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著悲歡離合的沙漏之城
——《雪國》書評

（四川外國語大學(xué)成都學(xué)院 610000）

說起《雪國》這部作品，比起一本小說，我更傾向于將它作為一首歌曲來欣賞。《雪國》是新感覺派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川端康成也于1968年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詞評價作者川端康成時說“他高超的敘述性作品以非凡的敏銳表現(xiàn)了日本人的精神特質(zhì)”。要想讀懂這句頒獎詞，就要讀懂《雪國》，而要讀懂《雪國》，則要先對新感覺派有所了解。

新感覺派分為中國與日本兩枝。既然《雪國》為日本作家的作品，我在這里便主要討論日本的新感覺派。新感覺派主張通過變形的主觀來反映客觀世界，描寫超現(xiàn)實的幻想與心理變態(tài)，它強(qiáng)調(diào)藝術(shù)之上，追求虛幻美。或許與新感覺派誕生的時期有關(guān)，日本的新感覺派多少有些許避世傾向與唯心主義傾向，同時，也更注重心理活動的描寫。

作為新感覺派作家筆下的瑰寶，《雪國》好似音樂，以曲調(diào)成情，引發(fā)觀眾的共鳴。這本小說恰是描寫了某種情感，它的故事結(jié)構(gòu)松散，甚至有些慵懶的松垮感，但是也正因這種溫吞又隨意的敘事方式，整部作品顯出了些縹緲感?！堆﹪返膭∏楣?jié)奏緩慢卻有突如其來的高潮，高潮過后，便是平淡而過的低谷。一起一伏，一收一舒，時而平緩似秋葉飄落，時而澎湃似波濤洶涌。這種音樂般的韻律美與節(jié)奏感亦像故事中的主人翁彈奏的日本傳統(tǒng)樂器——三弦琴所奏出的樂章。

川端康成也會注重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正所謂寫作皆為情，字字拓真心，川端康成亦將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投影于書中的人物?！堆﹪芬粫袃晌慌鹘邱x子和葉子，分別承擔(dān)了川端康成的情緒和理想。早在《雪國》成書前，她們的命運便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川端康成的一生滿是“離別”與“悲哀”。駒子亦是一個悲劇色彩濃重的角色。駒子悲劇性的禍根為“徒勞”一詞，這一詞貫穿了駒子的一生。無論是寫日記的習(xí)慣，還是對男主角島村的愛慕，一切皆為徒勞。這種無力的徒勞感來源于駒子那不為自己所控的命運，亦來源于川端康成本身。川端康成的一生多離別，少團(tuán)圓，若說川端康成對這段令他無可奈何人生有何不滿，有和反抗，只要去端詳駒子的一生即可。因為川端康成將自己對人生的態(tài)度與感悟幾乎都宣泄到了駒子身上。川端康成父母早逝，寄人籬下。于是他筆下的駒子便被賣到東京當(dāng)女招待。川端康成流連于花柳巷，喜愛藝妓，駒子在書中便以藝妓的身份出場，接待了客人島村。但值得深思的是，川端康成的人生中雖然充滿了迷茫與退縮，但這種對人生示弱的舉動卻從未出現(xiàn)在駒子身上。駒子與川端康成相同，她認(rèn)了命，但駒子卻又與川端康成不同，她從未與現(xiàn)實妥協(xié)，她幾次告白島村，為了爭取愛情不惜背叛未婚夫，直至最后瘋癲到失了自我。在書中，男主角島村與另一位女主角葉子對命運低了頭，而駒子卻向命運高高昂起了頭顱，這一形象反差更將駒子的形象刻畫的入木三分。川端康成是一位傳統(tǒng)的日本作家，日本人偏愛大和撫子式的端莊女性。而駒子這一名字卻有些潑辣的嬌蠻氣息。駒是馬駒，是生而不受馴的倔強(qiáng)動物，若有人妄圖一躍上馬，馬便會本能性的掙扎，不愿屈從于外力。這個名字與大和撫子式的端莊美大相徑庭，卻迎合了川端康成心底對命運的控訴。結(jié)合駒子的經(jīng)歷來看，川端康成將自己的過去宣泄在了駒子身上，駒子的經(jīng)歷也與川端康成前半生的經(jīng)歷有許多相似之處。川端康成為人執(zhí)拗，他并未坦然接受自己的過去，但也沒有徹底逃避現(xiàn)實。正如他在散文《參加葬禮的名人》中所寫道的“我再也不用裝模作樣，因為我身上的寂寞，得到了表現(xiàn)的機(jī)會”。我更傾向于認(rèn)為，川端康成和他的過去呈一種膠著的抵抗?fàn)顟B(tài)。面對千瘡百孔的現(xiàn)實生活，川端康成選擇在《雪國》中塑造角色以宣泄心中情緒，并讓承擔(dān)著他的情緒的角色——如駒子，做出最符合他心中真實意志的選擇——即使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沒有真的這樣做。這樣一來，從川端康成設(shè)計駒子這個人物時便注定了駒子那徒勞又滿是悲愴的凄涼一生，也注定了駒子絕不會屈從于命運，即便命運從未垂憐過這個小藝妓。

駒子敢愛敢恨，率真單純，既有馬駒被馴化前的高傲，亦有馬駒被馴化后的溫柔。駒子的性格造就了駒子悲涼的一生。因為她敢愛敢恨，所以她敢背叛行男去送別島村，但島村心中的白月光仍是葉子在列車上的模糊倩影。駒子向島村獻(xiàn)出了身體和靈魂，卻只換來島村一句：“以友人相待，不向你求歡。”既然付出和回報的不對等令人感到徒勞和悲傷，那駒子的悲劇性就并非不好理解。但我認(rèn)為，駒子這一角色的悲劇性亦是她最美的地方。駒子幾經(jīng)命運的愚弄，卻仍然相信真摯的愛情，她寫日記，她梳妝，她飲酒，她告白，她出逃，她是如此真實而飽滿，但她的一生又如此虛幻而徒勞。如果最后駒子不失聲叫喊，她所受的苦難竟像從未存在過。駒子的美更多的是一種虛幻的美，是一種只存在于雪國這個世外桃源的虛幻之美。

