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春
春日的一個傍晚,劉圓在窗臺邊想起了那個叫李恩慈的男人。旁邊的小方桌上放著一個紫砂水杯,質(zhì)地優(yōu)良。這是兒子去年給她帶回來的新年禮物。她用這個杯子喝了近一年的溫開水。她手里捧著厚重的日記本,唯一的一本,盯著眼前的水杯,突然想起,李恩慈也給她買過一個水杯,褐色,和這個幾乎一模一樣。
她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干枯的臉,皺紋像一條條溝壑。她并未給自己留下年輕時的照片,曾經(jīng)保存下來的已被她燒成了灰。
她站起來,顫顫巍巍地靠近了窗臺,陽光如鵝蛋黃。也許這種顏色對回憶有幫助,她的腦海剎那間涌起很多事,與其說是事情,不如說是一些片段場景。她久久地站在窗前,出神地望著遠方的某一處,仿佛在看一場電影。她想把李恩慈徹底地回憶起,把過往像流水一樣鋪開來,讓二十五年的歲月在面前緩緩流過。
之后不久,她隨著年過四旬的兒子一家重返舊地,塘鎮(zhèn)的風貌在她眼前重現(xiàn)。
廣袤、荒涼從來不會出現(xiàn)在形容塘鎮(zhèn)的詞匯上,它依然以一臉灰蒙蒙的生龍活虎迎接她。它寵辱不驚,在新舊不齊的樓房之間彰顯它的意氣。她還能辨別出這是王某某或李某某的房子。有些人已故去,但并不妨礙故事和記憶。那些熟悉的人串成一條跳皮筋,在她的騰挪跳躍中拼成那段記憶深刻的中年歲月,那段歲月曾將她捆綁,將她囚禁在熱情似火又煎熬萬分的無盡夜色中……
她輕輕念:李——恩——慈。
那天,她坐在李恩慈的下首,全神貫注地打第一圈麻將。她并不是麻將高手,作為撫養(yǎng)兩個孩子成年的母親,她的前半生進行到中途便停滯下來,在柴米油鹽和一日三餐的重復中掙扎。她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打發(fā)時間的方法,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她對這樣的荒廢毫不在意。
他們聽到敲鑼打鼓的喧鬧,麻將也來不及打,齊刷刷地從二樓探出了身體。葬禮成為觀摩的對象,是近幾年的事情,人們用了很多年,終于朝死亡邁出了第一步,接近它,而不再是拒絕它。
領頭是鎮(zhèn)上做紅白事的八音隊,接著是穿麻衣麻褲的兩個半躬著身子的年輕人,之后是一副輕薄的棺材,后面跟著六七個年輕女人。死人了。李恩慈說。死的是一個剛滿五十的中年婦女,在一場檢查中大出血亡故。據(jù)說抬回家當晚,管子一拔,身體的所有孔洞都流了血。
她朝外望向那具棕紅色的棺材時,想起了氣球被扎破時的炸裂聲,這年,是1992年7月26日,她就是那個氣球,目光穿透街上的哭聲,折返而回。
她縮了回去,躲在李恩慈的后面。李恩慈穿了一件棕色的襯衫,扎腰,黑色皮帶將腰部繞了一圈。他是鎮(zhèn)上少有的熱愛跑步的男子,每天傍晚,他會繞上鎮(zhèn)子跑一圈,空氣在微風中相互追逐,他聞得到空氣的汗味,那是一種被輕輕點著散發(fā)的火苗味,略微燒灼,讓人心蕩神迷,他漸漸上癮。作為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他并不像那些將自己的身體喝得顯山露水的人,因為跑步,他雖然有些肚腩,但尚算結(jié)實。他濃眉大眼,笑起來嘴巴有些歪斜,但不影響他的整體五官。他是一個身材健碩、五官俊俏的男人。
他們的第一次正式對話就是在這場葬禮上,他和她,從一場死亡中,認識了彼此。這場葬禮的主角,從醫(yī)院回來當晚就因為過于悲慘的死法而讓人們感慨不已,她的生平也被人們口口相傳。送葬隊消失在拐角處,他們也回到了座位上,心不在焉地一邊談論一邊喊著碰碰碰。
她膽小怕事,在某些事情上卻又異常奔放。她蹺著腿,以一種奇特的姿勢斜靠在粉紅色的塑料椅上??照{(diào)仿佛壞了,開到十七攝氏度還是像在洗桑拿。她一邊摸牌,一邊不自覺趁著空當撩起衣服扇一扇。李恩慈斜睨了一眼,看到衣服下面是一張光禿禿皺巴巴的肚皮,像晾曬的將干未干的腐竹,那是他最愛吃的食物。
就是這天更早些時候,在鎮(zhèn)上新起的樓里。在牌友的邀約下,她洗了澡,換了一套寬松的衣服匆忙往那里趕去,低頭進門的當口,一把撞上了李恩慈,結(jié)實的胸膛撞得她瘦弱的身體骨咔嚓地疼。他們互看了一眼,她閃身進去了。李恩慈是村里的書記,妻子在菜市場那里租了房,開了一家鞋店,每天背著一個黑色的皮包進進出出,迎來送往,一看就是能干精練的女人。她也跟他老婆討價還價買過鞋子,不過不耐穿,沒幾次就壞了。
他們的手曲著,盯著面前的牌,兩個人的手離得很近,動作的幅度稍微大一些,就碰上了,她的骨頭又被撞疼了。
封閉的空氣讓牌桌上的人呼吸都有些異樣,但打牌的專注可以讓人們忽視一切的不利。他們將那場葬禮拋之腦后,漸入佳境,在牌桌上打到了晚上。牌桌上的氣氛讓人們無話不談,都是不拘小節(jié)的灑脫之人,各種葷素與蜚短流長都端上來,成為牌桌上的調(diào)劑,笑聲和話語就見縫插針在悶熱的空氣里愉悅地四處亂竄。
她和李恩慈都贏了,這一晚上的戰(zhàn)友情誼也就結(jié)下了。按照規(guī)矩,這夜宵是要請的。
雖是午夜,她卻不覺得困倦,他們在郵政大樓前的夜宵攤點了炒粉和炒河螺,外加一鍋海白冬瓜湯,啤酒整箱整箱地上,吃得熱火朝天。時隔多年,那個夜晚的場景還清晰地存在于她的記憶里,那株形單影只的印度紫檀垂下的葉子不時拂上她瘦弱尖刻的臉。燈昏黃,在風中明明滅滅,將她開始步入中年的老態(tài)恰到好處地藏起來,臉變得光滑,鼻子堅挺,她五官最好看的是鼻子。她的嘴唇太薄,薄得像鋒利的刀片,只要輕輕一動,血就涌了出來。
那些年,作為一名出色的木工,丈夫在木屑紛飛的木材廠朝九晚五。她在廚房的油煙中熏得皺巴巴,頂著滿頭的油發(fā)奔波于北街,整日碌碌無為。傍晚五六點鐘的時候在市場和菜販子討價還價,然后邁著又瘦又長的雙腿回到位于福氣巷的家,心血來潮時便和街坊鄰居們搓上一把麻將。
更早的時候,她忘了自己是一個正在鎮(zhèn)中學讀高三的女生,忘了自己是個熱愛讀書的人,把自己的情欲在密林中釋放,她的耳邊有密集的鳥鳴,汗珠大顆大顆地浸染了木板,他們滾來滾去,嘴角含笑地尖叫。
后來,她在學校附近的文具店買了一本日記本,記錄這次她自以為是的征服。她太年輕,辨別不出喜歡與愛,也不知道二者的區(qū)別。半年后,她畢業(yè)了,肚子開始凸顯一個孕婦的特征。不久,在遍布糞便的村路上,她嫁入了鎮(zhèn)上那棟有月光從天窗透入的老房子,過起了居家生活。
