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張飛

因為是父母的老來得子，我有點先天不足，小時候身體不好，各種體育活動無一精通，智力也讓人著急。再加上生日不湊巧，總是全班年齡最小的，反正各種雪上加霜，功課大部分是不及格的，往往要通過補考勉強過關(guān)。

好在父母都是寬容仁厚的人，每次恬不知恥拿著掛滿紅燈的成績報告單讓家長簽名，我媽總是先長嘆一口氣，再簽字，然后摸著我的頭用一種無比悲憫的眼神望著我。看都不用看，我知道這個感情豐富的女演員的眼淚一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說什么。這沉默更讓我感覺到深深的自暴自棄，我知道她也看出來了，兒子已經(jīng)很努力了，實在是腦子不好使。唉，這種欲哭無淚欲說還休的狀態(tài)真是比打我一頓還糟糕。一開始當然是很受挫的，但后來經(jīng)常這樣，也漸漸習以為常了。相比之下我爸爸則有趣一點，他總是很不以為然，隨手就在成績單上簽名，有時會安慰我?guī)拙洌骸澳愕r候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后來自學(xué)，不是也成了一個人物么？沒事兒，古人說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小時候受些挫折是好的。”我父親是做京劇導(dǎo)演的，所以他經(jīng)常說些舊話古文，“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這句話，那時我哪里聽得懂，但這么多年卻一直記得。

有這樣的父母，當然是一個小孩子的超級幸運，尤其是我這個三流小朋友，童年成長是沒有什么壓力的。這種全無所謂、隨波逐流的生活，給了我很多作為旁觀者觀察這個世界的機會，反正習慣了各種墊底，小小的我倒也培養(yǎng)出某種不正常的超脫于“俗世”的灑脫。

別人都在認真讀書，我上課下課都在畫畫。課本上畫得漫山遍野，家里的墻上，我身高夠得到的地方都是我畫的三國演義里的各種戰(zhàn)爭場面，廚房里火燒赤壁，浴室里水淹七軍，都是人山人海的大場面。枕頭邊靠墻，我臨睡前還常常用鉛筆頭畫些小場面，空城計什么的，畫完過幾天用橡皮擦掉再畫，反復(fù)幾次，墻頭煙熏火燎一般黑漆漆的。這些胡鬧我爹媽非但不管，還頗為欣賞，我爹會帶一些京劇團的同事回家開會，幾個老頭經(jīng)常聚在我的畫前仔細分辨我畫的是哪一出。這些從小學(xué)戲的人，對三國里的橋段都是倒背如流，所以難不住他們，往往大家都猜對，嘻嘻哈哈倒成為我家的一出娛樂節(jié)目。我媽看我愛畫，請客吃飯就會拿個冬瓜，給我個小刀讓我在瓜皮上雕花，然后蒸熟了作為容器，盛些湯羹，名曰“冬瓜盅”。反正我無論雕什么，賓客都會夸我，這些事情慢慢培養(yǎng)出我人生里唯一值得驕傲的資本——畫畫兒。十二歲小學(xué)畢業(yè)，突然得到一個機會，校長推薦我跨區(qū)去考一個美術(shù)學(xué)校，那是上海當時唯一一所美術(shù)專業(yè)教育的初中。我聽了大喜過望，滿腦子都是動畫片《鯉魚跳龍門》里面鯉魚使勁折騰的動作?？尚ｉL把報名表給我的時候，話鋒一轉(zhuǎn)：這個學(xué)校文化課最低分數(shù)線是240分，也就是三門功課平均每門80，我知道你畫畫好，但是你每門功課60分都難吧？試試看吧，神筆馬良！

我回家的時候，一路上百爪撓心。我真想進美校成為專業(yè)學(xué)畫的學(xué)生啊，突然覺得人生之路在我眼前“嘭”地一下就鋪開了，像是老式閃光燈煙熏火燎地亮了一下，前方我的理想國，一瞬間都可以看見了。但事實也擺在這兒，我糟糕的學(xué)習成績就像病了的腿，根本就走不了路。回家和父母說了學(xué)校推薦考美校的事，剛開始父親有些失落于我沒繼承他去學(xué)戲，但很快也喜笑顏開，畢竟也是搞藝術(shù)，如果考得上，這藝術(shù)之家也算是后繼有人了。他們原來大約只是指望我和鄰居二哥一樣在菜場里賣豬肉，以我的能力，也是體面的歸宿了?？粗麄儌z開心的樣子，我更是憂心忡忡起來。

果然，模擬考總分190。這回拿著試卷回家我再也樂觀不起來，幾乎是崩潰了，晚飯后把卷子掏出來放在他們面前，還沒說話就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我媽知道240分這事兒，于是又是搖頭嘆氣，我爹沉默了許久，輕聲緩語地問我還有多久正式會考。這一問我是徹底繃不住了，號啕大哭起來：“也就兩三個星期，來不及了，不可能考進美校了，我已經(jīng)盡力了，你們不要怪我！”那天情緒激動我記得，后來父母具體說了什么不記得了，大約是他們從來不苛責，是因為希望我學(xué)會自己對自己負責之類的話。總之，我那天晚上是哭著睡著的，這事兒對我這個從小散漫不知痛癢的孩子來說，實在算是前所未有的重擊。

第二天早上，我在睡眼惺忪里突然看見，正對我的床頭那堵畫滿了騎馬打仗的小兵的墻上，貼了一幅很大的毛筆字，是那種掛歷的大紙，翻過來，父親遒勁但別具一格的書法洋洋灑灑。我瞪大了眼睛，一下子就醒了，翻身起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讀：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這對子里的兩個故事我都是明白的，也許是詩歌的魅力吧，這幾個字抑揚頓挫地連起來讀，居然有連天號角軍馬催動的壯闊。讀一遍再讀一遍，之前我背書從來沒那么快過，只讀了兩遍，這輩子就一直記得了這段話。

一個小孩子熱血上頭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覷的，后來我?guī)缀跏遣幻卟恍莸貙W(xué)習，短短幾周時間就彌補了之前幾年的落拓失敗，過了分數(shù)線，如愿考進美校。后來繼續(xù)讀美院，一學(xué)就是十多年，算是扎扎實實地和美術(shù)結(jié)了緣。

直到今天，還是會常?；貞浧鹉莻€早晨，父親給我的那份厚禮。這可以算是一夜長大吧，從一個糊涂小孩只一夜間就變成了懷有某種英雄主義理想的預(yù)備役男子漢。我后來甚至有種錯覺，這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也是一夜間生長出來的，從路人張三一夜間就變成了猛張飛，單槍匹馬就敢玩命，毫無勝算也敢沖鋒。

所謂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萬般自有天命，管他呢，男人獨行于這世上，有這份人生快意，便值了吧。

摘自《人間臥底》（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