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馨元
在外國人眼中,離開紫禁城之后的溥儀是個有名無實的首領,他的地位是靠異族在維持,那異族對于他的大部分同胞,卻有不共戴天之仇。1935年,溥儀作為偽滿洲國皇帝進行第一次訪日。本文通過對溥儀訪日紀念章的解讀,解開偽滿初期溥儀第一次訪日的歷史,闡述紀念章背后的事件,分析產(chǎn)生的原因,追索歷史資料深處的態(tài)度,挖掘文物背后對今天的意義。
在吉林省博物院精品展覽“黑土軍魂——東北抗日聯(lián)軍軍史陳列”中,“還我山河”部分的眾多文物里靜置著一枚紀念章——溥儀訪日紀念章。《滿洲國恩賞考》曾記錄此章:
皇帝訪日紀念章令
(康德二年九月二十一日 勅令第一一六號)
第一條 康德二年四月皇帝訪問日本國皇室盛典告成設紀念章
第二條 紀念章之圖如左
章 銀質(zhì)銀色附以絲帶鏃行寬三十毫,長三十八毫,表面鑄出“滿洲國皇帝訪日紀念章”及“康德二年四月六日”之文字
環(huán) 銀圓形
綬 織成幅寬三十七毫。中央深紫色兩旁紅色之直柳條形狀 如另圖
第三條 紀念章對于左列人員授予之
1 直接從事于康德二年四月皇帝訪問日本皇室事務或關于伴隨此項之要務者
2 貢獻于皇帝訪問日本皇室趣旨之闡明者
第四條 紀念章限于本人終身佩帶之其子孫得保存之
第五條 有應授予紀念章之資格在授予前已死亡者則交付其遺族保存之
附則
本令自公布之日施行[1]
此處略加補充,紀念章由日本雕刻家日名子實三設計,偽滿洲國政府委托“大日本造幣局”制作。章體為銀質(zhì)鰩形,正面雕鑄蘭花和菊花,分別象征偽滿洲國“皇室”和日本國皇室。花束彩帶上鑄有“一德一心”四字。紀念章的綬帶中部上鑄水波紋,波紋會隨觀察角度不同發(fā)生變化,象征汪洋大海。兩端顯紅色,分別寓意海兩邊的日本和偽滿洲國。
1934年3月1日,溥儀“奉天命”繼位偽滿洲國皇帝之位。1934年6月天皇派其弟秩父宮出使偽滿洲國,向溥儀遞交親筆信,表示祝賀。1934年7月通過關東軍非正式地通知日本宮內(nèi)省,溥儀將于1935年4月訪日。所謂訪日,實屬溥儀遵照關東軍布置的“日滿親善”躬親示范。即使他對本次訪日心懷不安,聽了某遺老傳過來的占卜不吉消息,想要中止訪日,終究無能為力,于1935年4月2日,踏上了“比睿”號戰(zhàn)艦。
溥儀從長春出發(fā),乘火車至大連。沿途大小車站都有人手執(zhí)小旗大喊“萬歲”。日本方面派樞密院顧問林權助男爵組成14人“接待委員會”,同時派“比睿丸”號戰(zhàn)艦迎接,白云、叢云、薄云等艦護航。起航前,溥儀檢閱了日本“球摩”“第十二”“第十五”驅(qū)逐艦隊。4月6日,戰(zhàn)艦抵達日本橫濱港,與此同時,百架飛機編隊歡迎。代表天皇前來迎接的秩父宮雍仁,登艦接出溥儀,同乘火車前往東京。
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一書里描述了這段歷史:
到了日本東京,裕仁親自到車站迎接我,并為我設宴。在我拜會他們后他又回拜了我。我接見了日本元老重臣,受了祝賀,又同格仁一起檢閱了軍隊。我還參拜了“明治神宮”,慰問了日本陸軍醫(yī)院那些侵略中國挨了打的傷兵傷官。我到裕仁的母親那里,獻了殷勤。日本報紙曾報道過我和她散步的情形,說有一次上土坡,我用手攙扶了日本皇太后,這和我在長春宮內(nèi)府中,攙我父親上臺階有著同樣的心情。其實,我還從來沒有攙扶過自己的父親,如果問到我攙扶裕仁的母親的心情,坦白地說,那純粹是為了巴結。
