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一日

劉康

晚 ?安

從陽臺到我臥室

它要爬二十多分鐘

這期間，它一直保持著安靜

像人類平緩而遲疑的腳步

我閉上眼睛默默地聽著

已經三天了

每晚我都會笑著問它：

“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然后起身，再把它抱回原處

今天清晨

這只陪伴了我十三年的老龜

安靜地走了

我難過的是我并不知道

這些天來它一直都在和我說：

再見了，晚安

最后的禱詞

神父在懺悔書中寫道：

在我失敗的一生中，曾有兩次

對我堅定的信仰產生過動搖

一次是在二十年前的晚上

信女阿麗婭做完禱告，

跪在長椅等待我的告解之時

我親吻了她的嘴唇

另一次是位年輕的父親，

質詢我詩中的奧義，能否

為他帶來光明。

這是一個死于戰(zhàn)場的優(yōu)秀青年

我為上帝獻出了兩個孤兒

現在，這一切都到了結束的邊緣

除了獻給主和主的允諾，唯有死亡

才是我真正的獲得

山中一日

霧氣升騰，飛鳥在頭頂盤旋

我和妻子對著山谷吶喊

回聲從四面八方一圈圈襲來

像年少時的愛意，洶涌，澎湃

有著摧毀一切的氣勢

風，就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

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我和妻子，孤零零地站在山頂

任由這些平靜，緩緩將我們包圍

天空中劃過鳥類的影子，溪水

從高處緩緩落下

依舊悄無聲息

多么美妙啊，仿佛我們

失去了一切，卻又心滿意足

草原之夜

我們燃起篝火，在某個

深夜的草原。飲酒，歌唱

談論天上的星星，用一張

牧人達日諾贈予的皮襖

輪流取暖。有那么多善良的動物

在死后，還給我們帶來溫暖

我親愛的兄弟，難道你們忘了

那晚的露珠晶瑩

卻遲遲不肯從草尖滾落

篝火旁圍坐著四個靈魂，他們發(fā)誓

要做一個完整的人類

星光為他們驅散了所有的霧靄

青草，倒映著他們清澈的臉龐

時至今日，我一想起那個夜晚

仍會悲從中來

午夜盛宴

午夜，大雨滂沱

我去郊外趕赴一場宴會

我的車夫是個酒鬼早已熟睡

我的馬車也在一次醉酒后

失去了篷頂。我把脊背貼緊車轅

讓雨水盡量沿著后背滑落

我應該是個紳士，至少

也是個不屈從體面生活的青年

這與我目前的經濟狀況無關

但和今晚的某位與會者有關

他們親切地稱他為先生，或者導師

他也從不避諱自己的窘迫，

以及光芒。他把所有的一切

都歸結為一枚硬幣的正反，誠如

閃閃發(fā)亮的國王頭像的背面

是一把，穗尖垂地的稻谷

陷落之地

微風從湖面經過，幾道

微不可察的漣漪向四周散去

片刻之后，又復歸寧靜

同樣的情形每天都在發(fā)生

有時是波瀾，有時是波浪

有時，是湖心微微的震動

最先感知到這一切的

不是水生的魚類，簡單而短暫的思維

讓它們得享安寧。它們不會知道

十年前，這里曾是最大的礦區(qū)

直到塌陷后，那些埋骨在此的人類

還對任何微小的動靜

保持著本能的警惕

雪 ?夜

我把落雪的消息分享給阿冷

時間正值午夜，我站在十五樓抽煙

玻璃窗上結了層厚厚的冰花

煙灰和雪花同時落下

分不清彼此。很快

我就收到了回信，他問我是否和他一樣

也有種隨之而落的沖動？

我理解他的心緒

這緣于一個我們共同的好友

一個將死亡當作朝圣的中年男人

事實上他也的確做到了。不久前

我還去他的墳前祭拜過，墓碑空空

下面埋著他的手札和吉他

一條老狗臥在石板上曬著冬陽

那時還沒有下雪

篝 ?火

你們談及的孤獨

我也曾有過

燃起篝火的那個晚上

人們圍攏在一起

談論著美酒、食物，和愛情

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龐

我看到了沉醉中的幸福

仿佛他們真的擁有了這些

而星光依舊黯淡

遠處散落著一些破碎的光芒

一個手持鏡子的男孩

正試圖將它們再次聚攏

單 ?數

阿冷和我分享他的獨居經驗：

一個人喝酒，一個人寫詩

一個人抽煙，一個人

在街頭游蕩，像孤魂

就連和朋友聚會，也多逢單數

他說這樣挺好，一個人就算死去

也不用擔心另外一個人悲傷

我理應贊同他的觀點

但又不忍贊同他的觀點

一個孤獨的人容易讓人憐憫

一個甘于孤獨的人卻值得尊敬

就像此刻我自己，一個人獨守虛空

一個人空對明月，一個人

在滿天星辰中等待一道閃電

白 ?夜

星星墜落的那晚

我和兒子在草地上漫步

春風吹拂著他的小臉

散發(fā)出淡淡的光暈

他往里挪了挪，想分一點光

給我。多好的孩子

他擁有分享的美德

春風也劃過我的臉龐，劃過

那些被青草覆蓋的碎片

白光瑩瑩，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夜晚

草地上長滿了星星

裂 ?隙

祖父的墓和祖母的墓毗鄰而建

因為地勢的原因，開閘引水時

總是先從祖父旁經過，久而久之

他們之間多了條溝渠，像裂痕

為此，父親曾多次前往修葺

妄圖用水泥填補兩人間的間隙

然而，他還是低估了

流水的力量和決心，低估了

一道裂隙間橫亙的距離

就像他年輕時，無數次

為父母間的矛盾而做出的努力

都徒勞無功

勇 ?士

臨行前，來自布魯塞爾的士官

歌頓，親手割下了自己的雙耳

這是他獻給君王的最后一份禮物

在此之前，在他成為勇士之前

風暴中的漩渦尚未波及他，甚至

他還可以在漫天流言中淡然自處

這多少得益于他的貴族教育

一個吟游詩人的唱詞無法左右

一名軍人所擁有的固有的信仰，即便

它們聽起來是那么真實可信

而世界的真相往往偏向于荒誕

從內心深處，

他是排斥“勇士”這個稱謂的

它代表了蒙昧和無知，代表了

一具失去顱骨的健壯軀體

這樣的軀體可以重復制造，而歌頓

是唯一的，絕對的。除了信仰之外

他還擁有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