頭幾年,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愛笑愛跳,說許多許多的話,打牌溜冰唱歌跳集體舞??珊镁安婚L,在鄰里的非議聲中她敗下陣來,用近乎嚴苛的訓練,恪守著婦道,開啟了近二十年的平庸生活,這種平庸是毫無起伏的直線,一眼望不到頭。
她曾經(jīng)在這遮天蔽日的樹林中給丈夫做了一段時間的飯,她用石頭搭簡陋的爐子,去江邊淘米,用煤油和曬干的甘蔗葉生火,每天都被烤得炙熱,在盛夏中汗流浹背,她十八歲,他二十二歲?,F(xiàn)在,三十八歲的她和一幫年紀大小不一的朋友在午夜的樹下大吃大喝,她的嘴巴沾滿了湯油,她粗俗,一步一步逼近衰老,與十八歲的義無反顧判若兩人。
人的激情一旦退卻,陷入紛雜的柴米油鹽中,為各種瑣事吵得面紅耳赤,哪怕當下重歸于好,也會變成長久歲月中的一根刺,時不時舊病復發(fā),跳出來讓人哭天喊地地疼上幾下。彼此的弱點也慢慢暴露出來,赤條條地毫無掩飾。于是,從相愛到互相嫌棄,到彼此憎惡,要不是為了面子或維護所謂的凡塵俗世中的種種道德倫理,早就互扇對方幾巴掌后自在逍遙去了。
酒足飯飽之后,他們便都各自散去。她和李恩慈同一個方向,于是,兩個剛認識的人便不尷不尬地走入了北街。北街還很破,有些路段就是石頭路。
北街很長,家家戶戶的屋前都種了遮陰的樹木,樹影將明亮的月色罩住了。他們走在黑暗的陰影里,偶爾交談,大部分時間都沉默不語。她走得歪歪扭扭,跳躍之間,落地搖搖晃晃,最后卻能穩(wěn)住身體。她先到的路口,怕把這夜色驚醒,低聲說,我到了,走了。
李恩慈突然說,等下,這水給你,溫的,暖暖胃,醒醒酒,改天再約打牌。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個礦泉水瓶,臨走的時候,他讓夜宵攤的老板倒的。
劉圓有些愣住,木木地伸出手接過來,這炎熱的夏季讓她的手都流汗了,現(xiàn)在碰到這滾燙的水瓶,汗水便隨著手掌的熱度汩汩而出。
她走在巷子里,借著稀疏的燈火,瞅見自家的走廊空空蕩蕩。她慢慢擰開了瓶蓋,喝了一口,蓋上,推門而入。
平常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躺在那張古老的大床上,床是結(jié)婚時丈夫用上等的酸枝木親手打造的。月色從天窗透進來,撲在白色的蚊帳上。蚊帳散落著干枯的血跡,掛著零星的蚊子尸體。有一年,她用煤油燈燙死了許多攀附于此的蚊子。身邊的丈夫呼呼大睡,她聽著呼嚕聲,也不明白他為什么發(fā)出這樣難聽的吼聲,將夜晚的好脾氣敗壞殆盡。她把燈放好,將被子蓋在了身上。
這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到那片長滿蟛蜞菊的荒地里,有一具尸骨,尸骨雙唇輕啟,仿佛要說什么。她毫不畏懼地往前走了幾步,想聽清楚尸骨的話,但是,尸骨隱沒到了地下。她木然地看了看剛剛尸骨躺著的地方,踩上那叢黃色的小花,爬上了那條水泥小路,穿過稀疏的幾間樓房,來到了繁茂的鎮(zhèn)上。
第二天,她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憶夢境。夏天的日光總是來得很早,早晨六點多鐘,外面已經(jīng)是白晝一片,大街上陸陸續(xù)續(xù)傳來了人聲,今天是趕集的日子。
她從福氣巷走出來,經(jīng)過三岔路口的土地公神龕,看到供臺落滿了香灰。她忍不住摸了摸肚皮,她要去服裝廠里干活,她有縫紉的手藝,為了不至于落下好吃懶做的名聲,她在這家有十來個車工的工廠工作已有數(shù)年。
步伐逐漸朝菜市場邁進,她能看到鞋店的門簾已經(jīng)升起,心有些抽緊。她突然害怕見到那個長發(fā)的女人,她會穿一件黃衫,一條短褲,腳踩涼鞋坐在一張小方桌上,拿著彩票紙,等著賓客盈門。她是李恩慈的妻子。她比她年輕,比她貌美,更比她豐腴。她想象她光滑的小腹,柔若無骨的肌膚,高聳柔軟的乳房,她真美啊。劉圓想。
昨晚的她,喝得暈暈乎乎。很多年沒有喝酒了,她最后一次喝酒是在十八歲那年的密林中,在一次奔跑中闖入了丈夫的地盤,以非凡的勇氣和他喝了一瓶又一瓶。她還記得那年的杯盤狼藉,還有在他精湛的切割技藝中平整光滑的可以當作床的巨大木材……
她走了過去,并沒看到女人,而是看到了李恩慈。他正在柜臺里面,將一雙雙小巧可愛的童鞋掛到墻上。李恩慈剛通過村民選舉當上村委會書記不久,每個月都能領到一筆錢。加上老婆給老板寫私彩,賺到的工錢比鞋店的利潤還要高,他花起錢來也越加大手大腳。畢竟,現(xiàn)在身份不一樣了,村里的各種事務都需要經(jīng)過他的同意和批準,每一個找他的人,都低聲下氣,這種掌控權(quán)力的感覺讓他底氣十足,他的聲音在村里、鎮(zhèn)上各處出現(xiàn)。
她快步走過了他的店鋪,不知道他側(cè)頭看見了她。她穿過那排菜攤子,拐到了水果街上,進入了那家臨街的三層高的樓房。她穿了一條黑色的褲子,一雙粉色的拖鞋,將貼了地磚的樓梯踩得啪啦響,這響聲將她的心煩意亂掩蓋了。她上樓,來到了她每天的座位——一輛電動縫紉機上。她的手撥弄著分給她的布片,在這里,她野心勃勃,充滿力量。
風扇在頭頂呼啦嘩啦地吹了幾個小時,也吹不走被囚禁的暑氣。隨著飛速轉(zhuǎn)動的機子她的臉上積滿了細微的布屑。這時,她聽到有人喊,劉圓,有人找。她還沒來得及回應,李恩慈就拎著水果上來了。她一驚,頓覺狼狽不堪,用布片快速將臉一抹,問,缺腳打麻將了?缺也走不了,正忙著呢。
李恩慈將水果放到了機子上,說,還想帶點水果上來巴結(jié)巴結(jié)你,三缺一現(xiàn)在,看你能不能走呢?她說,走不了,下午才完工,晚上應該可以。他笑著說,那我走了,晚上再組局。
她盯著袋子里面的水果,有熟透的芭蕉、芒果和一串半紅半綠的蓮霧,這蓮霧一看就是陶瓷鋪前的那株蓮霧樹結(jié)的果子。那棵樹,一年四季經(jīng)常結(jié)果,味道一般,但長在路邊,經(jīng)常有人采摘,落在地上的,都被不注意的路人踩爛了,染了一地的汁水。她為自己剛剛脫口而出的話懊悔不已,她是不是暗示了什么?她心神不寧,足足到下午六點,她才完成工作,離開了悶熱的宅子。
這時的市場,有許多下工回來的女人,有些正坐在路邊的甘蔗攤上一邊聊天一邊啃甘蔗。暮色將這一片籠罩,快餐店也有食客了。年輕的女人幾乎不用任何護膚品,在生活的重壓下老得特別快。這種老,就像短跑比賽一樣,彼此就差那么幾秒的時間,結(jié)果卻大相徑庭。這兜轉(zhuǎn)的世間,在各種斗爭中千瘡百孔,而她們還試圖,讓這些空洞裝進她們的身體。
