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
再過幾天,是付秀輝老人的八十歲壽誕,兒女們都想給他一個驚喜,但除了吃,似乎也想不出什么新意。
這一天,付老接到縣文化局曹局長電話,邀請他參加第二天的藝術節(jié)開幕式。付老很意外,自從二十年前退休,他已經很少參加外面的活動,對縣上一年一度的藝術節(jié)更是漠不關心。
第二天一早,曹局長派了一輛小車把付老接到了藝術節(jié)現場。
開場歌舞之后,壓軸大戲上場了,是一出叫《鱉靈魂》的川劇。
臺上剛報出劇目,臺下的付老就坐不住了,他使勁兒揉了揉眼,伸長脖子,一心把臺上演員的扮相和唱腔看得更清楚,聽得更明白。
旁邊的人都看得出付老的激動,只是不太明白他眼含熱淚的原因。
早些年,付秀輝在縣川劇團當團長,他自己也是“生、旦、凈、末、丑”中扮演丑角的行家。在上世紀川劇最火的年代,很多家長都以把孩子送到川劇團學習作為最榮耀的事,那時還在盛年的付秀輝為了川劇發(fā)展,還專門開了一個“川劇娃娃班”。
這些七八歲的孩子進了娃娃班后,就每天跟著師傅和學長們學練基本功,一旦有了好的苗子,川劇團就會留下來進一步培養(yǎng)。
在娃娃班的所有學員中,付秀輝特別看重一個叫周元侖的孩子。他不但悟性高,而且特別吃苦,他試著扮演的丑角,有著和年紀不相稱的成熟,和付秀輝扮演的丑角如同一個模子,讓人打心眼兒里喜歡。付秀輝從周元侖身上看到了希望,有意把所學傳授給他,悉心栽培。
周元侖家境貧寒,為了讓他能多拿點兒養(yǎng)家糊口的錢,他一成年,就讓他在單位兼管財務。
那一年,付秀輝花了多年時間,精心創(chuàng)作的川劇劇本《鱉靈魂》終于大功告成。
古時的成都平原常常遭受水患,古蜀國的國王為民所急,拓巫山,開三峽,用開鑿出來的兩條人工河帶走了岷江水,讓整個川西平原從一片澤國變成了沃野千里。這個偉大的工程比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還早四百年,還原這段歷史,是川劇在傳統(tǒng)劇目上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寄予了付秀輝一生的心血。
劇本完成后,付秀輝組織劇團進行了精心排練,其中一個調節(jié)全劇戲份的重要丑角,就交給了嶄露頭角的周元侖。
為了讓周元侖盡快掌握角色,付秀輝專門開小灶調教他。付秀輝演了半輩子的丑角,不僅說、學、逗、唱樣樣精通,而且“現掛”功夫十分了得。
所謂“現掛”,就是即興發(fā)揮,類似于現在的“脫口秀”,需要演員基本功扎實,語言功底深厚,體現了川劇雅俗共賞、俗不傷雅的特點,能極大增強川劇的觀賞性和趣味性,角色位置十分重要。
為了幫助周元侖理解角色,付秀輝找來了不少歷史書和專業(yè)書,讓周元侖從中汲取營養(yǎng)。周元侖有感于付秀輝亦父亦師的恩德,跪地拜了付秀輝為師。
付秀輝沒有料到,川劇《鱉靈魂》排練上演后卻面臨一個窘境,那就是觀眾銳減。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川劇經歷了從高峰到迅速衰落的過程。國家在八十年代提出了兩個振興,一個是振興中醫(yī),另一個就是振興川劇,各地的中醫(yī)醫(yī)院倒是如雨后春筍般建起來了,川劇團卻在經濟大潮的沖擊下變得岌岌可危,每天坐進縣川劇團劇場的觀眾已經屈指可數,入不敷出的經營局面讓整個川劇團人心浮動,人人都在思謀著今后的去向。
眼看大勢已去,劇組的人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付秀輝仍然堅持自己的目標,正巧他父親落實政策到手了一筆錢,他干脆把這筆錢交給了劇團,起碼還能撐一段時間。
不料到了發(fā)工資的日子,劇團里的人盼了一天,兼管財務的周元侖卻沒有出現。
從那以后,一連半個多月,誰也沒見過周元侖,倒是有人說過,看見他幾次喝得醉醺醺的。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傍晚,付秀輝的家被一個年輕人敲開了。
進來的正是弟子周元侖,進到客廳就跪了下來。正在客廳看書的付秀輝瞥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沉下臉問道:“大家等著你拿錢開支,你怎么玩起失蹤了?”
