失蹤人員問題與美方進行了良好的合作。”
唐尼和費克圖回家了,諾曼·施瓦茨和伯特·斯諾迪也算魂歸故里了,為這起半個世紀前的間諜案畫上了一個句號。當年的事發(fā)地已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留下的只有目前保存在吉林省博物院的一些當年墜機現(xiàn)場的物品,提醒著我們歷史上的那一夜。
[1]簡稱CAT,由美國人陳納德組建,是當時國民黨擁有的三家航空公司中唯一沒有起義的公司。
[2] Nicholas Dujmovic:Two CIA Prisoners In China,1952-73,Studies in Intelligence VOL.50,NO.4,2006年,第22頁。
[3]徐京利:《解密中國外交檔案》,中國檔案出版社,2005年,第291頁。
[4]徐京利:《解密中國外交檔案》,中國檔案出版社,2005年,第2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