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發(fā)出的短信
“文德呀,你爸爸患腦出血快不行了,你回來看他一眼吧!”我接到繼母近似于哀求的電話,領(lǐng)著妻子、孩子踏上了返鄉(xiāng)的動車。
五年前結(jié)婚后,來南方打工,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我跟父親的隔膜由來已久,父親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脾氣很大。
記得小時候我打碎一個飯碗,父親二話沒說,掄起笤帚,對著我就是一頓好打。要是逃學(xué)讓他知道了,更是拳腳相加,連打帶罵。我心中只有怨恨。母親在一旁不敢吱聲,我撲在她懷里泣不成聲,而父親坐在一邊,嘴里吐出縷縷煙圈。
父親是個泥瓦匠,靠出賣體力為生。小時候,一個工友急匆匆地背著父親回家,我看到他的腿打著石膏,臉上是灰蒙蒙的泥土。父親施工的時候從跳板上摔下來,大腿粉碎性骨折。那時的我還小,看著父親痛苦地抽搐,竟一絲不為所動。
后來那些年,父親的傷痛像海浪一樣一波又一波地襲來:他被切割機切斷過手指,他的腰椎骨受過損傷,他的眼睛時常鉆進水泥……面對傷痛,他永遠(yuǎn)不會吭一聲,一直扮演著他的“黑面神”。
時光悄悄流逝,父親的壞脾氣并沒有收斂的趨勢。我高考落榜的時候,他坐在床邊,悶聲不響地抽著煙,嘴里不時吐出的縷縷煙氣竟比頭上的花發(fā)還要密?!澳阊?,真是不爭氣呀……”父親咬牙切齒地說。母親眨巴著她那滿是血絲的眼睛,老淚,悄悄地流淌。
轉(zhuǎn)年夏天,母親患了肝癌,不久就離開了人世。秋后,爸爸娶了繼母。從那時起,我對爸爸更無法理解,有時真的恨他……
坐了兩天兩夜的動車,我們一家三口人終于回到了家。一進院子,爸爸的靈柩擺在院子中央。我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還埋怨叔叔們?yōu)槭裁床辉琰c給我打電話。
“你爸爸得的是急性腦出血,哪來得及呀。”親友們解釋著。
按照老屯辦理喪事的規(guī)矩,我任憑代理人擺布,戴孝、叩頭、燒紙、祭祀、開光……直至把爸爸送到土里。
辦理完爸爸的喪事,繼母伸出顫抖的雙手遞給我一張銀行卡,低聲說,“文德呀,這卡里有十幾萬元錢,是你爸爸這幾年包小工程賺的,臨終前他告訴我把這張卡給你,讓你把房貸還上。持卡人是你的名字,密碼是你的生日。當(dāng)時他要給你發(fā)個短信,可他手指已經(jīng)不好使了……”
我的淚水頓時像決堤的洪水。我沖出老屋,倚在門前爸爸栽下的那棵老柳樹下,在沒有月亮和繁星的夜晚,靜靜地聆聽著爸爸的罵聲。
三姨也是媽
三姨不是老三,是老幾誰也不知道。是外公在村里當(dāng)護青員時,夜間巡邏在苞米地頭撿回來的。媽媽和二姨都比她大,她就成三姨了。
三姨結(jié)婚后和我家是鄰居,婚后六年沒能生育。我們家孩子多,我生下來就愛哭。三姨常來我家,有時我哭起來沒完沒了,她就抱著我去她家,還經(jīng)常給我買些餅干和糖塊。三姨喜歡我,我也喜歡三姨,我總?cè)ニ彝?,玩累了,吃飽了,就在她家過夜。后來爸爸媽媽說把我送給三姨家,三姨真的樂壞了。三姨待我很好,我就成了她的兒子。
兩年后,三姨突然懷孕了,生下一個小妹妹。媽媽和三姨商量,把我再抱回去。三姨不肯,她說是我有福氣才給她帶來個女兒。她向媽媽保證,對我會比她親生的還要好。爸爸說,他三姨人好心地善良,待孩子錯不了。媽媽再也沒有說什么。雖然小妹妹一天天長大,越來越可愛,三姨還是視我為掌上明珠。
三姨夫是個泥瓦匠,一年有大半年在城里工程隊包清工,沒少賺錢,家里日子也算富足。我和妹妹上了縣城中學(xué)讀書,家里有些重活兒,爸爸都主動幫忙。也許是有我的緣故,我家和三姨家像一家人似的,十分和睦。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考上了大學(xué)生村干部,回村里任黨支部副書記。妹妹高考落榜,也回到了家中。我們兄妹相互敬愛,相處融洽。村里人都夸我長得帥氣,夸妹妹長得漂亮。
妹妹很愛對我撒嬌,她還經(jīng)常給我洗衣服,幫我做頭型。我也疼愛她,每次外出都要給她帶回一些紀(jì)念品。我們兄妹是無話不說,三姨看我們相處得融洽,也笑得合不攏嘴。
一些人給我提親,妹妹總是挑三揀四,不是這樣不行,就是那樣不靠譜。時間長了,我感覺到妹妹的神情有些不對。我一回家,她對我像戀人一樣,說說理想聊聊未來,甚至談到了我們倆一輩子扎根農(nóng)村,成為村里的致富帶頭人。有時她沖我故意拋媚眼做鬼臉,有時在身后緊緊摟住我,我這個當(dāng)哥哥的懷里就像揣個小兔子……再后來,有人說媒,我婉言謝絕了。
三姨是個精明人,她看出來我們倆的心思,就急不可耐地找我談,找妹妹嘮。我和妹妹都理解她的用意,在一起說說笑笑變得更隱蔽了??蛇@事卻成了三姨的一塊心病,她主動去村里找媒婆,給我提親,還托付外地的親友給妹妹說媒,要我快點成家,讓妹妹快點嫁出去??擅恳淮味甲屓淌?。
