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老實說,黑欠在我腦海里已趨淡漠,它屬于遙遠(yuǎn)的往事。
不料,一封來自山區(qū)的書信,讓黑欠的形象重新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令我唏噓不已。
B
當(dāng)年,我們一起下鄉(xiāng)插隊的只有四人。
插隊在湘西南的某個山區(qū)。
那里山高坡陡,密林遮天,時有野獸赫然出入,讓來自城市的我們,感覺流放到了地球邊緣。農(nóng)民為我們騰出一間破爛的茅草屋,雖然簡陋,還能夠住人,木板架起的四張床鋪,空曠而冷漠地凝望著我們。
冬天的山區(qū),寒風(fēng)呼呼,鬼哭狼嚎般,不禁讓人心驚膽戰(zhàn)。屋里雖然燒著柴火,冷空氣仍然大大咧咧占領(lǐng)著空間,造成前熱后冷。而到夏天,蛇蝎出沒,光是山上無數(shù)的火毛蟲,就足以把人嚇?biāo)?。野豬呢,卻不論什么季節(jié),都是那樣猖獗,以致我們不敢隨便去山上走動。
我們還只有十七歲,頭次離開家人,所以,無盡地想念他們,又不能夠經(jīng)?;丶?,路程實在太遠(yuǎn),唯有春節(jié)才能回家跟親人團(tuán)聚。平時,我們唯有通過寫信,來獲取親朋以及同學(xué)的縷縷掛牽,感受那種遙遠(yuǎn)的溫暖。這個鬼地方,因地勢原因,郵路極不通暢,我們平時都要去大隊部拿信或寄信,竟然要翻過幾個山嶺,一個來回,至少要走兩個時辰。郵遞員老鄭也埋怨道,并不是他不想把信件送到我們住地,而是這條鬼山路實在是太難走了,根本無法騎線車(自行車)。我們雖然很理解他,還是希望他于某天能夠把信件送到我們手里。
比我們小月份的周結(jié)巴,根本不像個男子漢,居然經(jīng)常當(dāng)著我們哭鼻子,簡直像妹子家,嗚嗚咽咽的,弄得我們心里都很難受。我們叫他不要哭了,他擦著眼淚說,他想爸爸媽媽。在我們中間,劉小胖的脾氣最大,每回看到周結(jié)巴哭泣,就大聲惡道,我們難道不想嗎?你哭哭哭,哭死呀?每次都要等到劉小胖大發(fā)脾氣,周結(jié)巴才會結(jié)束一場哭泣。
對于我們來說,山區(qū)生活極其無聊,空虛,除了出工,幾乎沒有其他娛樂來調(diào)劑這單調(diào)的生活,我們最多站在茅草屋前,朝著大山吼叫片刻,把心里的壓抑發(fā)泄出來,像一只只困在鐵籠里的野獸。幸虧張國防帶來了國光牌口琴,時常塞在嘴唇上左右抽動,嗚嗚呀呀地吹一陣子,屋里的氣氛才稍稍活躍一點,一旦不吹了,又陷入寂靜。
出工很累,我們跟著農(nóng)民砍樹,背犁,燒山灰,拖樹,每天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況且,我們勞動又沒有經(jīng)驗,所以,常常鬧出笑話不說,更重要的是,讓自己的手腳頻頻受傷,像從戰(zhàn)場下來的殘兵敗將。我們輪流煮飯菜,煮飯菜的人卻不能耽誤出工。每天出工回來,大家躺在床上捶背揉腳,唉聲嘆氣,煮飯菜的人也不想動彈。這時,我們就要催促,你睏死呀,還不趕快去煮飯菜?我們會餓死嘞。每次必須要罵很久,煮飯菜的人才會嘀嘀咕咕爬起來。
僅僅過了幾天,張國防的口琴似乎水土不服,吹起來簡直像打煙屁,弄得我們很煩躁,喝道,張國防,你不要吹了。張國防的脾氣還算不錯,小聲說,哪次我到縣城再買一個吧。我們明白他這是在安慰大家??h城?哼,至今都還不曉得位于哪個方向。
C