她經(jīng)過擺成長方形的水果攤,香氣撲鼻,她盯著壘起來的紅蘋果,突然覺得手中的袋子無比沉重。她想起丈夫,此刻他應該正在密林中和工人們一起忙碌。丈夫已成為木材廠的得力干將,嫻熟地操作引進的巨型機器,跟著廠長離開鎮(zhèn)子,在各地出差,一周會有好幾晚,他待在廠里,睡在簡陋的宿舍。而她不再如從前,從福氣巷的家里獨自一人經(jīng)過生銹的街道,來到陰森的林子中,在那張樸素的小床上和他擠在一起。孩子來臨那年,他們精力渙散,不再專注于彼此,他們的對話在歲月中漸漸只剩下金錢可以談論。
她繞過那些水泥澆灌的柱子,手一滑,水果掉進了一個竹編的垃圾筒。沒有人會想把水果撈起來,因為里面盛滿了沾滿污水與血跡的內(nèi)臟與雞毛。她站了一會兒,感到李恩慈的聲音在她耳邊輕拂,掠過她的面孔,留下一地暖意。
她無法分辨現(xiàn)實與幻覺,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內(nèi)在,像一頭莽撞的山鹿,穿過圍滿綠色的樹林,蹚過雨后流成的小河,最后遮遮掩掩,躲在暗處,宿醉未醒。
晚上,她繼續(xù)宿醉未醒,在新街上那家音響最震撼的卡拉OK店鬼哭狼嚎地唱歌。除了她和李恩慈,還有一起打過麻將的男男女女。他們互相取樂,說下流無恥的話,偶爾拉拉扯扯,他們這幫寂寞的男女是多么喜歡這樣放蕩的夜晚。他們喝茶、果汁、罐裝的力加啤酒。這家店只賣罐裝的啤酒。
夜色下的鎮(zhèn)子,仿若飄浮在透明的鏡面之上。這群三十來歲的男人和女人,這樣度過了夏季,把所剩無幾的激情裝在喝空的啤酒罐里,然后一腳踩碎,直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將整條街道炸得粉身碎骨。
秋
劉圓感到秋天的涼意,是在十一月末。她打開木箱,將儲存了十個月的長袖取了出來。衣服有壓箱底的霉味,她猶豫著要不要洗,最終決定穿一次再扔到水里泡一泡。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訓練,她的麻將已經(jīng)打得出神入化了。她有天賦。這是李恩慈夸贊她的話,她微笑接收了。
她在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護膚品店買了一支洗面奶,還有一瓶面霜,都是年輕的店老板推薦的。用了幾個月,皮膚白了不少,朋友們看到她,都說變美了。
她買了一面落地鏡,可以照見全身。她重新在鏡子前流連,注意自己的儀容和身體,是在和李恩慈上床之后。
她拿起那件單薄的碎花白襯衫,來到了鏡子前。她將自己的睡衣脫下,上身赤裸在鏡子前,衰弱,毫無神采,不具有很強的魅力。她上下打量,對鏡子里的身體無動于衷。她想,不知道李恩慈喜歡它哪一點。
她感到李恩慈的手突然伸過來,摸到了她因為生育而遍布妊娠紋、像一塊破布掛在身體上的肚皮,那是一股電光石火的暖意。她捏了捏自己的肚皮,說,一個老女人有什么好摸的呢。
她在鏡子前欣賞自己的身體,是十八歲前常干的事。她會拿租來的武俠小說或是從當時的圖書閱覽室借來的一本破雜志,半遮半掩望著鏡中的自己。她會想象,想象自己獲得一張暢通無阻的入場券,在世界中游刃有余。二十年后,她再次做這樣的事時,她只想用那把工作的大剪,伸向鏡中的自己,一一剪碎衰朽的身體,還有藏在骨骼里的自卑。
她恢復酗酒的習慣,是在街頭那家五層樓的小旅館里,四個人,開了一個麻將房,她將她的奔放全部噴灑在這張桌子上,混著土黃色的酒,倒給他們,也倒給自己。后來,她喝醉了,迷迷糊糊是李恩慈扶她到里面的小床休息,她突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親吻,兩個酒氣熏天的人便滾到了一起。情欲和性欲緊密相連。許多人都沒領悟到這一點,于是,許多人也就被這庸常的日子給鎖住了,疲于奔命,越活越笨。
第二天,她醒來,一睜眼就看到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其他人已不知所終。她將衣服穿戴整齊,看了一眼還在睡夢中的李恩慈,他睡著的樣子沉靜,與工作中的凌厲判若兩人。她曾想象他橫跨在摩托車上,訓斥村民的樣子,因為人家逃了他的回扣。他明目張膽,認為無人不貪。
她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把麻將桌收拾干凈。她下樓,經(jīng)過一棟又一棟緊閉的房子,感覺到鎮(zhèn)子的異樣,看到樹木在樓前跳舞,看到學生三三兩兩地拿著書朝她怪異地看了一眼,然后走進種滿九里香的學校。略微肥胖的校警摸著半禿的頭,坐在一張紅色的方凳上,一臉嚴肅地望著進進出出的人。
后來,她知道,李恩慈醒來的時候,走出房間,下樓去前臺結(jié)了賬,就到旁邊的人造革沙發(fā)上坐一會兒。這里是街頭,幾棟老舊的木樓后面是地勢低洼的林子,至少有近百年,她的丈夫就在林子里。十來年前,李恩慈曾去過木材廠,好奇冰冷的機器是如何運作,將樹木一截一截鋸斷。為此,他還請教過她的丈夫,和他有過一段對話。她記得,他和她講述時奇特的表情。
她精神恍惚,臉上飄起詭異的笑。她回想昨夜見到的光,那些光原來是對岸密集的燈點亮了夜色。她并沒有拉窗簾睡覺的習慣,她要給自己留些光芒,白天進來的時候也好在睡夢中感知,要做一個分清日與夜的人。
世界很小,小得裝不下她那顆小心臟,于是,她一狠心縱起了火,將世界一把燒掉了。
第三天涼爽的早晨,她在吶喊聲中醒來,聽到狹窄的巷子有奔跑的腳步聲。她掀開被子走了出去,看到遠處有沖天的火光。她有隱隱的錯覺,這是被她心里的火給點著的。她被那漫天的光芒沖昏了頭腦,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她也跑去看人們救火,那間小教堂已經(jīng)燒成了殘垣。鎮(zhèn)上沒有專業(yè)的消防隊,市里來的至少還要一個小時。面對這熊熊大火,只能靠周邊人的自救。她瞅著人們自帶水泵、水桶和滅火器,個個被烤得汗流浹背,婦孺在邊上嘈嘈切切。
這些人中,有東奔西跑的李恩慈,他那么賣力,將他的指揮才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在百忙之中看到她,朝她奔過來,對她說,這火還沒完全滅,說不定突然又燒大了,你還是不要看熱鬧了,危險。接著,他又迅速地滿頭大汗地跑回了現(xiàn)場。
她躲回到人群中,注視著他矯健的步伐,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就是那一瞬間,她怦然心動,擺脫了肉欲之歡,真正愛上了他。
風聞鄰鎮(zhèn)供著菩薩的佛堂非常靈驗,她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要在佛前許一個愿。早上七八點鐘她離開了火災現(xiàn)場,在奔赴的路上雄心勃勃,迸發(fā)著迫不及待的激情,設想著未來發(fā)生的種種美妙。
