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華
有一種常見動物,在不同的語境中,居然可以分別代表丑陋與美麗、骯臟與清潔、卑賤與富貴……這是什么呢?
或許有人已經(jīng)猜出來了,對,就是蟾蜍,俗稱癩蛤蟆。俗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常用來嘲諷丑陋卑賤之人竟妄想娶“白富美”為妻。相映成趣的是,在古代,蟾蜍又可代指月亮。在科舉時代,“蟾宮折桂”便是指高中進士,富貴在望。
蟾蜍的奇特之處還不在于此。一月二月,正值數(shù)九寒天,但對很多蟾蜍來說,卻是愛的季節(jié),仿佛春天已經(jīng)提前來了。
燕婉之求 得此蛤蟆
先來看看蟾蜍自古以來所負之惡名。《國風·邶風·新臺》是一首著名的諷刺詩,全詩如下:
新臺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籧篨不鮮。
新臺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魚網(wǎng)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這首詩的用意是挖苦衛(wèi)宣公這個荒唐的國君。他為兒子聘齊女為妻,后來知道新娘子是個大美人,竟改變主意,在黃河邊高筑新臺,把新娘截留下來,據(jù)為己有。詩的大意是:雄偉的新臺矗立黃河岸邊,河水滔滔奔流而去;本想嫁個溫柔美少年,誰知被丑惡如癩蛤蟆的糟老頭霸占了。
盡管對詩意的基本理解無甚差別,但古今學者對詩中名詞具體含義的理解還是有所不同。宋代大儒朱熹在《詩集傳》中解釋:“籧篨(音同‘渠除)本竹席之名”,(卷起來后)“其狀如人之臃腫而不能俯者”;而“戚施”是指“不能仰”,兩者均為“丑疾”也。按照現(xiàn)代說法,“籧篨”即“雞胸病”患者,而“戚施”乃是駝背,都是貌丑之人。漢代桓寬《鹽鐵論·殊路》中云:“故良師不能飾戚施,香澤不能化嫫母也?!?/p>
古代也有不少學者認為,“戚施”就是蟾蜍的別名。如李時珍《本草綱目》在“蟾蜍”條目下引證古書:“《韓詩》注云:戚施,蟾蜍也?!?/p>
朱熹認為:“鴻,雁之大者。”近代學者馬持盈在其《詩經(jīng)今注今譯》中認為:“魚網(wǎng)之設,鴻則離(離,同罹,陷入也)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把這兩句詩譯成大白話就是,飛鴻不幸落羅網(wǎng),就像美少女被癩蛤蟆強占。按照此解,或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說法最早就來源于此。
不過,我覺得把“鴻”理解為大雁或天鵝,其實頗為勉強。理由一:漁網(wǎng)通常在水下,一般很難捕獲在水面游弋的鴻雁;理由二:就算能纏繞、絆住水鳥,那么按照通常理解(誠如朱熹自己所說,“魚網(wǎng)之設,鴻則離之”句是在“起興”),既然得到了鴻雁,那么從女方的角度說應該驚喜才對,可下一句又怎么說“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呢?