付秀輝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跪著的周元侖早已淚流滿面,說:“師父,我對不起您,那筆錢……我想先拿去借給一個高息攬儲的機構賺點兒利息,再給大家發(fā)薪水,可沒想到,那是個騙子公司,不但把您的錢卷空了,我那點可憐的積蓄也都搭進去了……從那以后我天天借酒澆愁,都不敢來見您……”
付秀輝一下子站起來,指著周元侖狠狠地點了幾點:“你、你、你這不長進的東西!我是怎么教你做人的?居然心存僥幸,去搞投機!”
周元侖跪下不敢抬頭,好半天才說:“我錯了,也沒臉留在家鄉(xiāng),我要走了……這筆錢,我會歸還的!”
付秀輝冷冷地說道:“既然要走,還堂而皇之地來告訴我干嘛?走吧,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周元侖一臉羞愧:“師父,我還瞞了您一件事情。這兩年川劇團走下坡路,劇團每個人都在想著退路,我也一樣,悄悄跟人去學了根雕,技術也漸漸有了些長進。前些日子有人幫我在緬甸介紹了份工作,去那邊做根雕,工資是我現在的十倍,一個月可以拿到三千。師父,我才二十出頭,如果一直唱戲,我看不到任何出路,劇場已成了沒有觀眾的擺設,遲早會解散的。弟子思前想后,過去奮斗一些年,就能還上您的錢,也能給自己找到一條出路!”
付秀輝閉目半晌,沖門口揮揮手說:“錢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既然已經定了,劇團也留不住你了。從今以后,你我各自安好?!?/p>
周元侖一個勁兒點頭,淚眼蒙嚨中,他看到了師父臉上極度的失望與落寞。
周元侖也不會知道,他離開劇團后沒多久,劇團就宣布解散了,付秀輝被安置到同一個系統(tǒng)的電影公司,郁郁寡歡地守到退休。
此刻,曾經遠離的川劇《鱉靈魂》重現舞臺,人物設置和川劇表演全部是按照當年付老的要求完成的,這讓不太情愿來到藝術節(jié)現場的付老百感交集。
他正在疑惑間,坐在旁邊的曹局長告訴他,《鱉靈魂》的劇本是在塵封的縣川劇團的檔案中找到的,經過縣上的紅葉藝術團一幫川劇發(fā)燒友的緊張排練,這個劇目才有了今天重現天日的機會。
付老淚光閃爍:“真是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看到自己編寫的這出戲。我想見一見紅葉藝術團的演員們,特別是藝術團的團長,他太有心了?!?/p>
付老是想解開心中一個疑惑,一幫發(fā)燒友,把一出《鱉靈魂》排演得惟妙惟肖,一定有高人的指點,他想見一見這個高人。
演出結束后,付老見到了紅葉藝術團的團長,卻是一個僅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付老不信,此人怎么看他也不像高人啊。
年輕的團長一見到付老,馬上上來攙扶道:“前輩,我們事前沒告訴您,就貿然排練了您的作品。今天請您來,就是想聽聽您的意見,想得到您的指點?!?/p>
付老興奮地點著頭:“你們演得很好,我要謝謝你。早在二十多年前,我的弟子離開了,川劇也沒觀眾了,想不到今天被你一個年輕人搬上了舞臺,而且是在藝術節(jié)的開幕式上演出,沒有想到啊。”
年輕人說:“其實啊,政府現在越來越重視對川劇的傳承和保護,有意讓我們排演了這出《鱉靈魂》,還從省川劇院請來了老師進行專業(yè)指導,才讓這幫業(yè)余的發(fā)燒友有了這次登臺演出的機會?!?/p>
付老開心一笑:“看來是我思想僵化了,川劇沒有落伍,正在振興中啊?!?/p>
這時年輕人話鋒一轉:“前輩,我們剛剛才聽說再過幾天就是您八十壽誕,我們想到時候一起去賀壽,不知前輩歡不歡迎?”