當花了半個小時抵達人潮洶涌的佛堂,空地前上香的長架子鋪滿了香灰,煙霧在空氣中纏繞,她緩步過去,站在賣香臺前,忽然遲疑了。賣香人問,你買不買?她退到了旁邊,很快,人們便圍滿了臺子。她只是怔怔。這愿望,會不會太自私了,他應該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她據(jù)為己有。她在這些縈繞的香氣中,覺得自己沒有離開那場火災。她感到很熱,就像置身在那些火光之中,和它們合二為一。她站了很久,后來連菩薩也不拜,騎上車又回來了。她穿過繁茂的道路,自然生長的樹木攔住了天空,將燥熱掩蓋。她伸出手,觸摸到了瘋狂的藤蔓,她感到身上的熱氣正從體內(nèi)源源冒出。
中午,火被撲滅了,有人被燒死了。
人們議論這場奇怪的火災,試圖找出事故的源頭。她和工友們在茶店喝茶,這家茶店離火災發(fā)生地很近,近得可以聞到燒焦味,燒成烏黑的木屑紛紛。她對人們熱切的討論心不在焉,一門心思想著李恩慈。她嘗試記住一些東西,又不確定該不該記住。
李恩慈坐下來時,望了她一眼,揉了揉眼睛,才開始回答別人的問話。他一副熱誠,和緩地講述這場火災的來龍去脈。一些簡單的理由卻不足以說服眾人。于是,火災結(jié)束后僅僅一個小時,各種流言就已經(jīng)口口相傳:那些人的上帝被燒死了,讓他們不給祖宗上香。茶店的人們幸災樂禍,指向了教堂頂端那個墜毀在火焰中的十字架。
她低著頭,茶杯里的李恩慈變得面目模糊,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這想象讓她變得具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特質(zhì),散發(fā)著獨特的美麗。她臉上閃爍著微妙的光澤,這光澤是李恩慈帶給她的。
灰燼與黑色的廢墟就在不遠處,她的靈魂從罅隙中鉆出,體驗到了死亡與愛,愛是失去的恐懼,是戰(zhàn)栗,是天衣無縫。而死亡,讓生命的氣氛越加濃烈,在她體內(nèi)激蕩。
她在心里呼喊著自己的名字:劉圓。
她把自己叫醒了,又恢復到了自然的態(tài)度。她柔聲細語地問起了火災的情況,又夸贊了李恩慈的英勇,獲得了人們的紛紛附和。不久,李恩慈因為這起事件,被媒體重點報道后,破格提拔,成了大隊書記。這些紛至沓來的輕而易舉的成功后來泯滅了他。
她思緒飄飛,回到了女兒幼年時,那個微涼的春天。女兒拿著課文,問她丑小鴨的故事。此刻,她想起了那只長大的天鵝。十八歲時,她披散著頭發(fā),穿著吊帶的睡衣,站在黑夜的窗口,眺望遠處的星星點點,點了一根男士的香煙,熟稔地抽了一口,之后,就任著思維跟著香煙慢慢燃盡,生命就在煙霧中誕出。
現(xiàn)實止于想象,她體內(nèi)那只羽翼豐滿的天鵝掙脫了她,離開了身體,飛向了高空。她的目光掠過李恩慈,朝天外看去,藍天下白云朵朵,她對這場突然而至的大火有了莫名的感情。
李恩慈用激揚的語調(diào)大聲講話,說得忘記了喝水,不久,他站起來,看了劉圓一眼,說,我去鎮(zhèn)委辦下事。他拉開磨損嚴重的靠背椅,穿過那些桌子,走了出去。有人知道她和李恩慈關(guān)系特殊,開起了她的玩笑。她故作若無其事,笑著聽他們調(diào)侃,一邊無力地辯解,沒有的事,不要亂說。這大半年,李恩慈一有空就往三樓跑,給她買新鮮的水果,當著眾多工友的面噓寒問暖,眾人也樂得撿白吃白喝的便宜,巴不得這樣的男人多來幾個,于是有意無意間推波助瀾。
男女之間的感情,最容易乘虛而入。相逢有早有晚,只要來了,都是時候。
他在,再長的時間于她不過是一瞬。目前為止,這是她最真實的感覺。
李恩慈讓她活了過來,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如春天萬物復蘇,那是一種欣欣向榮的凌亂。他讓她覺得,她是具有愛人的能力的。許多年來她都未曾明白這一點。她的覺醒注定了她的出走,她不再背叛自己的感覺。在這個年紀,她終于可以將愛憎寫在臉上。她突然理解早年一位投江獲救的朋友,與生命的決裂輕而易舉,但知道自己活著,卻要費盡艱難。她和這個鎮(zhèn)子,長期膠著。她從來沒想到,自己生活在一張凌厲的活口里,這張血盆大口,在她毫不知情中,將她的時間配酒下菜,一步一步,將她逼到了今天。
愛會消逝,但愛人的能力不會。
她用襯衫裹住了瘦弱的軀體,鏡子里的人又變了個樣。她恢復到了往日的克制,腰板挺直地離開了鏡子。
她和李恩慈從鎮(zhèn)上一路驅(qū)車經(jīng)過了城區(qū),直奔人跡罕至的海邊。那是好幾年前他發(fā)現(xiàn)的一處地方。一面聳立的巨石將游人如織的海灘與這邊隔開了。僻靜,幽深。這里總是游蕩著一些稀奇古怪的人,搶劫與強奸頻發(fā)。李恩慈曾和她提起,他在這里被人搶光了身上所有的錢,他的情人被搶匪強奸了。之后,他們回去,再也沒有提起此事,不久,他們就分手了。這次是一場與此地重歸于好的冒險。他想在海灘上和她做愛,他說遇見她才知道性愛是如此讓人無法自拔。
劉圓聽出他語氣的顫抖,內(nèi)心深處涌上來的害怕淹沒了他的喉嚨,他猛烈咳嗽了幾聲,她心生憐憫。
她站在那里,眺望遠處,這片遼闊的海域像裁剪工手中的布匹,在拿捏中甩出有形的起伏。之后,他們在星空下枕著海浪,兩具身體產(chǎn)生的力與美有驚心動魄的力量,這力量將潮涌凝結(jié)成了他們彼此身上的汗珠。當他們筋疲力盡倒在沙灘上,她還為剛才發(fā)生的纏綿戰(zhàn)栗不已。
后來,李恩慈愛上了許多不同的女人,縱橫情色游走風月,卻再也找不到像她這樣的女人。他們分別許多年后,他和別人坦誠了這個事實。而那時她也徹底明白了李恩慈泛濫成災的愛是從她這里孕育而出。她已懂得為自己的衰朽感到羞愧,并不斷回溯青春,它還沒來得及抵達她身邊,就被閃電般劫走了。卻從未想過,她和李恩慈的情感是如此驚險萬分。
她穿了一條黑色的彈力褲,天衣無縫地融入了夜色中。這個夜晚,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當他們驅(qū)車趕回去時,她聽到李恩慈輕輕地松了口氣。
直到認識李恩慈之后,她才明白在她唯一的戀愛中,并不存在愛,那只是某一階段對男性陽剛之氣的迷戀,而她相伴二十年的丈夫恰好出現(xiàn)在了恰當?shù)臅r機。她是一個有生活智慧的女人,將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條,過著穩(wěn)定安逸的日子,在和別人的交往中欣然接受別人的贊美?,F(xiàn)在,步入中年,她猛然醒悟,她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自己,生活、性欲以及熾烈的感情。她生活的中心僅僅是一條街道,她被囚禁在那里,以為自己是自由的,現(xiàn)在,她終于摸到了牢籠。摸到那層冷冰冰的透明,她將臉貼在透明上,朝外望,看到許許多多的人走來走去,在世界里穿梭自如。