那天出工回來,夏天的陽光呈斜形耀出滿目絢麗,我們看見茅草屋門口竟然蹲著一只流浪狗。它通體黑色,額頭中央印有一團(tuán)圓圓的白毛,像瓶蓋。極其瘦弱,渾身亂毛,臟兮兮的,眼里流露出許多哀求,似乎希望我們收留它。這個情景,浪漫點說,極像幅令人憂傷的油畫。
它先是趴在地上的,看到我們出現(xiàn)了,居然陡地站起來,朝我們打招呼,似乎是老朋友了。它歡快地叫了幾聲,緊接著,尾巴也搖晃起來,既想沖過來跟我們親熱,又擔(dān)心被我們拒絕。
當(dāng)時,我們根本沒有心思逗它玩耍,那天在山上拖樹,幾乎把我們累癱了。黑狗似乎明白我們的疲憊,像要給我們來點輕松的表演,居然巍巍地站立起來,像人一樣朝我們騰騰地走來。這一刻,簡直把我們驚呆了,緊接著,又驚喜地笑起來。黑狗沒有經(jīng)過訓(xùn)練,難道也能夠像人一樣走路嗎?僅僅在這一瞬間,它就把兩者的距離迅速地拉近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們決定收留它。
那天,輪到張國防煮飯菜,其他人躺在床鋪上,居然忘記了捶打酸痛的腰腿,商量著給黑狗取名字。周結(jié)巴說,那就叫小小黑,黑黑吧。劉小胖接著說,它是只流浪狗,欠喂養(yǎng),那就叫欠欠吧。我說,你們?nèi)〉拿侄己芤话?,依我看,不如把你們的意見歸在一起,就叫黑欠吧。周國防蹲在灶邊燒火,回過頭來說,這個名字不俗。
我們就黑欠黑欠地叫起來。
黑欠是只公狗。
黑狗似乎曉得我們給它取了名字,在地上連續(xù)打滾子,很高興。然后,又直立起身子走路,我們禁不住拍手叫好。黑欠的出現(xiàn),給予我們許多的快樂跟歡笑。吃罷飯,我提水給它洗澡,黑欠似乎明白自己很臟,一動不動地讓我給它沖水。我甚至拿出肥皂,把黑欠身上搓洗出一堆泡沫來。黑欠感到很舒服,洗罷澡,竟然興奮地跳上床鋪,嗚嗚地歡叫著,輪流把四張床鋪都走到,似乎很公平,并不偏袒誰。黑欠真是聰明極了,第二天,就不再跳到床鋪上去了,好像曉得自己已經(jīng)不很干凈了。
那時候,我們自己吃的都少了,卻沒有少黑欠一口,我們從碗里扒點飯菜,扒到黑欠的那只碗里。在這點上,劉小胖很小氣,舍不得給黑欠吃,我們幾乎沒有看見他扒過一口飯菜給它。為此,我們還跟劉小胖爭吵起來,劉小胖,你太沒有良心了,你逗它是逗得最多的,你卻連口飯菜都舍不得。不是我舍不得嘞,是我肚子太餓了嘞。劉小胖拍著肚子痛苦地說。我們很氣憤,難道我們肚子就不餓嗎?每當(dāng)我們罵劉小胖的時候,黑欠居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似乎明白我們是為它而罵劉小胖的,它不聲不響地趴著,眼里有種哀求的神光,求我們不要繼續(xù)罵劉小胖了。
黑欠似乎害怕孤獨——這可能是它以前太孤獨了吧——居然不愿意獨守屋子,每天出工都要尾隨我們而去,我們無論在哪里勞動,它都趴在旁邊,怔怔地望著我們。當(dāng)然,間或也在我們的視線內(nèi)走動,或撒尿,或屙屎。有意思的是,黑欠有時候突然飛跑起來,好像在捕捉什么野物。我們猜測,它肯定是看到了黃鼠狼,或山老鼠。黑欠撒開四肢,拼命地追趕著,嘶叫著。有時候,抓住了黃鼠狼或山老鼠,便勝利地叼回來,這給我們提供了比較豐富的營養(yǎng),我們回去把野物剝皮褪毛,開膛剖肚,放干辣椒一鍋子炒了,大快朵頤。我們稱之為打牙祭。有時候呢,黑欠賣力地追趕野物,很久之后,又伸出長長的舌頭,悻悻地走過來,眼睛不敢直視我們,很有些失落。