這世界讓她受盡苦難，她眼中的世界本應(yīng)該滿目瘡痍，但是她卻振作精神，尋到了人生中那虛幻易碎的美。這或許就是種甜蜜的徒勞。在書里，駒子看到了愛情與生活的美，卻不堪忍受接二連三的打擊，她發(fā)了瘋。而書外，川端康成寫就了世外桃源般的雪國絕景，卻在亦徒亦友的三島由紀(jì)夫切腹后，親手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與駒子對立的另一位女主角葉子，則更符合日本人的審美。端莊，優(yōu)雅，溫和，順從。葉子這一角色在全書中出現(xiàn)的頻率并不高，她最出彩的描寫是在開頭，主人公島村在第二次去雪國時，與葉子搭乘了同一輛列車。從一開始，川端康成對葉子這一角色的描寫是局部而片面的。在開頭，葉子的形象被濃縮為一只眼睛。眼睛若是心靈的窗戶，那么葉子的心靈便是透明、純潔、無暇的。但稍顯違和的是，面對一扇透明的窗戶，你極易看見窗中萬物。但面對葉子這扇透明的心靈之窗，你只能感受到一團(tuán)模糊而縹緲的美，只能感受到“美”這一事物本身。在川端康成筆下，葉子生來就是美的，甚至美到褪去了情感的外殼。葉子的美如同海市蜃樓，而葉子何嘗不是島村在百無聊賴的生活中所望見的海市蜃樓呢？島村發(fā)現(xiàn)了葉子，島村牽掛著葉子，島村追尋著葉子的美。這種美也是川端康成的理想與追求，一個美到無垢的生命，美，便足夠。所以川端康成將她的理想寄托在了葉子身上。葉子的虛幻與完美也承擔(dān)著川端康成對美的追求。也正是因為這點，葉子的名字和性格才更符合傳統(tǒng)的日本人的審美。

葉子在《雪國》中沒有駒子的坎坷經(jīng)歷，沒有像駒子那樣遭受感情上的重創(chuàng)。但從一開始，葉子便與“悲戚”相連。在開頭部分提到葉子的悲戚，是在她的聲音。文中道“她的話聲優(yōu)美而近乎悲戚”。文中對葉子一生中的悲傷經(jīng)歷描寫甚少，葉子也一向以溫婉順從的低姿態(tài)示人。這樣來看，與駒子悲劇的一生相比，葉子的悲劇為“與生俱來”，或者說，葉子是“悲戚”這一詞的化身。悲戚之于葉子，比起一種情緒，一段經(jīng)歷，更像是一源血脈，一種性格。這種悲戚源于川端康成心底的情感和他的本質(zhì)思想。

若將駒子和葉子兩位女主角做比較，會發(fā)現(xiàn)二者有許多相似又相斥的地方。假如駒子和葉子為兩朵花。那么駒子將根扎入了名為幸福的沃土，卻承擔(dān)著川端康成的苦悶與悲傷的心緒。所以駒子本在感受幸福，本在追尋人生的意義，卻不得不感受痛苦與悲傷，最后不堪忍受，終于凋零。

而葉子將根扎入了名為悲戚的雪地，她的靈魂是悲傷的。但葉子卻承擔(dān)了川端康成對美的追求，所以她美的悲戚，她的美貌，她的舉手投足皆有種悲戚感。而這份悲戚的美，最終也走向了滅亡。

在讀《雪國》時，我也有一個疑問，既然川端康成一生追求更為純粹的美，那他為何不讓駒子和葉子的性格互換，讓那近乎悲戚的嗓音出自駒子呢？為何不讓這名一生滿是悲戚之事的藝妓流淌著悲戚的血液呢？其實，《雪國》原本的角色設(shè)計更符合雪國這一世外桃源的實質(zhì)，也更符合川端康成的理想和追求。

雪國這個地方類似于一個沙漏。萬物皆在沙漏的頂端，在時間開始之時便無可挽留的流逝而去。直到有一天，頂端的沙子全都流到了底部，并沉積在了那里，不再運動，好似死亡。雪國里的時間，記憶，人，一切都是這樣。只等時光倒轉(zhuǎn)，沙漏被再次顛倒，重新放置，開始的一切再次反復(fù)。就像島村第一次來雪國，遇到了駒子。第二次來雪國，邂逅了葉子。但來來回回，最終的結(jié)果不會有任何改變，這樣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無奈，一種徒勞——這份徒勞與駒子的努力，與葉子的悲戚都相稱。在作者看來，這份美麗對得起這份徒勞，這份徒勞襯托著這份美麗。因為這份徒勞，雪國的美麗才更加真實深沉，即使雪國的本質(zhì)就是一場虛幻的美夢。

《雪國》確實能引起許多人的情感共鳴，因為雪國是我們每個人心中的荒原。在我們心靈孤寂之時，潔白的雪花便會飄落，直至將這貧瘠的荒原染上純白。于是，這片荒原又變得一塵不染，純潔似烏托邦。即便我們知道這種美只是一種短暫的虛像，但它純潔的美麗確實比滿目瘡痍令人舒服。但正是因為這份純潔太美麗，太空虛，才讓人更寂寞。而用美麗去掩蓋貧瘠與瘡痍，本就是徒勞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