城區(qū)緩慢流過的燈火像木頭的紋理,她想起了丈夫,發(fā)現(xiàn)彼此在對方身上都一無所獲,反而白白弄丟了二十年的時光。她恢復了早期的睿智,以敏銳的直覺感知到了內(nèi)心驚天動地的變化。她十分確定,年輕時他們彼此迸發(fā)的熱情與愛意,早被時間悄無聲息地鎖在那片荒林中。工作,養(yǎng)育,工作,睡覺,她不斷地在糾纏的時間線中重復這些事情。它們毫無意義。
他們隨著這輛奔馳的小破車,駛?cè)肓巳ネ伶?zhèn)的鄉(xiāng)道。夜色下陰影婆娑,合攏的樹木遮住了天空,只有車燈照亮著前面的水泥路,堅硬的,疼的,就像那日,李恩慈撞疼了她的骨頭。疼痛又開始在體內(nèi)亂竄了,她有骨痛的毛病,只要一有心事壓著,這骨頭就開始反抗。
她喊李恩慈中途停車,打開車門走下來,面對綠色的旱地,拼命地吸進了微涼清新的空氣,疼痛的感覺才稍微緩解,她知道,她暈車了。她幾乎沒有到鎮(zhèn)子以外的地方游玩過,坐在封閉的車里渾身不自在,去時沒有那么難受,回來這痛就加倍翻山倒海地來了。她抬頭仰望夜色,夜色照亮了1974年,她十八歲,不瘋不成魔。出嫁之日,唯一迎親的村路被鄰居撒滿了豬糞,她必須小心翼翼沿著邊緣亦步亦趨。保守的老人們當著她的面,一邊撒糞一邊用盡各種惡毒的語言,詛咒她的將來。二十年后,她再次放縱自己,成了瘋子。
緩和之后,她站起來,回頭借著車燈看到李恩慈安然坐在車里。前些年,這條鄉(xiāng)道治安不好,經(jīng)常有蒙面的吸毒仔團伙攔路搶劫過路的午夜摩托車騎手,她一邊打開車門一邊想,他是不是準備遇到危險隨時一踩油門就走呢?她極少猜忌,也不去深想這個男人的種種事。
李恩慈發(fā)動了引擎,淡淡一問,舒服了吧。她點頭,在微弱的光中瞅著他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前方的臉,有一絲閃神。她仿佛在做一個漫長的夢,三十八年的歲月被她毫不留情地舍棄,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活法,一種意識的覺醒??諝鈴陌腴_的車門鉆進來,蕩漾著獨有的清香,她聽見李恩慈跑步的聲音。這時,李恩慈突然說,跑步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劉圓笑了。
回到鎮(zhèn)上,家家閉門閉戶,他在巷子路口把她放下,說,走了。她目睹他開著車往市場方向駛?cè)?,那里漆黑一片,但她清楚每一棵樹每一座房子的位置,每一段距離所需的時長。
她的腳下輕飄飄的,經(jīng)過那堵薜荔墻,推開了門。她不管在不在家,從來不落大門鎖。她進屋,床上躺了已經(jīng)入睡的丈夫,不知他幾時回來。她想獨處,于是,拿了被子,去孩子們的床上睡。孩子們的臥室和這里唯一的區(qū)別是沒有了那扇天窗,他們還沒像鎮(zhèn)上的人熱衷的那樣,將這棟傳了幾代的房子,推倒重建。
她有過一個狂熱的夢想,是住到最新的街道上去,那是富裕起來的人們置業(yè)的地方,那里曾經(jīng)是農(nóng)田,數(shù)年之間,陸陸續(xù)續(xù)蓋起了白色的樓房,貼著彩色的瓷磚,寬敞明亮。可事與愿違,她一頭扎進了黑暗的密林中。漸漸地,蔓延瘋長的黑暗便覆蓋了心里的那束光。她丟失了她。如今,她尋回了失去的部分,卻還不夠完整。
冬
冬天并不是這里最寒冷的季節(jié),只是天氣喜怒無常,忽晴忽雨,忽冷忽熱。這個年紀的劉圓,卻喜歡這樣的冬天,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和內(nèi)心對這個季節(jié)做了回應。
她坐在剛修好的水泥椅上,李恩慈跑步的起點就是這里。鎮(zhèn)子改造,修了很多這種可供休憩的椅子,沒有樹,在夏天里荒廢了,路邊被汽車掀起的揚塵落在上面,白色的紙巾一擦,滿手臟。她不在意,將就坐了下去。她吃著一個削好的芒果,金燦燦的,將嘴巴染黃了,她用手一抹,本性露了出來。
李恩慈已經(jīng)跑得不見蹤影了,她還待在那里。有要好的工友曾小心翼翼地問過她,對別人的話在意與否。她只是冷笑。她不是天鵝,只是一只想飛的野鳥,不過被命運之手隨手一捕,便生死與前途未卜。
現(xiàn)在,她坐在這里,并不只是等待李恩慈,也不是純粹為了幫李恩慈看住水杯、汗衫、錢包和鑰匙。她為自己而坐著,試圖理順紛擾的心緒,她清楚知曉,她對李恩慈的感覺變了。她甚至想到死。她死了,也不過是這飛揚的一粒塵埃,就算自己的故事有千般重,也不抵這只需輕輕一吹的一顆塵。她希望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能有光輝燦爛的一天。她有了。
流言是隨著秋季起風的時候開始的,準確地說,是事實。它隨著風鉆進了茂密的遍布松葉的小樹林。她踩在柔軟的針葉上,目光穿透樹林,遠眺低矮的江邊菜地。她聽到鋸木絲絲,她回頭,來到那臺碩大丑陋的機器面前,這臺機器在數(shù)年中將不少粗心大意的年輕人的手指瞬間割斷。
工人們在夏天只穿一條短褲,赤裸被汗水浸潤的黝黑上身,在木屑紛飛中把濃重的體味灑滿了林子。而她,經(jīng)年累月中早已適應這樣的味道,就像她已經(jīng)適應夜不歸宿的丈夫。
她望著他在活動的木屋里和別人談話,他的側(cè)臉棱角分明,飽含怒氣。此刻,他對她來說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像,她這二十年來的日子就這樣在一瞬間被她輕而易舉地抹掉了。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街上行走時的忐忑不安居然消失了。
丈夫瞥見她,怒氣沖沖,順手從桌上拿了一把刀。這里從不缺鋒利的工具,這么多年,缺胳膊少腿的人沒少從這里抬出。工人們將他緊緊抱住了。他讀到了她的日記,她怎么會有做筆記的習慣。他無法想象,一個粗鄙的、倔強的婦女會愿意拿起筆,一筆一畫地將歲月寫下。
她站在外面,瞅著那把扔過來的刀子,躲閃了一下,刀應聲而落在她的腳下,這是一把鋸刀。她哭了,這哭不是內(nèi)疚與負罪,而是為了二十年荒廢的歲月。十八歲在這片不斷生長的樹林里飛舞,她感受到了,它們受困于此。往后走,就是那條寬闊的河流,許多人在那里死去,成為纏人的豐茂的水草。
劉圓聲嘶力竭喊出了聲:你以為我怕嗎?