我在前面說過,我們極其盼望遙遠(yuǎn)的家書。每次要去大隊部取信,山陡路遠(yuǎn),有時候也讓我們感到畏懼,來回要走兩個時辰。對于這個棘手的問題,我們也分了工,輪流去大隊部拿信。不論是否有信,規(guī)定四天去一次,由此可見,我們那種盼望的心情。以前,某個人孤零零去,又孤零零回來,真是無趣極了(當(dāng)然,如果有書信,心情還是不一樣的)?,F(xiàn)在,黑欠是個極好的伙伴,它似乎愿意跟著某個人來次遠(yuǎn)征,一是可以鍛煉自己的體力,二是能夠消除取信人的寂寞。在取信的路上,黑欠就撒起野來,不再是一步步跟在某個人的后面了,而是突然發(fā)瘋似的奔跑起來,梭一下,就不見了影子。取信人還以為它迷路了,大喊黑欠黑欠,它忽然又像變魔術(shù)樣的,從某處樹林里面鉆了出來,伸出猩紅的舌頭,興奮地望著你。
說起來誰都不相信,我們是絕對相信的。后來,每過四天,黑欠竟然單獨去大隊部取信。如果輪到某個人要去,它居然扯著他的褲子往回拖,意思是,不必讓你勞神了,這種區(qū)區(qū)小事,就讓我去完成吧。事實上的確如此,我們把要寄出的信讓黑欠叼去,給大隊秘書老齊轉(zhuǎn)交郵遞員,然后,老齊讓黑欠把我們的收信叼回來,黑欠就把信件丟在茅草屋門口守著,似乎害怕陌生人拿走。我們非常感動,也覺得不可思議,紛紛說,如果黑欠在軍隊服役,一定是只出色的情報犬。
劉小胖對于黑欠的態(tài)度,這才變得溫和起來。尤其是,黑欠那天把他的家信叼回來時,劉小胖看罷信,居然抱著黑欠哭了起來。我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問他,他才抹著淚水說,他爸爸的雙腿被造反派打斷了,本來以為會終身殘廢的,幸虧鄉(xiāng)村水師偷偷地給他治療,不到三個月居然就愈合了。
吃晚飯時,劉小胖從飯碗里扒出一半的飯菜給黑欠吃,黑欠很懂事,生怕劉小胖少了,小心地吃著掉落在地上的飯菜,似乎擔(dān)心弄壞了碗里的飯菜。劉小胖含著高興的淚水,對黑欠說,你吃呀,你吃呀。黑欠這才放心地吃起來,功臣樣的。
我們再也用不著翻山越嶺去取信件了,大隊秘書老齊每次看到黑欠來了,就把我們的信件讓它叼著,并且,拍拍它的背說,不要弄丟了哦?;蛘撸p手一攤,遺憾地對黑欠說,今天沒有他們的信件,你快回去吧。黑欠呢,總要盯著老齊好一陣子,才不甘心地往回走。
有一天,黑欠又去大隊部取信,它去的時候天氣很好,大太陽。我們不曉得今天誰會有信件,而讀信已成為我們的樂趣。當(dāng)然,如果誰家里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們的心情也跟著黯淡起來。不妙的是,老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山區(qū)的大雨真是嚇?biāo)廊耍慌枧柰厣蠞妬?。照說,黑欠應(yīng)該快回來了,我們卻沒有看見它的影子。我們希望大雨歇歇氣,能夠讓黑欠順利歸來,老天卻偏偏跟我們作對,沒有一點歇息的跡象。
我們再也待不住了,擔(dān)心黑欠發(fā)生什么意外,便決定由我跟周結(jié)巴去路上尋找。我跟周結(jié)巴戴上斗笠,披著雨披,立即出發(fā)。我們冒著大雨一路疾走,一路大喊,卻沒有看見黑欠。我們非常焦急,以為它已遭不測。
這時候,雨更大了,雷電轟鳴,推波助瀾,這個兇猛的陣勢,連我跟周結(jié)巴都有點害怕起來,擔(dān)心被炸雷擊中。我們商量,不如趕緊找個山洞,暫時躲避一下,如果被炸雷擊中,恐怕連祭文都不好念。