余冠英、程俊英、周振甫等不少現(xiàn)代研究《詩經(jīng)》的名家認為,籧篨、鴻與戚施,均是指癩蛤蟆。在這里,與傳統(tǒng)注解最主要的差別,在于不再把“鴻”解釋為鳥名。上述學者都采納了聞一多《詩經(jīng)通義》中的說法,即認為“鴻”是“蠪”的假借字。蠪(音同“龍”)即苦蠪,也是蟾蜍的民間俗稱之一。聞一多認為,《詩經(jīng)》中凡提到“魚”的,均和性、婚姻有關,那么“魚網(wǎng)之設,鴻則離之”句的意思就是說:“漁網(wǎng)沒有捕到魚,而是網(wǎng)住了癩蛤蟆,就像嫁人沒有嫁到美少年,而是嫁給了糟老頭。”這樣一來,上下文就很順了。
玉蟾金蟾 吉祥如意
不過,就像本文開頭所說的,蟾蜍還有表示美好的一面,并被賦予了種種借指月亮的美稱:玉蟾、冰蟾、蟾輪、蟾鉤、蟾宮、蟾窟等。相關的古詩文不勝枚舉。
四郊陰靄散,開戶半蟾生。萬里舒霜合,一條江練橫。(唐·李白《雨后望月》)
天上秋期近,人間月影清。入河蟾不沒,搗藥兔長生。(唐·杜甫《月》)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唐·賈島《憶江上吳處士》)
那么,丑陋的癩蛤蟆又為何搖身一變,成為冰清玉潔的月亮女神?這個也是說來話長。我梳理了一下各種說法,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月球環(huán)形山的部分陰影狀如蟾蜍,引古人遐想,遂附會為傳說;二是與上古母系社會的生殖崇拜有關——因為蟾蜍產(chǎn)卵極多,生殖能力極強,而月亮為陰,也是女性的象征。到后來,嫦娥與蟾蜍竟能互相“變身”了。如西漢淮南王劉安所著《淮南子》中說:“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羿妻姮娥竊之奔月,托身于月,是為蟾蜍,而為月精?!?/p>
在古人眼里,蟾蜍不僅是作為月亮代稱的玉蟾,還是可致富的金蟾。金蟾,又稱三足金蟾,被認為是吉祥之物,與此有關的民間傳說非常多,如“劉海戲金蟾”等。直到現(xiàn)在,還有許多人喜歡在室內(nèi)擺放金蟾,寓意招財進寶。
“蛤蚆癩施”會“噴火”
那么,現(xiàn)實中的蟾蜍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物種呢?我相信,絕大部分人其實對它們并不十分了解。蟾蜍,規(guī)范的中文名其實相當“霸氣”,叫中華蟾蜍。由于體形較大,也叫中華大蟾蜍,在國內(nèi)廣布。它們白天不活躍,通常潛伏在土穴、石縫或草叢中,黃昏后出來覓食。我去寧波四明山里拍蛙的時候,確實發(fā)現(xiàn),白天難得見到蟾蜍,而入夜后,溪邊的蟾蜍數(shù)量明顯增多。
有趣的是,從寧波話對蟾蜍的稱謂中,就可以了解其特性。寧波人對蛙類有一個統(tǒng)稱,其讀音為“癩施”,而“癩蛤蚆”“蛤蚆癩施”或“噴火癩施”則特指癩蛤蟆?!鞍]蛤蚆”是指其皮膚粗糙。多數(shù)蛙類皮膚很薄,必須保持濕潤才能生存,因此必須在水里或離水源很近的地方生活,而中華蟾蜍的皮膚粗厚,其活動范圍明顯擴大。一般來說,除冬眠與繁殖期會在水中外(注:蟾蜍冬眠除潛入水底外,也有的是躲在土穴或石洞中),蟾蜍通常在陰濕的陸地上生活,很少入水。不過凡事都有例外,夏天我在日湖公園內(nèi)的小型濕地中看到,晚上有很多蟾蜍蹲守在睡蓮葉面上,一受驚就跳入水中,潛入水下游走。
至于被稱之為“噴火癩施”,實際上是因為蟾蜍的耳后具有毒腺,在受驚擾時會分泌出有毒黏液,接觸后會對人的皮膚、眼睛、口腔等造成明顯刺激,像是灼傷感。這種毒液名叫“蟾酥”,可以制藥。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大人常會警告我們小孩子:不要去抓癩蛤蟆,小心它噴毒弄瞎眼睛!