她曾經(jīng)愛過他,如今,這份愛已在這水流潺潺中毫無影蹤。她朝江邊奔去,卻被一個五大三粗的年輕工人抱住了。
她不是去死,她只是想跳到河里痛快地洗個澡,就像少年時期一樣。她的瘋狂和熱烈,被壓制得太久,久得她都忘記了它們的存在。她像個精力十足的潑婦,伸出手將抱住她的工人抓傷了。她聽到呼嘯的風中有猛獸號叫,綿綿不絕。
這場鬧劇在她的聲淚俱下與丈夫的筋疲力盡中結(jié)束了。她在傍晚疲憊地回到了房子里。她發(fā)現(xiàn)那不是她的家,她從來沒有過家。多年來,丈夫已經(jīng)默認了她是他的從屬品。她打量這個陌生而熟悉的地方,抬頭望了望透明的天窗,再次露出了詭異的笑容。當她追溯過去,就自動過濾掉了一些不愿回想的部分。
她轉(zhuǎn)頭看了看李恩慈跑步的路徑,人家說她不知羞恥。她不在意,她已筑起一道高厚的城墻,足以抵御外部的任何入侵。她想起李恩慈的妻子,那個不吵不鬧的黃衣女人。又想起事業(yè)蒸蒸日上的李恩慈,沉浸在一張又一張陌生的床上。她做好了準備,失去他。但她不想這個讓她自由的男人未來會有悲劇。
李恩慈穿著那雙白色的跑步鞋,不知道兜了多少公里,又轉(zhuǎn)回來,朝她走來。她把水杯遞給他,他喝了幾口。然后,他們一起去市場一家專門做干煸鴨的食店吃飯。店很有名氣,十里八鄉(xiāng)來塘鎮(zhèn)的食客都會在那吃上一只才滿意離去。
她經(jīng)過水果攤,聞到滿天飄香,又從棚內(nèi)的肉攤走過,豬販們不時問她要不要買肉。她搖頭。李恩慈走在前面,她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有些驕傲。男人和女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
無論是婚姻還是愛情,終究都與吃飯有關(guān)。
現(xiàn)在,她回憶起這頓飯,就記得那一口底部燒黑的雙耳陶鍋,鴨肉就在鍋里響著,味道偏甜。
就在寒流南下最冷的今日,那名獨居天天罵人的瘋子拿起一把刀,刀綁在了一根長長的木棍上,她記得木棍的顏色,樹皮的灰。他一路暢通無阻跑過腥臭的屠宰區(qū),所有的肉都被他扔到了地上,接著他跑到了工廠,二樓車間驚愕失色的失聲尖叫混雜著慌亂的步伐……那是她所在的工廠,瘋子挾持了一名每天都會經(jīng)過他家門口的年輕女工……
老年的劉圓,從巷子里出來,慢慢散步,身體尚算硬朗。幾十年前的香味直往她的鼻子里鉆。她路過了大門緊閉的房子,它曾經(jīng)是一家鞋店。十五年前,李恩慈的妻子就把房子買下了。此時,她才有時間設身處地去想一想李恩慈的妻子,她對她充滿憐憫和尊重,卻又為這個能干貌美的女人不值。十年前,她去世了,帶著壓抑和痛苦,深埋在被荒草覆蓋的地里。時間讓這里瘋癲蔓延的植物形成了參天的密林,將生活于此的人牢牢關(guān)住。
市場經(jīng)過擴建和改造,認不得了。一棟漂亮的建筑將肉攤和蔬菜攤都聚到了一起,她走在這些熱鬧里,朝曾經(jīng)的飯店方向看了看,一塊長方形幌子上寫著,專營干煸老鴨。她看到那時的自己,吃飽喝足,正從店里踏出了第一步。
李恩慈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人,隨著前途的上升,對權(quán)力、金錢的渴望將他纏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可他無從知曉。她想,終有一天,李恩慈對于她的記憶,除了午夜一場又一場的歡愉,其他所剩無幾??伤缇蛯⒂洃洿闪艘桓毤毭苊艿木€,捆在心里的某處,記住了自由與愛。
之后,他們都將回歸到原本平淡的生活中,踏上命運的紅毯,慢慢地,走入日薄西山的老年。小時代里的小鎮(zhèn)之愛,就像節(jié)日里熱鬧的鞭炮,燃燒之后,落下一地的紅垃圾。除了被環(huán)衛(wèi)工清掃以外,并不會有人真正記得,它的剎那芳華。
李恩慈朝鞋店的方向走去,劉圓遲疑了下,兩排的菜攤都是注目的菜販,她不發(fā)一語,和李恩慈背道而馳。她拐入了賣自釀米酒的小平頂房,打了兩升酒。微胖的中年男人是市場的收稅員,她認識他。她聞了聞米酒的香氣,并不知道為什么會買酒。她拎著酒出來時,李恩慈已經(jīng)消失了。而她想著,丈夫除了睡一個又一個妓女之外,并不打算跟她離婚。她覺得這樣的報復荒唐可笑。丈夫這樣的人,在這世間不計其數(shù)。他們?nèi)狈τ職馀c誠實,作繭將自己的頭腦打了一個漂亮的結(jié),在時間的牽引下,度過平庸無趣的一生。
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欲望中,欲望撐開了一張網(wǎng),網(wǎng)羅了天下人,劉圓也在這張網(wǎng)中,明智地與它和平共處。
過了幾日,冷空氣再次南下,天氣驟冷。劉圓還是不關(guān)窗。她比平日多穿了一件厚外套,也套上了棉襪子。她穿拖鞋,走到了那張棕色長桌旁,打開了右邊的抽屜,里面疊著好幾本日記。她注意到,夾在里面的紅線繩變了位置,丈夫是一個畏首畏尾的小偷,都不敢親自搬來和她對質(zhì)。她在心里對丈夫冷嘲熱諷。
其中一本,記錄著她與李恩慈交往時發(fā)生的事情,包括吃喝玩樂和性愛。原來,她并不想如此清晰記錄身體的反應和內(nèi)心感覺??墒请S著時間的深入,她越寫越順暢,無可自拔。
她取出來,像少年時讀盜版的黃色雜志一樣讀自己的日記本。她的字潦草丑陋,由于快速記錄,甚至無從辨別句子。她從年少時的那本翻起,關(guān)于丈夫的那段,并沒有特別的情深義重,看來,那時候的自作主張,并不成功。她是一個野孩子,缺乏父母的管教,她讀書,在鎮(zhèn)上四處亂竄,結(jié)婚后才勉強讓自己學會了察言觀色。她活在別人給予的世界里,在言語的催眠中忘了自己是誰。
兒子曾來電勸她和丈夫和好,沒說幾句,她惱怒了,朝著電話大喊大叫,叫兒子不要多管閑事。兒子便在那端噤口不言。兒子是一個聰明人,知道對于一個任性的母親,對付她的唯一辦法就是順從她。
劉圓將本子合上,這婚還是要離的。這住了多年的房子,終究還是住不成了。她毫不留戀。她和丈夫,都不夠愛對方。她翻完了日記本,將認為最重要的一本放回抽屜,剩下的決定用打火機點上,在這冬日里取一把暖。她在地板上將它們點燃了,目睹火焰越來越旺,自己的瘋癲只有自己能看見。她撲哧笑了出來。只要走出門,步入人群中,處在旋渦中心的她還是街坊們惋惜和唾棄的對象,經(jīng)過艱難改造贏得早年的賢妻良母之稱,如今聲名狼藉的蕩婦,正隨時隨地被火爆的丈夫掃地出門。
李恩慈此刻會在哪里呢?劉圓一邊烤火一邊想。她考慮把路外面那棵枝葉稀疏的對葉榕給砍來燒了,這樣每次路過她就不會再看到她和李恩慈接吻的畫面。這棵樹與周邊格格不入。好幾個月前,被李恩慈一攬過來激烈擁吻的她頭腦一片空白,只感到漫天的火光將街道燒成了紛紛的灰燼。