我們記得,以前上山砍樹時,路邊高高的巖石下,有個凹進(jìn)去的地方,那是躲雨的理想之地。我們趕緊走了進(jìn)去,凹處的光線很弱,突然,有什么野物輕輕地撞了撞我的腳,并且,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我嚇一大跳,仔細(xì)一看,原來是黑欠,它嘴里叼著一封信。我們這才恍然,它是擔(dān)心信件被雨水淋濕了,才躲進(jìn)來的。我把信從它嘴里取下來,周結(jié)巴摟著黑欠說,你你你,真是太太聰明了。黑欠激動地?fù)u著尾巴,像終于找到組織的軍犬,圍著我們直轉(zhuǎn)圈子。
有了這次教訓(xùn),我們把一個小塑料袋子掛在黑欠的脖子上,無論是我們寄出的,或是老齊幫我們收的信件都在袋子里,免得讓黑欠叼著。再說,無論是否下雨,都不必?fù)?dān)心雨水把信件淋濕了,黑欠可以風(fēng)雨兼程了。
黑欠的窩安放在屋門口,讓它給我們站崗。其實,我們也不曉得害怕什么——或許是在想象著野獸的兇猛吧——以前沒有黑欠時,我們不也是這樣過來了嗎?當(dāng)然,自從有了黑欠,我們睏覺踏實多了,不再害怕野獸的叫聲了。黑欠忠誠地守護(hù)著我們,讓我們盡情地做著年輕的夢。若是天氣太冷,我們才把狗窩挪到屋里來。
有一天,黑欠在屋門外守著。
突然,我們被它兇猛的嘶叫聲驚醒過來,我們立即點亮油燈,卻不敢冒險打開屋門,便從門縫里往外面看。外面有塊土坪,我們隱隱約約看到一只野獸粗壯地站在那里,黑欠圍著它不停地咆哮著,企圖嚇走野獸,不讓我們受到傷害。我們懼怕得很,判斷那應(yīng)該是只野豬。我們害怕野豬,曾經(jīng)聽說下面村里的一個細(xì)把戲,活活地被野豬咬死了,竟然被啃掉半個腦殼。平時,野豬洗劫苞谷地,簡直毫不留情,像一幫土匪。其實,我們平時并沒有親眼看到過野豬,現(xiàn)在,它卻趁著黑夜來偷襲我們了。
我們不寒而栗。
黑欠雖然在我們的喂養(yǎng)下,漸漸壯實起來,野豬卻并沒有把它放在眼里,它邁開四肢,慢慢地向茅草屋走來,黑欠卻在艱難地阻止它前進(jìn),甚至主動地向野豬撲去,跟野豬廝殺起來。黑欠顯然不是野豬的對手,卻矯健靈活,讓野豬也奈何不得。我們很清楚,如果繼續(xù)讓它們廝殺,黑欠必輸無疑,說不定,就會被野豬活活咬死。
我們雖然很害怕,在這個關(guān)鍵之時,卻也揮起鋤頭跟砍刀,準(zhǔn)備沖出去跟野豬一拼到底。周結(jié)巴卻慌張地?fù)踉陂T口,阻止道,千萬不能不能,沖沖出去去,你們你們都有兩三兄弟,我我除了兩個兩個姐姐,只有我我一個獨子,我我要是被被……野豬咬傷咬死了,以以以后……誰給我我爺娘送葬?周結(jié)巴臉上憋得通紅。
我們一聽,終于放棄了搏斗。屋里的空氣仍然極其緊張,時間已容不得我們拖延,野豬跟黑欠的吼叫聲,我們能夠想象得出那幅慘烈的場面。
這時,劉小胖不知從哪里拿出一掛鞭炮,說用這個試試看。說罷,打開屋門,點燃鞭炮用力地丟了出去,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把野豬嚇倒了,它竟然顧不得黑欠的攻擊,調(diào)轉(zhuǎn)腦殼,就慌亂地逃走了。
我們把黑欠帶進(jìn)屋里,只見它滿身毛發(fā)散亂,腰背上被野豬狠狠地抓出了一道口子,幸虧無大礙,我們拿出農(nóng)民給的傷藥,給黑欠敷上。
我們把狗窩搬回屋里,以防野豬再次偷襲。
這是熱天唯一的一次。
D
可以這么說,我們已經(jīng)跟黑欠相依為命,我們甚至達(dá)到一個什么地步呢?誰如果隨便責(zé)罵黑欠,我們就要群起而攻之,嚴(yán)厲地呵斥他,說他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黑欠,它難道對我們還不好嗎?它可以用生命來保衛(wèi)我們,我們又能夠做得到嗎?