付老一個勁兒地點頭:“歡迎,歡迎,到時候我們來一場老少同臺川劇表演,大家一起樂一樂?!?/p>
這一整天,付老都很激動,一回到家就吩咐兒女,把他藏在衣柜里放置了二十多年的川劇服飾準備好,到了壽辰那一天他要拿出來穿上。
兒女們聽了都眼眶子發(fā)熱,父親熱愛川劇如熱愛生命,現在他主動要唱一出川戲,說明心結正漸漸打開。
幾天后,剛日上三竿,付老的院門外已是一派熱鬧,文化局的曹局長帶著年輕的團長和一幫川劇發(fā)燒友涌了進來。付老高興地迎上去,正要吩咐兒女拿戲服,身前的年輕團長卻一把扶住了他:“前輩,我們今天來祝壽,還給您帶來了一份特別的禮物?!?/p>
“哦?”付老微微訝異。
年輕團長手往院門外一指,一個依稀熟悉的人影閃到了近前,迎面才剛剛跪下,兩眼已是淚水漣漣,嘴里大喊:“師父,弟子元侖來遲了!”
付老定睛一看,沒錯,是當年的弟子,那個風花正茂的年輕人已是兩鬢斑白,算一算,也是半百之人了。
師徒重逢,付老激動得步履踉蹌,想上前扶起他,想起當年決絕一別,又忍住了,別過身去。
周元侖跪著說:“師父,這么多年沒來,不是弟子無情無義,我是沒臉見您?。 ?/p>
原來,當年周元侖決絕地離開川劇團,固然跟思謀退路有關。
但最關鍵的是他沒有抵住誘惑,打算趕緊掙錢還債,不料去了才知道三千的月薪不是人民幣,是緬幣。周元侖知道受騙,費盡周折才回到國內。
回來后,周元侖痛定思痛,最后決定在哪兒跌倒從哪兒爬起,潛心錘煉根雕技藝,慢慢地讓產品有了好的銷路,在圈子內聲名鵲起,這已經是最近幾年的事兒了。
有了一點兒經濟實力后,周元侖開始反思他走過的路,覺得應該為曾經熱愛的川劇做點什么。
他讓兒子報考了戲劇學院,又在縣上的支持下,組建了紅葉藝術團,資助藝術團排練優(yōu)秀文藝節(jié)目,包括讓一幫熱愛川劇的發(fā)燒友把付老編創(chuàng)的川劇劇目《鱉靈魂》重新搬上舞臺。他還讓學戲劇的兒子兼任了紅葉藝術團的團長,全力以赴把川劇事業(yè)讓年輕一代傳承下去。
周元侖淚花閃閃地說:“那天藝術節(jié)的開幕式上,我就坐在觀眾席中,但我實在沒勇氣上前見師父。師父,這有張一百萬的銀行卡,是我償還您的那筆錢。您收好!”
周元侖的兒子這時也跪在了父親身邊,誠懇地對付老說:“前輩,我父親一直在用他的下半生為當年的錯誤贖罪,他希望得到您的原諒?,F在政府也很重視文化傳承,準備復興川劇大業(yè),重新開辦娃娃班,讓川劇這門藝術瑰寶在孩子們的心里扎根。”
旁邊的曹局長接過話茬兒:“是啊,老爺子,您是最后一任川劇團團長,我們還想請您當川劇團的顧問,站好最后一班崗呢!”
付老聞罷老淚縱橫,擺擺手,沒有接銀行卡,說:“這筆錢,就作為振興川劇的啟動資金吧,還是由你來掌管!”轉過身沖兒女們大吼:“快拿我的紅戲服出來,今天我們老中青三代川劇人要痛痛快快唱上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