近幾年在拍兩棲動物的時候,我有時也會童心大發(fā),試圖拿小樹枝等物“挑逗”一下蟾蜍,結果從未見到它噴射毒液,通常那家伙會盡快逃走,但也有少數(shù)“強悍者”,會用四肢將自己高高撐起,使自己變得高大,以示警告。
臘月“結婚” 兩棲勇者
最令我驚奇的,是蟾蜍的繁殖習性。嚴格來說,中華蟾蜍應該只有“秋眠”而沒有冬眠。在寧波,九月、十月以后,它們就慢慢消失了,在水中或松軟的泥沙中蟄伏起來。到了最冷的一、二月份,它們反而出蟄了,為的是舉辦“婚禮”。這是一種不懼寒冷的強悍兩棲動物。
有一年的1月8日,在四明山的一個池塘旁,我看到水草間有一只黃色的雄蟾緊緊抱著一只黑色的雌蟾——這便是蛙類的“抱對”繁殖行為,它們是體外受精的。同時我還看到了其他蟾蜍已經(jīng)產(chǎn)下的卵:這些卵不是圓圓的一團,而是成行排列于透明的管狀卵帶內(nèi)。撈起卵帶一看,宛如一串極長的黑珍珠項鏈。2月,同一個池塘旁,在樹底下的落葉層里,五六只蟾蜍滾雪球一般“扭斗”成一團——原來是多只雄蟾在爭搶一只雌蟾。
專業(yè)書籍上說,一對蟾蜍可以產(chǎn)下2700—8000枚卵。到了3月,池塘里便到處都是小蝌蚪,黑壓壓的一大片。在早春撈到的黑色小蝌蚪,基本都是癩蛤蟆的蝌蚪。不過,這么多蝌蚪,最終能存活下來、變態(tài)為成體的,實在是寥寥無幾。因此,有人開玩笑說,真的應該向每一只活下來的癩蛤蟆致敬,因為它絕對是適應嚴酷環(huán)境、戰(zhàn)勝無數(shù)艱難的強者。
蟾蜍的強悍不止于此。蟾蜍通常以昆蟲、蚯蚓、蝸牛等為食,但有時竟會吃蛇,我在專業(yè)圖鑒上見到過蟾蜍吞蛇的照片。另外,金庸的武俠小說《射雕英雄傳》中提到歐陽鋒練習蛤蟆功,變得無人能敵,沒想到,我在現(xiàn)實中還真見識過蟾蜍的“蛤蟆功”。2017年6月的一個晚上,在日湖公園,一條赤練蛇試圖從頭部開始吞下一只蟾蜍,誰知蟾蜍“運功”將自己鼓脹起來,導致蛇用了幾個小時都沒法將到嘴的獵物吞下,最后只好放棄。
講完了關于癩蛤蟆的復雜“傳奇”故事,我得再感慨一句:別說不能“以貌取人”,連“以貌取蛙”都不行呢!
●冬天“結婚”的兩棲動物
在浙江,中華蟾蜍并不是唯一在冬季繁殖的兩棲動物。對于鎮(zhèn)海林蛙、義烏小鯢來說,冬天也是舉行“婚禮”的好時光。鎮(zhèn)海林蛙在寧波的山里幾乎常年可見,尤其是到了10月、11月,當別的蛙類基本都已開始冬眠,在山里反而容易見到鎮(zhèn)海林蛙,它們經(jīng)常在遠離水源的地方出現(xiàn)。在接下來的冬季,山區(qū)的小水潭里,鎮(zhèn)海林蛙們開始“抱對”產(chǎn)卵,一團團的卵群依附在水草間。2月底—3月初,鎮(zhèn)海林蛙的蝌蚪早已在冰冷的水中游動了。
如果這個水潭附近同時生活著義烏小鯢——一種目前只知道分布在浙江局部地區(qū)的珍稀兩棲動物,那么,鎮(zhèn)海林蛙的蝌蚪們恐怕就會面臨悲劇了。義烏小鯢的繁殖期幾乎跟鎮(zhèn)海林蛙同步,因此,林蛙的蝌蚪將會成為兇猛的小鯢蝌蚪的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