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
從加德滿都到博卡拉,一路上會經(jīng)過無數(shù)不知名的峽谷和懸崖,車總是在山脊和森林里顛簸,空中的云朵,撲面而來的巨石和游蛇般的盤山路,時而帶給我懸浮的幻覺。
尼泊爾司機坎塔一身精亮的古銅色,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從容不迫地把車開得很響,搖搖擺擺的山路一路晃蕩,每個人都迷迷糊糊地漸入佳境。耀眼的太陽把光斑從群山之巔投射下來,窗玻璃上映出一張張欣喜若狂的臉,旅途中每個人都能在某一刻發(fā)現(xiàn)最真實的那個自己。長途跋涉,我們猶如在一只胖乎乎的蟲肚子里,美麗的車窗移步異景,隨時變換,忽而眸光閃爍,一棵樹飛快地閃過,忽而,又印滿山的影子,在這條由中國援建的加德滿都到博卡拉的唯一交通動脈上,貨車、客車、小轎車、越野車和機動車川流不息,粗糙的發(fā)動機和馬達的轟鳴漫過耳廓,壓過了溪流和鳥鳴。而叢林依舊郁郁蔥蔥,層層疊疊地密布在山與山之間,嶺與嶺之中。路邊的農(nóng)田里,村民依舊躬身耕作,芭蕉樹上一串串青玉般的果實低垂,闊葉林和針葉林沉默著,雜生交錯的灌木和阡陌把低矮泥墻的村落緊緊包裹。
偶爾一只鷹,把翅膀壓得很低,就在我的車窗不遠處,峽谷的上空,山石凸懸處,馭風滑翔,我甚至聽見它的翅膀和風在空中擦拭出呼呼的聲響,我瞬間忘了胃里的翻云覆雨,種種不適都化作了頃刻的驚訝,心想那鷹如果側身望我一眼,該多么美妙。
博卡拉終于到了,因為有雪山,有冰湖,有喜馬拉雅徒步者,高空滑翔者的勇氣和虔誠,四面環(huán)山的博卡拉,春天融化的博卡拉,怎能不乘著一頁小舟劃向你。
博卡拉初聽像一個少女的名字,純潔又帶著一絲圣潔的花香。
我向翻譯馬丁求證,他神秘地一笑,一點沒錯,每一個人從世界各地來到這里,都會對博卡拉,對著雪山之巔,許一個純凈的心愿。
黃昏的時候,魚尾峰金斑點點,數(shù)百顆銀鉆隨風吹散,緩緩滑落。兩年前,攝影師彼得潘帶著他身患絕癥的女友來到這里,他們在離雪峰最近的酒店住下,頂層帶露臺的房間直插云端,每天,每個黃昏他們都在陽臺上靜候夜的來臨?!拔覀兪菑哪莻€呆了一年多的化療病房,直接來到博卡拉,來到女友多年前就向往過的這個雪山懷抱的仙境,湖邊的日子,清新的空氣,透明的陽光和紫外線,清淡的食材,女友臉上的蒼白竟隨著心情的放松一天天紅潤起來?!彼f,我們不知道還會在這里住多久,每當魚尾峰上最后一縷金線隨黃昏一起消失,我們緊緊偎依,我覺察到她身體里微微的顫抖,像一朵就要盛開的雪蓮……碰巧我也來到那家小旅館,我在他們住過的房間里住下,我看到墻上鏡框里最美的一張博卡拉的黃昏。夕陽金質的灰里,湖面波光粼粼,魚尾峰雪白的山脊一頭隱沒在云里,一頭潛入湖心,山色肅穆,冷峻得只聽見風聲。旅館的老板告訴我照片的背后寫著這樣一行字,“親愛的,不要緊,等下一個雪山融化之時,候鳥將把好消息從遙遠的地方帶給我們?!?/p>
據(jù)說,彼得潘在博卡拉陪著他心愛的姑娘,走完了生命里最后一個黃昏。然后,他回到他的城市,把愛情深深埋在了博卡拉清澈的湖水和雪山之巔。
我被這對候鳥般相愛的戀人感動得落淚。盡管在那把他們曾經(jīng)坐過的陽臺和椅子上,黃昏還是一如既往地來,一如既往地消失,沒有人會記得他們后來的故事,最后的結局。
我在陽臺上鋪開紙筆,任黃昏泛著金邊的光線水一般漫進我的手指,我沒寫一個字,也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痕跡。我每天出門和樓下擺攤的、開餐館的、開出租車的、酒店做清潔的博卡拉人微笑、打招呼、聊天,我迎著清晨最早的一縷光線去發(fā)現(xiàn)偏僻的街巷里當?shù)厝撕唵螌庫o的生活,周圍的人,街道和樹,依舊在日光狹長的影子里生生不息。離云朵最近的博卡拉,讓塵?;没裳┝T颇薜牟┛ɡ?,迎著金光,迎著上天恩賜給這里的這冰清玉潔的湖面……我唯愿這湖畔棲息的候鳥一般的那女孩長成一棵亭亭玉立的樹,或者芭蕉,把最婀娜的身肢伸進云霧,吸取大地深處最肥沃清澈的雨水,在另一個世界,有雪峰和月光的陪伴。
博卡拉不相信奇跡,我為這黃昏最美最凄絕的那一絲光線感到惋惜,我在那個陌生的叫做彼得潘的年輕人留下的一張黑白照片里找到觸動我靈魂深處的一尾漣漪,魚尾峰鋒利的倒影形銷骨立地直插湖心,我從心底里幻想著,那雙雙對對在湖光山色里蹬著自行車,迎著風,散落銀鈴般的串串笑聲的情侶里有一對是這個叫做彼得潘和他的女友的年輕人。
博卡拉屬于孤獨的旅人,更屬于相信愛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