四年后,才傳來招工的消息,運氣降落在劉小胖跟周結(jié)巴腦殼上,他們招工到很遠(yuǎn)的一個煤礦。我們都清楚煤礦極其艱苦,又很危險,而誰又會計較這些呢?能夠端上鐵飯碗,又有工資拿,再怎么也比這偏遠(yuǎn)的山區(qū)強吧,我跟張國防想都想不到呢。劉小胖跟周結(jié)巴態(tài)度決絕,把不帶走的東西都留了下來。留下的是些什么寶物呢?碗筷,鋤頭,破爛的鞋子,斗笠,以及塑料雨披。劉小胖卻很做得出來,連一床爛被子都舍不得留下。
那天晚上,我們吃了告別飯,吃著吃著,淚水就涌了上來。黑欠先是安靜地蹲在一邊,看看劉小胖,又看看周結(jié)巴,明白他倆要離開了,總是往他倆身上拱,很是舍不得。雖說他倆的態(tài)度決絕,卻輪流抱著黑欠,不斷地?fù)崦?。劉小胖說,如果能夠帶它走,我一定會帶走的。周結(jié)巴說,我我會會……很想念它它它的。他倆跟我倆倒是沒有多少話說,好像只是在跟黑欠道別,似乎跟黑欠的關(guān)系,比跟我們的關(guān)系還要好。我們喝著米酒,嗚嗚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我們把劉小胖周結(jié)巴送了很遠(yuǎn),黑欠也跟著去了。它不停地扯著他倆的褲腿,不準(zhǔn)他倆走。分手時,劉小胖說,你們,他指著我跟張國防,你一定要對黑欠好嘞,不然,我饒不了你們的。周結(jié)巴也說,小小胖說說得很,對對。說罷,他倆又抱了抱黑欠,然后,終于邁出步子,向山那邊走去。
我跟張國防對黑欠的態(tài)度,用不著劉小胖他們說?,F(xiàn)在,我跟張國防考慮的是,下次輪到誰先走呢?走在最后的哪個人,到底如何面對黑欠呢?這的確是個很大的問題。是帶走它?還是把它留在這里?張國防信誓旦旦地說,姜小毛,我如果最后一個走,我肯定要把它帶走的,我不忍心看著它留在這里。我卻沒有這個底氣,故而,不敢說這種硬話。我只是說,到時候再看情況吧。為了這句話,張國防居然很久都不齒我,認(rèn)為我對黑欠沒有多少感情。
兩年后,運氣又降臨到張國防的腦殼上,他招工的單位是鋼鐵廠,這比劉小胖周結(jié)巴的單位要好得多。我同樣舉杯給他送行,其實,我心里無比悲涼,三個伙伴先后都走了,唯獨我還留在這個小山村。
我一邊撫摸著蹲在腳下的黑欠,一邊敬張國防的酒。
我說,國防呀,你走了,我只有跟黑欠做伴了。
張國防也很傷感,安慰說,你不要焦急么,我相信你很快就會招工的。
其實,我明白自己為什么遲遲不能招工,我的家庭情況要比他們復(fù)雜得多,我叔叔遠(yuǎn)在臺灣,僅僅憑這一點,就足以把人嚇個半死。
那天晚上,張國防問我,已經(jīng)用不著懷疑了,你肯定是最后一個走的,那么,你會不會把黑欠帶走呢?
這個問題很尖銳,我明白張國防的態(tài)度,卻不想在最后一個夜晚把氣氛搞糟,我回答說,我會帶走的。
張國防卻懷疑地盯著我,似乎在猜測我是否說謊話,我只好硬著臉皮面對著他。他仍然不放心,竟然說,姜小毛,我們兄弟一場,你剛才說一定會帶黑欠走的,我相信你,只是你要寫個字據(jù)給我,我才放心。
我有點惱怒,難道你這樣不相信我嗎?我有必要給你寫字據(jù)嗎?
