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后半生交付于琴

李志偉　吳梅

古琴集文化精要為體，琴骨、琴漆、琴弦、琴型，莫不“通天地，集陰陽，聚靈氣”。自“伏羲創(chuàng)琴”以來，古琴斫制這門古老的技藝，在我國不同地域形成了不同的風格。2003 年古琴藝術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第二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古琴斫制技藝傳承人洪崇巖，祖籍江蘇建湖，洪氏古琴斫制技藝是明清以來活躍于吳越地區(qū)的古琴斫制技藝傳承的重要脈絡，具有獨特風格。洪崇巖于1982年開辦私營模具廠，延續(xù)洪氏家傳古琴斫制技藝。

筆者第一次拜訪洪老師，是在徐匯區(qū)簡易僻靜之處一個菜場二樓，面積不大，從狹小的樓梯走上去，井井有序地布置了制琴空間，在這里，洪老師30多年來一人，一心，一琴，得習先輩，參透制琴古法。在一個細雨霏霏的初春周末，我拜訪了位于浦東民眾路的工坊。地下室是一個材料間，靠墻的一面整齊地碼著不同的木材。從地下室拾階而上，我們在一樓圍桌話琴。

古琴的制作工藝

1.古琴選材。宋代朱長文曰，“古琴四美，一曰良材，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焙槔蠋熣劻斯徘龠x材，選材也叫審材。一棵成材的大樹來之不易，好材料，上品，非輕易能得到，斫琴人應不怕山高水深，路遠崎嶇，尋覓良材，舍得重金購買，用良心誠意，經(jīng)驗學識去得到制琴的上好材料。洪氏制選材制琴有家訓：既不為利所驅而茍且將就，也不能為名所驅輕易屈材。

當年份、材質、尺寸、品相、含水等基本符合琴材時，再用洪氏家傳的懸掛辨音法，一線懸掛，四處無礙，用木槌敲擊，叩出木性，為進一步設計形制，底面板的匹配，量身掏膛。有了依據(jù)，此時“成琴在胸”。每一塊材料都是一個有生命的個體，但它們各自的“出生門第”、生長環(huán)境、曾經(jīng)遭遇不同，如同為老房拆下來的舊料、橫梁和立柱所承載的重力不同，其內在的應力也就不同，木紋不同，聲學傳導也不同，所以放樣、彈線、繪圖、下料都會審材度勢，量身定制。

洪老師選弟子也是如此：弟子要心正、心善，才是做琴人的根本，要真的喜歡琴。洪老師門下三個徒弟，今天恰巧遇到了兩位，大徒弟年近五十，浙江三門人，在這里跟著老師忙碌著工坊的日常，話語不多;一位是上海人，精干利落，平日周末多來工坊學藝?，F(xiàn)在“人材”難選，年輕人坐不住，歲數(shù)上了一點的，才能真正安心坐下來。

2.設計樣式。古琴形制從漢代就基本定型，隨時代會有變化，如“唐圓宋扁”。歷代經(jīng)典的樣式約40余種，是后世制琴的楷模。洪老師在制作時會根據(jù)材質或琴家要求選擇某一款后，根據(jù)該款的特性，沿著古人的線條走勢、聲腔納音，在此基礎上，用自己的悟性去創(chuàng)造，講究線條流暢、比例恰當。制琴如同先讀帖再下筆，師法嚴謹，忠于原作，高于原作。

3.古琴的琴體。古琴的琴體由面板、底板組合而成，在面板的底面挖出一個共鳴腔，并留出納音部位，底板上挖出“龍池、鳳沼”兩個孔，安上“天地柱”后共同構成共鳴箱。所謂良材善斫，指斫琴的每一個步驟都循著發(fā)聲原理。洪老師斫琴使用家傳的錛具，其形狀有點像鶴嘴鋤，但小而厚實，短手柄。當有人問及時至當下何不用機器代勞？因手工斫挖的過程中，每斫一下都有聲音的傳遞，斫琴之人聽到木材聲音的反饋，對木性理解會更透徹，可將面板的厚度控制在最佳狀態(tài)。古琴的面板呈覆瓦狀，即天圓，整體呈長弧形。洪老師制琴面，先用斧劈圓弧，然后刨圓弧，再打磨，因為古琴的琴面上沒有音品，改變音高靠左手按弦，因此對弦下面的面板要求平整如砥。古琴的底板反射共振，同時也參與共振，選材必須堅實致密，不容易變形，以收斂聚聲，最好選500-700年的老梓木，不腐不蛀。

洪老師研發(fā)了新的古琴樣式。在“龍池、鳳沼”兩個孔上設置了可以開合的小窗，小窗的開合使得琴腔變化，改變琴聲。還設計了一種便于攜帶可折疊的古琴，并申請了專利。這在以往是匪夷所思的，折疊的古琴如何能保證音色之美，實在是一個挑戰(zhàn)。

4.古琴底面板膠合?！岸潘闹蝗Α敝魄倮砟畹膭?chuàng)見：“二樑”指在琴的槽腹內兩端加固呈樑狀起支撐承重作用，同時參與傳導，“四柱”指槽腹內“天地柱”再加上頂天立地的“雁足”，“一圈墻”指在底面膠合的周邊開槽兩厘米，其在不壓縮槽腹空間的同時擴大了膠合面積，也因為底面板相互契合加強穩(wěn)固而不易變形，即使高空摔墜也不開裂。