最后一天,雍仁代表他哥哥裕仁到車站向我送別,他致歡送詞說:皇帝陛下這次到日本來,對于日滿親善,是有重大貢獻的。我國天皇陛下對此感到非常滿意。務請皇帝陛下抱定日滿親善一定能做到的確實信念而回國,這是我的希望。
我又十分巴結地回答道,我對這次日本皇室的隆重接待和日本國民的熱誠歡迎,實是感激已極。我現(xiàn)在下定決心,一定要盡我的全力,為日滿的永久親善而努力。我對這件事,是抱有確實信心的。臨登船出發(fā)時,我請擔任接待的林權助代向日本天皇和裕仁母親致謝,這時我居然兩眼含滿了無恥的眼淚,這樣一弄,把那個老頭子也給逗哭了。回想起來,我連一點中國人味也沒有了。[2]
溥儀在東京停留期間,居住在赤坂離宮。國內(nèi)旅行時,住在京都二條離宮或神戶武庫離宮。稱得上“國賓”待遇。后來,偽滿大臣曾得意洋洋地稱贊訪日成效,“憂訪日二圣聯(lián)歡,盟誼彌堅金石;溯回鑾萬方送喜,詔書共戴絲綸。治外法權,行將全部撤廢。特書史冊永增無上光榮”。
日本買其歡心的“誠摯”,展現(xiàn)的“友好”,極大地滿足了溥儀自尊心。檢閱后深感日本海陸軍威強大,更使曾深為不滿的溥儀的心情發(fā)生極大變化。
溥儀訪日紀念章
回來后,溥儀頒布了康德二年敕令第116號《皇帝訪日紀念章令》,下令向各級隨行主要官員頒贈“滿洲帝國皇帝訪日紀念章”。同時日寇當局讓鄭孝胥[3]擬出《回鑾訓民詔書》的底稿,這是還沒有離開日本的時候,日寇當局就對溥儀提出的“歸國”后頒布一個表示感謝日本的“詔書”要求?!霸t書”在吉岡安直[4]“指導”下,經(jīng)溥儀之手在偽詔書中添上“依賴不渝”“與天皇精神如一體”以及“一德一心”等字樣,于5月2日發(fā)布。此詔書與1940年7月15日發(fā)布的《國本奠定詔書》和1941年12月8日發(fā)布的《時局詔書》,成了所謂的“三大詔書”,并為日偽制定基本“國策”,為日本軍國主義侵華思想理論行為化,提供理論根據(jù)。
1935年5月,日本關東軍司令官南次郎針對溥儀訪日行動,訓示日本官吏“此次滿洲國皇帝陛下訪日,我天皇皇后兩陛下以實際行動向我億兆臣民昭示了皇國國民對滿洲國帝室及國家應遵循之大道。滿洲國皇帝陛下深為皇國君臣上下宏大無邊之誠意所感動,并深刻認識到我國基國本賴以奠定之真諦,圣意既定,乃頒發(fā)詔書,闡明須依賴日本天皇,精神一體,一德一心,永久不渝,借以奠定兩國悠久之基礎,發(fā)揚東方道德之真義;昭示了滿洲帝國必須遵循的萬世不易之大本。詔書指出了以天皇陛下權威為基礎的日滿兩國精神一元化的根本意義。誠可謂之為皇道顯現(xiàn)之真正價值,我等日本臣民不能不為之惶恐之至,感激涕零”[5]。訓示末,附有在各兵團長、大使館、關東局及鐵路部門要人集會上的訓示,這里不進行抄錄。
1957年前后,溥儀的未刊手稿里回憶第一次訪日提出,“日本帝國主義為什么要我去訪日?為什么要那樣地招待我?在我決定訪日之后,因為我聽了某遺老傳過來的占卜不吉消息,想要中止訪日時,為什么關東軍和鄭孝胥等會著急得不得了,而非要說服我到日本去一趟不可?為什么在我還沒有離開日本的時候,日寇當局就讓遠藤柳作立即對我提出了在‘歸國’之后非頒布一個表示感謝日本的‘詔書’不可?為什么在我剛一回到長春就讓鄭孝胥連忙地把那篇偽詔書的底稿擬了出來?為什么在5月2日就那樣迫不及待地把那篇偽詔書發(fā)表出來?為什么吉岡安直非要由我之手在那篇偽詔書中添上‘依賴不渝’‘與天皇精神如一體’以及‘一德一心’等字樣不可?”
一系列的疑問無疑是對第一次訪日事件的反思,而此事件存在的“意義”僅歸結于兩個要點:為什么選擇溥儀?為什么安排訪日?