張國防像變了個人,冷冷地哼一聲,說,姜小毛,你不寫也可以,你卻要經(jīng)得起我的拳頭骨,我打你一百下,你就不要寫字據(jù)了。
我當(dāng)然害怕他的拳頭骨,張國防沒有吹口琴后(他多年來回家過春節(jié),怎么忘記買口琴了呢?這似乎有點匪夷所思),竟然天天練拳擊,好像要練出一副準(zhǔn)備跟野獸搏斗的身手,把茅草屋邊的那棵槐樹打得傷痕累累。如果讓他打我,那豈不會把我打個半死嗎?
我權(quán)衡利弊,終于妥協(xié),拿起筆寫了個字據(jù)。
我寫道——
當(dāng)我招工之日,我一定把心愛的黑欠帶走,無論我在天涯海角,黑欠都會跟在我身邊。
口說無憑,以此立據(jù)。
立據(jù)人姜貽斌
1973年3月12號
我把字據(jù)交給張國防,他卻像藏寶物樣塞進(jìn)貼身衣服里,眼神犀利地望著我,我會好好保存它的。似乎還在懷疑我的字據(jù)。
第二天,我送張國防,張國防看著跟在身邊的黑欠,忽然哭了起來。他說,這些年,如果沒有黑欠,我們的日子要難過得多。
我把張國防送到路口——也就是跟劉小胖周結(jié)巴他們分手之地——張國防放下行李,蹲下來抱著黑欠,把臉緊緊地貼著黑欠的腦殼,說,黑欠呀,你就好好陪著他吧,他以后會帶你回來的,到時候我會來看你的。說罷,站起來拿起行李,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去。
黑欠汪汪大叫,似乎要把張國防叫回來。我默默地望著張國防的背影,那個背影已漸漸遠(yuǎn)去,終于變成一粒黑影,然后,就無聲地消失了。
E
現(xiàn)在,只留下我跟黑欠了,它是我唯一的伴。
茅草屋空曠得令人不可思議,我竟然是第一次產(chǎn)生這個感覺。黑欠似乎明白我很孤獨,一步也不愿意離開我。晚上呢,一定要睡在我的床鋪下面,我只要咳嗽或翻身,黑欠就會驚醒過來,前爪急忙撐到床沿邊,警惕地望著我,擔(dān)心我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我哪怕是去茅廁,它也要站在外面守著。我明白,它是害怕我突然走掉了。
盡管張國防他們走了,黑欠仍然保持那個習(xí)慣,每隔四天,就去大隊部拿信。周結(jié)巴他們都給我來信了,這給了我些許溫暖,還勸我不必悲觀,說很快就會招工的。我父母也來信問我是否還好,叮囑我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卻沒有問我是否有招工的可能。我明白,父母是故意裝著不曉得,其實,像招工這種大事,誰又不知曉呢?父母是擔(dān)心給我更大的壓力。
現(xiàn)在,無論收到誰的信,我都要當(dāng)著黑欠大聲地念出來。黑欠呢,就像個小學(xué)生坐在地上靜靜地聽著,耳朵不時地動彈著,似乎把一字一句都聽進(jìn)去了。如果看到我流淚了,它也嗚嗚地叫起來,似乎理解我的痛苦跟煩惱。晚上我在寫信,黑欠就要撥弄著那支口琴,似乎要像張國防那樣,弄出一點美妙的聲音來。
在我獨居的那些日子里,黑欠曾經(jīng)救過我的小命。
