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大概有三四年的時間,一有空我就往老家的鄉(xiāng)下跑。我的老家并不在鄉(xiāng)下,是在一座小而古舊的城里。但我往它的周邊——那相對寬廣的田野和村莊——游蕩過去,每次在村民家里住上十天半月。
就這樣,三四年里住了八九個村子,多數(shù)村子都被我住過多次。一開始,村民認為我是來玩玩,后來知道我是寫書的,再后來又把我看成來走親戚的。
我因此寫了一些跟鄉(xiāng)村生活有關的系列,但在我心里,更重要的原因總沒說起。我在小城長大,回鄉(xiāng),本應回到小城里的那棟老屋。然而,鄉(xiāng)下以它更為沉滯的發(fā)展吸引了我,時間在這里遲緩了多年,我曾經(jīng)在兒時聽過的諺語、看過的物件、感受過的習俗,甚至食物的做法,都在鄉(xiāng)下被保存得更好。
春天,大概是一個村莊最為充實和幸福的季節(jié)。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很忙,每天我都能看到不同的農(nóng)事活動。木工把一根長竹子綁在滿是泥點的單車后座上,他要把它拿回家去“破”成竹篾;阿嫂蹲在水池邊,用粗棍子捶打她家的衣服,水池上面還漂著菜葉子;有人種了水田還種果樹,楊桃都套上了塑料袋防果蠅。
每個人手里干的活我都可以蹲著看上很久。我喜歡看這些與我說著同一種方言的人,有熟悉的容貌和口音,卻做著我陌生的手藝。
這是一片我最方便伸手去觸摸的土地,被這群人處理得井井有條,成果是如此具體。然后他們從地里回到家里,忙完農(nóng)活忙家務活,又把一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吾鄉(xiāng)的農(nóng)戶多數(shù)經(jīng)濟尚可,人丁興旺,左鄰右舍都是親戚,三四代人同桌吃飯,忙碌而熱鬧、辛苦而喜阮地過著農(nóng)歷上的每個小節(jié)日。這樣的情形,最像一個讓我依戀的老家。
我年幼時生活過的那個屋子,正在消失,正在迅速地傾頹。一棟屋子的生命,與其中的人有關,尤其是在其中操勞忙碌的女主人。祖母、母親相繼去世,她們帶走了老屋子的大部分。
即使父親依然有不少時問住在那里,但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感到冷清和蒼涼,那是一棟很老的屋子。從爺爺?shù)母赣H開始,長輩們就住在這里了。但爺爺只生了父親一個兒子,這房子因此格外空曠。爺爺?shù)男值軅儯緛矶甲≡谕粋€院子里,但這些年老一輩相繼去世,年輕人相繼搬走。
有時回到老家,看到鄰居的院子里長滿荒草,雨水從屋檐滴下來,我總想起讀過的最悲傷的詩句: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回鄉(xiāng)的經(jīng)歷,被我寫成了一本書,很慶幸找到了這樣的方式:
可以師出有名地去鄉(xiāng)下,吾鄉(xiāng)鄉(xiāng)下的日常勞作、社會秩序、風土儀俗被我逐步熟悉,仿佛掌握了一門手藝。在其中某個村子,我種下了屬于自己的三棵黃皮樹。我對故鄉(xiāng)的了解不再只是經(jīng)驗上或者情感上的,還帶有睽違多年重逢后的復雜旁觀。
可以順理成章地向家里長輩和親戚打聽陳年舊事,拼湊出他們的過往,以及一個地方的過往。我重新認識了他們,從童年起就熟悉的人。偶爾,還在他們的敘述中,聽到關于我自己的碎片。我經(jīng)歷過、思念著的生活沒有辦法完整地回來,只能通過這個方式,東一榔頭,西一爪子,能抓到多少,就算多少。
我曾經(jīng)想拋棄那個舊的自己,想離自己的過去遠一點。仿佛遠離一個事故發(fā)生現(xiàn)場。老家隱喻著我的缺陷,一個人回到什么樣的老家,其實就是回到什么樣的缺陷里去。
但我只能有這樣一個自己。我僅有一個老家,僅有一個童年,是到達今天的必經(jīng)之路。如果在其中的那些個分叉,我選擇了不同的方向,那也許就變成了另外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