5.安裝配件。古人崇尚岳山高大雄偉而將琴面的最高處喻為岳山。古琴七條琴弦架在岳山與龍齦之間，張力非常大，所以岳山材質須選硬木，以取音堅實，振動有力。

6.髹漆。古琴髹漆不僅保護琴體，且對音色起重要作用。工藝流程每個環(huán)節(jié)必須一絲不茍完成。具體步驟：整體打磨后上生漆，干后打磨2-3次，再進行纻麻工藝，用生漆作黏合劑包裹麻布，干后用生漆調鹿角霜補平，干后打磨2-3次，再刮粗灰，干后打磨，再刮細灰。以上程序均反復多次以上，再上精致面漆，干后打磨，上罩光漆，推光漆等。

洪氏古琴用家傳的漆髹配方，所成就古琴的音色將生漆深沉、厚重、內斂的氣質體現(xiàn)出來。琴以厚為貴，上漆上灰，大漆有氣孔能包漿，有厚度就有韻味。大漆歲月久了也會有斷紋，但這是一種美;如果是化學涂料涂抹，時間長了斷裂就成為垃圾。傳統(tǒng)工藝必須用真材實料。

7.定十三徽。古琴音色美，不僅雄沉、寬宏有如大地般堅實的散音，細膩柔潤有如人在婉轉吟唱的按音，還有空靈清越猶如星光點點天籟之聲的泛音。琴面上的十三個徽是彈奏泛音的標志和借助，材質可選擇貝殼或金、玉等。古人根據(jù)科學的音律學發(fā)明了定十三徽的方法。至今仍無法超越，方法可以是以岳山至龍齦間有效弦長按一定標準分割定位，徽位要定得非常精準。

8.上弦調音。古琴的有效弦長指岳山山口至尾部龍齦之間的七根弦的實際長度應110-111厘米，不超過112厘米。古琴的純律是將弦長以二分法、三分法、五分法標出泛音或用三分損益律來標出按音音位，太長太短都會影響音質、音量，如常用調式宮調，將三弦定位宮也即F調。太長達不到F調，就不能與其他樂器合奏。洪老師設計的不走音古琴軫子，在傳統(tǒng)軫子上作了改良，突破了傳統(tǒng)軫子容易移位走音的缺陷。

活態(tài)傳承的理想

洪崇巖的古琴斫制傳習基地，在這樣一個三層小樓里，要完成制琴的八大步驟，一百零八道工序，可以說是“螺螄殼里做道場”。一個工坊如果達不到一定面積，自然無法獲得更多的人力來加入，制作加工明顯局限，不利于古琴傳承和發(fā)展。漆器工坊，在城市社區(qū)里更多時候是景點的文化點綴，不成氣候，沒有生產、加工面積，實現(xiàn)工藝流程的細化和分工鋪展不開，這不應是傳統(tǒng)工藝發(fā)展向上的格局。工藝分工好了才能刺激市場和分工相互推進。漆畫是藝術創(chuàng)作不需復雜的生產分工，一個人一個畫室的空間，就能完成創(chuàng)作。對于漆器來講，沒有整套的工藝流程和多個手工藝人支撐，很難完成一個像樣的器皿?，F(xiàn)在有不少地方做了藝術園區(qū)，園區(qū)內間或點綴著手工藝門店，成為展銷的一個場所，能夠帶來一些收益，但并非真正的扎實的“活態(tài)傳承”。我們在支持非遺項目保護發(fā)展的時候，要將生產和支持生產的元素考慮進來，才能真正讓一些只能在博物館的文物和工藝，通過手藝人的努力，恢復生產制作，帶動相關社區(qū)的發(fā)展。所謂相關社區(qū)即一個傳統(tǒng)工藝產品的原材料產地、輔料產地、加工工具產地、市場區(qū)域等。建國以后國家對手工業(yè)進行改造，在各地紛紛成立了一些國營企業(yè)，通過傳統(tǒng)工藝的外貿出口掙得寶貴外匯，后來卻改制或解散，許多傳統(tǒng)工藝從業(yè)人員自此分散開來，幾乎沒有能力完成一個器物整個工序的生產，造成工藝質量的退步，也是不爭的事實。

當漆器傳統(tǒng)工藝品的生產銷售停滯或衰退時，漆樹會被砍伐，割漆人也會從事其他農業(yè)生產，當?shù)毓に嚸}絡就會從此轉折。河南省南陽地區(qū)在漢代是我國漆產的著名地區(qū)，如今過去的輝煌已被當?shù)厝诉z忘，漆器的資料僅存于地方志和博物館，在當?shù)貑试岫Y俗上卻還能一見，如：棺木。漆器產業(yè)一旦衰退速度很快，重新恢復漆器生產鏈條上相關的生產要素，時間的積累難以估算，因為漆樹成材的時間需要5-8年，沒有政府的地方政策支持和堅厚的歷史積累，以及尚存的手藝人，一項工藝的恢復，甚至要等幾十年以上，一些個優(yōu)秀的技藝就在轉折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