那是一天散工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山路兩邊雜草叢生,天光已有些昏暗,黑欠本來跟隨其后,突然,卻瘋狂地沖到我的前面,汪汪地叫起來,它全身緊縮,做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勢,并且,不停地轉(zhuǎn)過腦殼朝我吼叫。我明白,一定是有危險的情況出現(xiàn)了。我睜大眼睛,朝前面十來米的地方看去,天啦,一條大蟒蛇從草叢中伸出了半截身子,眼珠暴鼓,嘴巴大張,已有了跟黑欠隨時搏斗的準(zhǔn)備。我嚇得魂都丟掉了,急忙往后面跑去。黑欠看我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這才像解除警報樣向我奔過來,讓我躲避了一場難以預(yù)料的災(zāi)禍。
那天回到茅屋里,我竟然號啕大哭,我從來沒有這樣哭過。我想,如果張國防他們還在這里,我何至于嚇成這個卵樣子呢?還有,如果黑欠沒有及時提醒我,我很有可能就會被蟒蛇吞進(jìn)肚里了。
比起張國防他們還在這里的時候,我對黑欠更好了。它每天在外面野,身上很臟,因此,我每個星期都要給它洗澡,而在這以前,是不一定的。所以,每過六天,黑欠就乖乖地站在水缸旁邊,等著我給它淋水。當(dāng)然,它討厭我有時不小心把水弄進(jìn)它眼里,每到此時,它就要放肆搖頭,責(zé)怪地看著我,仿佛在說,哎呀,你不要毛手毛腳嘞。我總是禁不住地拍拍它,說,對不起。黑欠仍然像以前那樣,洗完澡,就要跳到床上去,跟我嬉鬧一陣子。
當(dāng)然,黑欠也有它的私生活。有時候,它突然不見了,總是要很久才回來,似乎有點疲倦的樣子。我說,你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到處尋找。黑欠不吱聲,有些愧疚地趴在地上,不敢看我,好像在反省自己。后來聽農(nóng)民說,我才曉得黑欠原來是走草去了。哦,難怪劉小胖他們還在的時候,黑欠也經(jīng)常暫時失蹤。如此看來,我顯得更加孤獨了,黑欠畢竟還有女伴,或許還不止一個,我呢,卻連個女伴的毛都沒有看到一根。
盡管有黑欠陪伴著我,我仍然覺得這日子太難熬了,每天出工,到晚上,則孤零地躺在床上,不知招工的運氣何時落到自己腦殼上。所以,有時候黑欠走草去了,我竟然十分羨慕它。
終于,在張國防走了兩年半的時候,我才好不容易招工了,去的是一家機(jī)械廠。當(dāng)我接到通知時,我躲在屋里哇哇大哭。我不明白的是,自己已鍛煉多年,什么苦都吃過,為什么還這樣容易哭呢?
黑欠似乎明白我也要離開它了,它竟然違背自己的良好習(xí)慣,每天夜晚爬到床鋪上來,跟我同眠。并且,時而伸過嘴巴親我一下。我清楚自己舍不得離開它,而生活就是這樣殘酷,我不可能守著它一輩子,也不可能帶它走。雖然,我想起了自己立下的那張字據(jù),因而感到許多愧疚,而我終究不能夠帶它走。我招工的那家機(jī)械廠,實在是太遠(yuǎn)了,這是其中的一個理由。另外,還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呢?我實在沒有想明白,也不屑去想。
那幾天,黑欠總是嗚嗚叫喚,似乎在跟我說著難分難舍的話語。它好像很明白,當(dāng)我離開的那一天,是不可能聽它傾訴內(nèi)心的痛苦?;蛟S,它也是在為我高興,說些囑咐的話吧?