追本溯源,不妨先了解日本當局的想法,曾經(jīng)策劃建立偽滿洲國奉天特務機關少佐參謀花谷正在《我們?nèi)绾斡媱澃l(fā)動“九·一八”事變》中寫道,“我們所考慮的獨立政權之首腦條件是:(1)為三千萬民眾所敬仰,出身世家而有德望的人;(2)滿洲人;(3)不會跟張作霖或蔣介石合并的人;(4)肯跟日本人合作的人。而從這些條件里來衡量,最理想的人選當然是溥儀”[6]。
溥儀充當傀儡角色確實過猶不及,這位抱有極端狹隘民族主義思想的皇帝為“恢復祖業(yè),還政于清”不擇手段。溥儀忠誠的日籍侍衛(wèi)工藤忠在回憶錄中揭露過溥儀的心思:若干年后,在東京遠東國際法庭上,皇帝在東京遠東國際法庭上申述:“那時年紀輕,又有一種恐怖心里,雖說最后向脅迫低了頭,但我內(nèi)心想的是:要趁此機會一面訓練軍隊,一面培植人才,以便和中國軍隊互相呼應而圖恢復失地。我是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情才答應下來的”。
溥儀的話真假摻半,但可以知道,“操練精兵,入主中原”一直都是他的夢想。加之一眾親信頗有“骨氣”,不用民國錢,不為民國官的復辟派的誘導,“皇帝”堅信親日行為將圓滿“中興圣主”夢。他的壯志雄心正如鄭孝胥揮毫的詩句“吾皇歸滿洲,二年定遼海。中興與開創(chuàng),赫赫有真宰。人心不忘舊,制勝若因壘。中原可徐復,修德猶有待”。于是,溥儀與日本軍國主義者一拍即合??梢哉f溥儀是日本當局根據(jù)傀儡標準精挑細選、長期豢養(yǎng)、“不吝”訓導、反復考驗的結果,在偽滿政治中充當了十年侵華計劃中的馬前卒,是日本軍國主義者安排的歷史事實。
而有關溥儀訪日安排,用當時登在《京報》上的“新聞編譯社”的消息詮釋最為合適,有一段說到日本人對溥儀的打算:其極大黑幕,為專養(yǎng)之以俟某省之有何變故,某國即以強力護送之到彼處,恢復其祖宗往昔之地位名號,與民國脫離,受某國之保護,第二步再實施與某被合并國家同樣之辦法。[7]
同樣的答案,在日本參謀本部制定的《情勢判斷》文件中也可以找尋一絲線索。文件對解決滿蒙問題提出三階段方案:第一種方案,“努力改變我根據(jù)條約或契約而正當取得之權益因中國方面的背信棄義而被損害的現(xiàn)狀,確保我權益之實際效果并進行擴大這一權益”;第二種方案,“是在滿蒙組成一個政權,這一政權所擁有的權益,比過去合法取得的權益更多,并將其從中國中央政府中獨立出來,也就是建立一個獨立的國家”;第三種方案,“以武力直接占領滿蒙,將其并入日本版圖”。[8]
通過對時局一番爭論,日本采用推翻東北政權,扶植溥儀為盟主,同時受日本支持的政策。偽滿初期,政治行政效能暫時穩(wěn)定的局勢下,日本當局的具體政治目標在于鞏固我國東北殖民主義統(tǒng)治,企圖通過皇帝親歷親為在國內(nèi)收到日滿兩國親善不可分的效果,制造滿洲國統(tǒng)治的轉折點。訪日行動正是日本軍國主義侵華步奏中粉飾太平的宣傳品。訪日所產(chǎn)生的后果,推動東北殖民地形態(tài)深化,成為進一步剝削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諸上尋跡,不妨引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前期五格格韞馨所說的一段反應部分東北皇族心理的話告別這段歷史,“我們的死滅就要來臨的,你為的是忠孝,問心無愧。我盼望日本快完,也可以說盼望我們自己去死滅,因為只有這樣我們的第二代才有可能當上真正的中國人”[9]。
有關這段史實記錄,在溥儀逃亡日本前夕,焚燒了兩次訪日的電影膠片,以至于后世只能在文獻中搜尋只言片語,溥儀訪日紀念章成為屈指可數(shù)的見證。和平年代,溥儀訪日紀念章靜置在博物館中,當初的政治效益隨著歷史的沉淀轉變?yōu)檠芯亢徒逃δ?,學者們利用實物梳理歷史脈絡,根據(jù)事件的價值做出歷史定位。
[1][日]大內(nèi)龜太郎:《滿洲國恩賞考》,滿洲帝國教育會,1939年。
[2]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群眾出版社,2007年。
[3]鄭孝胥(1860-1938),字蘇戡,號太夷,別署海藏樓、夜起庵,中國近代的政治人物、書法家。他的主要活動是妄圖借助日本帝國主義,復辟清王朝。
[4][日]吉岡安直(1890-1947),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日本軍人,愛新覺羅·溥儀的“御用掛”。
[5][日]林出賢次郎:《扈從訪日恭記》,大阪每日新聞社,1935年。
[6]陳鵬仁譯:《日人筆下的九一八事變》,臺北水牛出版社,1991年。
[7]同 [2]。
[8][日]關寬治、島田俊彥:《滿洲事變》,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
[9]王慶祥:《偽帝宮內(nèi)幕》,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