火滅了,和那次火災一樣,留下了一小撮灰燼,有輕微的風在房間里轉(zhuǎn)動,她轉(zhuǎn)身去角落里拿起掃把,將灰燼掃進了垃圾筐。她走出門靠在柱子上,注視這條小路。自從和丈夫大吵,鬧得沸沸揚揚之后,李恩慈聯(lián)系她不像之前那么勤了。她當然知道為什么。她是一名平庸之輩,李恩慈何嘗不是?世俗,無處不在,個體無論走向哪里,都會遇到它的屏障。
現(xiàn)在,她需要解決的事是和丈夫離婚,如同當年她無所畏懼要嫁給這個男人一樣。真是滑稽。巷子比房間冷,幾乎沒有行人,有一只放養(yǎng)的狗正漫無目的不斷跑來跑去。一個人,嘗到了真正的愛的味道,便再也無法放手了。她只能以自己為中心,去將曾經(jīng)、過往,一件一件地,毫不猶豫地,埋掉。將親手建立起來的安穩(wěn)生活,毫不留情地,拆毀。
她盯著那條狗,握緊了自己的歲月,輕輕一捏,一松,落了一地粉末。后來,直到她離開鎮(zhèn)子有一陣子,她的故事還是熱門一時,她被當作怪胎,人們給她安排了一個居住在精神病院的情節(jié)。
我們自欺欺人,為自己找各種理由,好讓自己停留在穩(wěn)固的、一成不變的階段。我們無法面對內(nèi)心的黑暗和恐懼。我們都被生活綁架,成為名副其實的懦夫。
這天的傍晚,劉圓和李恩慈穿過蕭瑟的風,穿過兩邊繁茂的綠色,從黃昏日落開到了霓虹閃爍的三十公里之外的城。
第二天早上,她從房間的鋁合金窗望出去,視線之內(nèi)除了房子還是房子,城市的高樓重疊,將她這雙小鎮(zhèn)的眼睛看得疲勞了,產(chǎn)生了重影。
她突然背對著李恩慈說,你下次聞我的頭發(fā),不會有臭味了。他坐在床邊,穿好襪子,聲音飄飄蕩蕩來到了她耳邊,帶著輕佻厭煩的語調(diào),說,沒有人會聞你的頭發(fā)。
對面的房間,燈突然熄滅了,她看不到對面行動的人,她心里那盞閃著微弱光芒的燈也倏然被掐掉了,內(nèi)心就在那一瞬間跌入了黑暗中。她轉(zhuǎn)過身,朝他看,她看不見他,她在這縹緲的夜色中成了盲人??伤浪诖策呎郎蕚潆x去,他輕描淡寫地說,我走了。
她聽見房門朝心口一撞,把她撞暈了過去。她在地板上醒來時已經(jīng)近中午一點,陽光毫無遮擋地從窗口進來,將她曬醒了。
她回想昨夜,他將所有的窗簾拉上,密不透風。他把手插到她松下來的滿頭長發(fā)中,把頭埋進了她的后頸里,有淡淡的廉價的洗發(fā)水香氣。她用自己的雙唇潤濕了他冬天干裂的面頰。
她和他并排躺在情欲流動的房間滔滔不絕說到半夜。共同嘲笑北街上那戶最窮的人家,諷刺最愛搬弄是非的長舌婦,羨慕那名考上清華的孩子。不久,他話音一轉(zhuǎn),說起他的妻子、孩子。她并沒有看他,而是低著頭,揣測他是何用意。然后,她故作輕松地也說起了自己兩個爭氣的孩子。她成年的兒子剛過二十歲,頭腦靈活地在城里開了一家人氣旺盛的休閑吧,女兒在內(nèi)地一所重點大學讀書。三十八歲的她還有什么奢求呢。
他們的感情在話題的改變中倒轉(zhuǎn)急下,最后都憋著一股氣,在背對背中等來第二天清晨。她醒來時,并沒有去洗臉,雖然臉上油乎乎的。但這個男人看遍了她的每一寸早已失去風韻的肌膚,這張臉,也不需要過多地修飾與偽裝了。沉默了好一會,她在窗前開口說了上面的話……接著,她體會到了這一生從未知曉的感覺:痛不欲生。
她的日子,太過溫順,如果不是在牌桌上昏天黑地,這溫順便還是繼續(xù)像一條魅惑的蛇,悄無聲息地纏住她,然后,慢慢將她消化掉。
那么多的悲喜糾纏在復雜的情事里。
一旦綁住了思想,這輩子也就只能永遠畫地為牢了。這世間,多的是生活在囚牢里的人,但都不自知呢。這不自知,有時是盲從,有時是自然的選擇。這場對于李恩慈來說,僅是肉欲之歡的愛戀,他卻用蓬勃之力,啟蒙了劉圓,喚醒了沉睡二十年的她。
李恩慈讓她在這里等他,等他辦事回來。她也不知曉,他要去辦什么事。他公務纏身,越來越忙。他們終究還是落入了俗套里。不過,一切事情的發(fā)生,本來就很俗套。
她進了廁所,看了一眼鏡子,里面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她發(fā)狠地將水朝鏡子一潑,水就沿著鏡面,像一條魚,緩緩滑落到深海里,她痛哭流涕……
洗臉盆里落了幾根白色的短發(fā)。昨晚進屋時,她走在后面,看到李恩慈后腦勺濃密的黑發(fā)里開始有白發(fā)長出。她伸手一摸,說,一會幫你拔下那幾根白發(fā)。他們坐在床邊,她找了一張紙,就在李恩慈的身后,慢慢地將那幾根白發(fā)剝離,氣氛鮮活而熱烈。愛與火,靈與肉,在這個二十平米的房間,長成鋪滿所有的柔軟的散發(fā)濕漉漉霉味的茸茸青草,之后,繁衍成一座密密匝匝的樹林。
她怎么能想到,這個夜晚會這么悠長破碎呢。她擰開水龍頭,把水撥到濕漉漉的白發(fā)上,瞅著它落進了黑黝黝的洞中。
就是這天,她出去,尋了一家小餐館,要了一碗砂鍋米線,正準備吃的時候,接到了李恩慈初戀情人打來的電話,她當然知道她的名字,一個很大眾的名字:阿霞。
李恩慈在歡愉中打電話給了曾經(jīng)的戀人。他對戀人的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和他分手后的第三個月,她就找了個男人把自己嫁掉了,這種不理智的行為導致了她一生的苦果。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后果有一部分是他的原因。他在電話里津津樂道他和劉圓的事。細節(jié)毫無廉恥,全盤托出。
劉圓有一點很好,就是從來不會追問他要去做什么,什么時候回來。賺到錢了,李恩慈一高興,就會把錢朝床上一扔,滿是得意地說,看,賺到的,夠瀟灑一陣子了。她會露出驚喜萬分的神情,撲上去撿起來,朝他一晃,說,好多啊,夠你和別的女人開好多次房。雖然他沒和她說,但她知道他的一些風流事。她在他面前,竭盡全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阿霞明白無誤地告訴她,李恩慈在電話里約她出來,想和她上床。劉圓聽出了電話那端的鄙夷。阿霞和他交往期間,動過一次手術(shù)。他的母親獲知之后,以一句不娶病癆回家,用她一貫的強勢將他們幾年的感情像丟棄垃圾一樣,隨隨便便扔進了流經(jīng)塘鎮(zhèn)的河流。她聽電話,心里念著這些舊事。
那副好皮囊,略微撩撥幾下,誰都會喜歡,他從來不是她一個人的,她有自知之明??伤€是感到心上有傷,一個小人兒拿起針線,細心地一針一針縫起來,一共縫了一百零八針,她痛了一百零八下,雖然它結(jié)痂、剝落、愈合,但不會完美如初。她終于承認,自己曾經(jīng)嫉妒到喪心病狂的程度,現(xiàn)在,她能感覺到這份嫉妒呼之欲出。她強行壓了下去,三言兩語,將對方打發(fā)了。想,該你的,終究是你的,不該你的,一場風花雪月之后終歸是回到別處去。何況,她要的根本就不是這些。