我認(rèn)真地給它洗了個澡,這已是最后一次了。它激動地看著我,又是嗚嗚咽咽的。我不曉得,當(dāng)我離開的那天,我跟黑欠到底如何分手呢?而不論如何分手,黑欠必定要孤獨地留在這個偏僻的山區(qū)了?;蛟S,它又會成為一條流浪狗,像它以前的生活那樣?;蛟S,會被某個好心人收養(yǎng)吧。其實,后者的那種可能性,只不過是我的奢望罷了。
終于到了我離開的那天,招工方派出一輛解放牌車子,來接我跟其他知青。說起來,我雖然比周結(jié)巴他們晚招工多年,卻要比他們幸運得多,他們都是挑著行李,翻山越嶺離去的,極為辛苦。他們卻不曉得,等到張國防走了不久,我們這一帶因為要埋設(shè)光纜——當(dāng)時也叫做埋紅線——所以,專門修了一條毛馬路,而毛馬路又正好從我屋前路過。
我把所有的食物擺在地上,希望能夠讓黑欠在短暫的幾天內(nèi)不必餓肚子,另外,還準(zhǔn)備了一大盆水。在這個偏遠(yuǎn)而貧窮的山村,它要獲得現(xiàn)成的食物是比較困難的,除非它去捕捉黃鼠狼或山老鼠。
當(dāng)汽車停在茅草屋跟前時,我把行李搬上車子,黑欠竟然又嗚嗚地叫起來,叫得無比凄涼,又無比痛苦。它拼命地咬著我的褲子不斷搖晃,不準(zhǔn)我走。我好不容易把它扯開,它又撲上來撕扯我的褲子。如此再三。司機(jī)跟那十幾個知青看到這一幕,也很感動,而看到我遲遲不能上車,他們終于也忍耐不住了,催促道,快點,快點。
我使了個小計,突然跑進(jìn)茅草屋里,黑欠也緊緊地跟著我進(jìn)屋,簡直像個頑皮的兒童。然后,我又迅速地跑出來,順帶把門關(guān)了,趕緊爬上車去。
車子終于開動了。
這時,只見黑欠撞開屋門沖了出來,大聲吼叫,拼命地追趕著。
我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大喊,黑欠——黑欠——
我身邊的知青們也淚花閃閃,大聲嘆氣。
黑欠并沒有放棄努力,瘋狂地撒開四肢奔跑,似乎覺得自己有能力追上汽車,再把我拖回來。我不知它追了多遠(yuǎn),當(dāng)汽車開上縣道時,黑欠終于倒下了,癱瘓在地,眼睛仍然癡癡地望著我。
塵土飛揚的馬路上,黑欠漸漸地像一坨模糊的黑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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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黑欠種種可愛的細(xì)節(jié),一直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盡管我已遠(yuǎn)離了它,而無論在何種場合,只要有我說話的機(jī)會,我就要滔滔不絕地說起黑欠,說著說著,潸然淚下,大家也陷入了沉默。后來,隨著生活以及工作的壓力,黑欠在我腦海里已慢慢淡忘。其實,我明白自己心里有個不可與人言說的秘密,那就是寫給張國防的那個字據(jù),這是讓我不得安寧的歷史證據(jù)。因此,我招工后,一直不敢跟張國防他們聯(lián)系,他們似乎也不知我究竟落在何處。我害怕他們問起黑欠,尤其害怕張國防提及他所保存的字據(jù)——他還保存著那張字據(jù)嗎?
五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收到大隊秘書老齊的來信,他在信中專門說起了黑欠,第一句話就寫道,黑欠死了。
他說,自從我走后,黑欠并沒有四處流浪,而是獨自回到山村,仍然每天守著茅草屋,不讓任何人靠近它,仿佛還在等待著大家的歸來。它眼里充滿著希望,癡癡地朝著路上觀望,希望能夠看到你們的身影,它甚至從來就沒有失望過。讓人感到最不可思議的是,大隊部竟然經(jīng)常發(fā)生蹊蹺的事情,郵遞員送來的信件,經(jīng)常不翼而飛。只要他一旦沒有注意,就再也找不到那些信件了,甚至有些是高頭發(fā)來的公文,也沒有看到了,他只好自認(rèn)倒霉。
黑欠死去后,村里人把它從狗窩里拖出來,發(fā)現(xiàn)它身下竟然鋪滿了幾十封信件。原來,它認(rèn)定這些東西就是我們的,依舊每隔四天,就去大隊部取信。大隊秘書老齊不給它,它卻趁老齊沒注意,就偷偷地叼走信件,藏到自己小窩里。
我捧著書信哭了,哭得非常傷心。哪里想得到,黑欠竟然還在等待我們。我無法想象,它孤獨地度過了多年,我們卻徹底把它忘記了。我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伙伴們,我擔(dān)心他們會痛斥我——尤其不敢告訴張國防。
第二天,我決定去小山村,經(jīng)過兩天兩晚的長途跋涉,我終于來到了這個生活多年的地方,含著淚水,給黑欠立了一塊石碑。
上書:義犬黑欠
村里人把它埋在小窩前面,墳地周圍長滿了萋萋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