為了拆散我們兩個,三姨還背地里找到了爸爸。爸爸找個機會單獨和我聊天,有意提起這事,他氣得臉色鐵青,嘴唇發(fā)抖,還罵我是個畜生。
后來媽媽也知道了。我也只好和媽媽說出實情。再后來,媽媽也不管了,她和三姨說,反正他倆也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看也挺般配的。
這下三姨急眼了,她把我和妹妹叫到她面前,連哭帶罵,我哪輩子作孽了,養(yǎng)了你們這對白眼狼,你們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死給你們看。
一天,我在小屋里看書,妹妹從后面用雙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們瘋鬧的場面恰好被去地里干活回來的三姨逮個正著。為了躲避三姨發(fā)火,我跑到了村部,妹妹鉆進了鄰居家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接到妹妹哭喊著打來的電話,飛快地跑回家中,滿屋農(nóng)藥味熏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三姨僵直地躺在炕中央滿嘴白沫。我抱起三姨,不停地喊媽媽,她沒有睜開眼睛,半天才上來一口氣,發(fā)紫的嘴唇微動,吐出幾個字:你們倆……你們倆……是親兄妹……
踮腳二姑
二姑生下來左腳的五個腳趾就長在一起,會走路時,有點踮腳,爺爺抱著她四處求醫(yī),也沒有治好。
一天,爺爺把大街上一個打板算卦的盲人領(lǐng)進家,給二姑“批八字”,說二姑是劍尖兒金命,命硬克夫,后半生命苦。二姑回應(yīng),“屁吧,鬼才會相信”。
二姑聰明伶俐,做啥事都不服輸。小學(xué)畢業(yè)回到家,她和奶奶學(xué)針織、刺繡,她織的毛衣毛褲遠(yuǎn)近無人能比,她繡的門簾、枕套人見人愛。
別看二姑有點踮腳,可她心高,一般人瞧不上。二十八歲那年,二姑才結(jié)婚。二姑夫是個退伍的殘疾軍人,在村里當(dāng)民兵連長。婚后他們生了五個孩子,四女一男。就在他們兒女雙全、小日子正紅紅火火的時候,二姑夫突然得了肺癌,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那年二姑才四十四歲,小兒子還不滿三歲。前來說媒的絡(luò)繹不絕,親朋好友也都勸她嫁人。二姑卻說,我命里克夫,就別糟蹋人家了。
孩子一天天長大上學(xué),二姑夫那點殘疾軍人補貼什么的也不好干啥。二姑養(yǎng)了幾頭母豬,還養(yǎng)了一群雞鴨鵝。挖野菜,喂豬喂雞,還給孩子做吃穿。二姑就像一個鐵人,不分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終于把五個孩子養(yǎng)大成人。四個女兒都中學(xué)畢業(yè),老兒子還考上了大學(xué)。
苦命的孩子能干會算,婚后日子過得都不錯,他們商量在縣城給二姑買個小樓,讓她晚年享享清福,可二姑說啥也不去。偏巧那年大女兒的孩子考上了重點高中,說讓她去陪讀,她才肯答應(yīng)。姑娘家的孩子接連有三個讀重點高中,都是二姑在這小樓里陪著度過。一晃十年,二姑在這小樓里又陪出去三個大學(xué)生。
辛苦了一輩子突然清閑起來,二姑有些不習(xí)慣。時間一長她和小區(qū)里一些老人熟識了。他們一起逛商場、聊天,一天天過得蠻開心。奇怪的是,二姑七十多歲了,還學(xué)會了打麻將。這回二姑的一層小樓又有了用場,一些老年人圖方便,都來這里玩撲克,打麻將。誰家有好吃好喝的拿來大伙分享,弄臟了小屋都搶著收拾。小樓成了小區(qū)老人的娛樂場。
在省城工作的老兒子接二姑幾次,她都以地方小上下樓不方便為借口拒絕了。今年老兒子家換成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高層電梯樓,在姑娘們再三勸說下,總算把二姑接去了。沒過幾天,二姑病了。兒子開車?yán)吡藥准裔t(yī)院做檢查,都說沒大毛病,就是年紀(jì)大了,神經(jīng)不好??伤圆幌闼缓?,一天天消瘦。
后來幾個姑娘商定,又把二姑接回了小樓里。聽說踮腳的老太太回來了,小區(qū)里的老人都來看她。幾日后,小樓里又傳出了麻將聲和說笑聲……
作者簡介:劉曉峰,高級教師。系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扶余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在《小小說選刊》《中國殘疾人》《金山》《微篇小說報》《吉林日報》《吉林教育》《昆明日報》《松原文藝》《家園文學(xué)》《松花江》等多家報刊發(fā)表小小說、散文300余篇。2016年獲中國微篇小說72星座獎。近幾年有多篇小小說獲獎。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