她想,阿霞為什么不打給李恩慈的老婆,而是直接撥通了她的電話。接到電話那一瞬間,她有一絲慌亂,不久,她就安靜下來。她知道又能怎么樣?李恩慈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愛他,她感到豐沛的愛在體內(nèi)流動,但是,這和李恩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她放手,給李恩慈全然的自由,就像他給她一樣。他們回避了不愉快的現(xiàn)實遭遇,只留下一些虛幻的、各自認為美好的對話。留了此生,最后一場交織的情欲。
春
春天來的時候,劉圓喜歡上了仰望天空,云在藍色的天空下緩慢流動,比一成不變的街景好看太多。春天的梅雨一來就是數(shù)日,她還是會撐著傘,抬頭看天邊的灰蒙蒙。抬頭抬得久了,脖子有點酸痛,她會扭下身子。經(jīng)過數(shù)月冷戰(zhàn)和談判,丈夫終于答應和她離婚了。
她已經(jīng)準備好,她將房間打量了一番,發(fā)現(xiàn)除了幾件衣物,還有一些錢,并沒有任何值得帶走的東西。她將曾經(jīng)的日子留在這所古老幽閉的房子里,她知道,她也逃不開習俗的捆綁,終有一天,她還會回來。但那時,她和它,不再是針鋒相對。
李恩慈出事之前,送給了她一個貴重的水杯。李恩慈以這樣的方式,讓他在她的心里,留了一席之地。
他們,終究是要分開的。他們的目的從最初的一致,到漸漸南轅北轍,就像天空里聚散的云,走上殊途。她之于李恩慈,不過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他們彼此啟發(fā),通過對身體的探索,各自尋到了靈魂的藏身之處。
后來,她無數(shù)次回想起那個夜晚,他拒絕聞她的頭發(fā),這種拒絕,意味著他不再愿意將自己交給她,那是這場情事的休止符。她追隨內(nèi)心,按圖索驥,自以為找到了原因。
變成了一個小點,消失在了天邊。
聽聞她要離婚時,李恩慈正將一口飯塞到嘴巴里。他們兩人,在江邊的漁莊,吃肉質(zhì)肥嫩營養(yǎng)豐富的魚。大壩將河流截斷,巨大落差讓白色的浪花四濺,飛到了他們身上。他給她夾了一塊魚肉,風呼呼地刮得人直哆嗦,漁莊里只有他們一桌客人。
她揚起那張保養(yǎng)不久卻仍憔悴蒼老的臉,注視著他的表情,她看他的目光和平常不同,近一年的時間,工作和生活歷練了他,讓他變得更加從容和張揚。他在她面前,也流露出那股蔑視一切的自負。這種感覺,讓她不舒服很久了。她懷念他的溫情和曾經(jīng)的細膩。
冬天剛到,她就停工了,有了許多時間,于是重返過去,將未做的事情一一撿起。丈夫?qū)λ芏灰?,她托人給他捎了無數(shù)的口信,不管是否會有回應。
李恩慈將飯艱難吞咽了下去,從驚嚇到穩(wěn)住不過是幾秒鐘。他說,你自己決定,離了后怎么辦?
劉圓聽出了他的顫抖,說,你不用管。我有自己的事。她像螞蚱,獨自高空走鋼絲。她并沒有吃多少東西,也沒有談未來的打算。
他們的對話就此結(jié)束。愛情落在吃飯上,也毀在了吃飯上。
手續(xù)辦妥之后,她帶上拉桿箱,毫不猶豫地坐上了開往城里的客車。她的目光掠過在細雨中叢生的植物,她的雙腳,再也不會與村莊黏稠的土地,糾纏不清。她不過是一個從鄉(xiāng)下來的村婦,擠入了幻象般的城市,度過一個又一個不太耗費腦力的夜晚。
她長期住在城里,兒子搬到哪里,她也跟著搬到哪里。她在服裝廠、酒店、餐館,做不同的工作。她掙到的錢,養(yǎng)活自己綽綽有余。她以另外的形式給兒子支付房租。她不想給任何人造成負擔,包括兒子。她做得巧妙,既讓兒子感到自己孝順,又讓兒子對她的生活充滿樂觀。而正值中年的丈夫,和她離婚不久,很快就娶了一個比她年輕不少的異鄉(xiāng)女子,無論去哪,他都會帶上她。
她習慣了城里便利的生活。她會去城鄉(xiāng)接合部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便宜的蔬菜和肉,滿載而歸后她就在廚房里忙活。她愛上了煮飯,雖然夏天在廚房里會被火烤得炙熱,但是她熱愛啊,她從來沒有那么熱烈地愛一樣事物。
有時,她會和朋友們一起喝茶,偶爾會打上幾圈麻將,她住的這條街上,遍布茶藝館和麻將館,隨處可見蹺著腳喝茶的中年男人。晚上同樣車來車往,路邊劃的停車位都停滿了車,電動車也是滿滿當當。她偶爾會有一絲幻覺:李恩慈會不會也藏在這些人之中。想到這,她的目光就在里面搜尋起來。但她知道,她找不到。李恩慈因為貪污村里公款被抓了,判了六年。
她不知道,她細致入微,頗有耐心,將李恩慈的心一點一點挖開,往里探頭探腦一窺究竟、甩手離去后,這個洞,再也無法補上。他花了許多年才找到她留下的東西:她在里面點了一束永生不滅的光。
如果不是遇見她,他的命運可能會和這鎮(zhèn)子上的多數(shù)家庭一樣從一而終,或者,偶爾有一些無傷大雅的花邊新聞,伴隨著充滿戲謔和理解的玩笑,度過看似平淡卻又夾雜男人風流的一生。
此后的無數(shù)個日與夜,他站在塘鎮(zhèn)的中心,注視著越加繁華的街道,以年邁之態(tài),回想那間因為拆遷而不復存在的旅館房間,回想從里面綿綿流出的豐盛……和無數(shù)的女人糾纏不清,卻仍然孤獨終老。
二十五年后的春天,劉圓跟著兒子一行回到了鎮(zhèn)上。她把市場繞了一圈,又去了江邊,攔河大壩將江水截流,一邊是平靜的河面,一邊卻揚起驚濤駭浪。她終究還是和這鎮(zhèn)子孕育的人不同。她將自己曾經(jīng)的妥協(xié)擊碎,選擇了新生。后悔嗎?她問自己。她的身后有摩托車經(jīng)過,年輕的孩子抓住騎手的肩膀,興奮地站起來大呼小叫。她留給他們的,只是一個老太太的微不足道的背影。她的腰板還是挺直,衣著比三十八歲時還要整潔。
二十五年前的風景,和二十五年后所看到的,并無多大的區(qū)別。她記起二十歲到來的那年,她感到恐慌,恐慌自己老去?,F(xiàn)在,她六十來歲了,她沒想到自己居然能活這么長時間,人生,也就是那樣。給生命涂色,必須是在懂得什么是愛之后。
她在浪花滾滾中,回到了當年結(jié)婚的房子。房子很舊了,蜘蛛在里面安營扎寨,和鎮(zhèn)上的煙火氣格格不入。那個讓她自由的男人她已無意打聽,早年的奔騰年代卻朝她熱情撲來,在她年邁的體內(nèi)燒起了熊熊火焰,從天窗撿來的光點亮了晦暗的屋子……而她,在這光芒四射中甘之若飴。
兒子在屋里四處觀察,她走出來,站在這條寂靜狹窄的路邊上,這條巷子除了翻新的房子,一如從前,僅僅能開進一輛小型的拖拉機。愛,是世間最難戒掉的毒癮,染上了,就再也戒不掉。愛,是把許多時間浪費在許多毫無意義的廢話上。
她看到年輕的丈夫和李恩慈,在荒草叢生的歲月里,百年孤寂。
春天來了,生命的輪回又開始了。年輕的故事從夏天分泌的過剩荷爾蒙開始,于春日一頓寒冷的晚餐結(jié)束,她聽到二十五年前的風聲活到了今日。她的手一揚,命運就在這瞬間完成了它的升空和跌落。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