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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擬現場

      2019-06-30 13:01:42梁積林
      地火 2019年2期
      關鍵詞:娜娜大夫事故

      梁積林

      一度,我把那次交通事故怪罪于早上的停電。事實上呢?我也說不清。我只覺得冥冥之中還有什么,還有別的東西。

      事實上,頭天晚上就停過電,又來了,什么時候又停的,我就不知道了。我的床頭上放的是一盞充電節(jié)能臺燈。你想想,它肯定誤導了我。

      深冬時節(jié),天黑得早。我把晚飯做好后,端上了桌。我走到陽臺前,向外看著。望望遠處的祁連山,聽會兒小區(qū)外的鐵路上隆隆而過的列車聲,這是我一貫的飯前習慣。天色已暗了下來,小區(qū)里來往的車輛已經開了車燈。我轉回身,順手開了客廳里的燈,坐在了餐桌邊。

      我剛要拿起筷子吃飯,手機響了。微信,“吃了沒?干啥著呢?”小雪的。我用筆畫輸入法寫了個“嗯”字,又寫了個“你”字,停了下來。我端詳了一會兒對方虛幻的頭像,突然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我趕緊刪了那兩個字,把手機放了過去。手機又響,我拿了起來,從機側的按鍵上,把它關到了靜音。

      飯后,我照常出去散會步。我出門時,并沒有關燈,也沒拿手機??晌覐母哞F站那兒轉了一圈回來后,打開門,屋里卻一片黑。我回來時,腦子里想著什么,竟然沒注意到小區(qū)里有沒有亮光,回憶也是空白的。

      我開了門,看走廊里,頂燈亮著。也許是欠電費了。家里這些事,平時都是妻子管著。我趕緊給外出學習的宋麗打電話,問她電卡在哪。她說,你傻呀,即使停電了,走廊里的燈也會亮的,那是應急燈,自帶蓄電池呢。她說,你看看別人家有沒有電,電費不可能欠的,她才交了不幾天。我敲開了對門的門。門開處,黑黑的。他說:“停電了?!?/p>

      我進到臥室里,按亮了床頭柜上的充電節(jié)能燈,從插座上拔了下來,拿出來放在了客廳的茶幾上。我拿過手機,又倒了一杯茶。我坐在沙發(fā)上,開了手機聲音,一聲微信提示音。“怎么不說話?”還是小雪的,這句話上面還有,是半小時前說的,“我過去看你,行嗎?或者你能出來嗎?說你的位置?!蔽野阉奈⑿旁O置成了“消息免打擾”。我想看會兒書。打開書,我又覺得不妥,不能把電消耗盡,如果停電時間長咋辦,得留下應急。

      我關了充電燈,往沙發(fā)上靠了靠閉目養(yǎng)神。妻子打來了電話,她說有電了嗎,我說沒,她說那就早點休息。最后她說:“晚安,我愛你?!蔽覜]說,我只是嗯了嗯。

      我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反正很多,就在我想得幾乎打盹了,“嗡”的一聲,屋子里突然亮了。我一看時間,還早。我洗了臉,上到了床上。我想躺在床上看會兒書睡覺。但我沒看多大時間,眼皮就一次次地拉開弓了,幾次都把我射進了夢的深淵。最后,連書都掉到了地上,才把我又驚醒。我不得不硬掙著,從地上拾起書,關了燈。

      我不需要鬧鈴,每天六點生物鐘會自行把我叫醒的。我打開充電臺燈,我拿起昨晚放在床上枕頭邊的書,我要看到七點后起床,然后做早飯,吃過了去上班。這是我的常規(guī)。

      起床后,我趕緊洗漱完畢,去外面吃早飯。小區(qū)附近沒有早餐店,最近的也在高鐵站上。我想了想別處。我很少在外面吃飯,印象中,去單位的那條路上,一綹子排過去,財政局呀、人社局呀……都是些辦公大樓,沒有飯館、小攤什么的。我才調市上來三個月,本來工作就忙,哪有閑心觀察那些場景。周六周日妻子叫我,我都懶得出去,我累,我得多休息。

      我有低血糖,不吃早飯是絕對不行的。算了算,時間還來得及。我走到高鐵站廣場。入口處有家牛肉面館,我倒是來過幾次。有時候妻子不在,我懶得做飯時,就到這兒吃上一碗。

      等面的時候,我翻看著手機。微信上的小雪居然說了許多話。就在我逐行瀏覽時,內容一下跳到了界面底部,原來是她剛又發(fā)了一個微信。

      “我愛你!”

      我笑了笑,我給那個微信設置開了禁閉。我想起了昨晚宋麗說的“晚安,我愛你”。我又給它關了禁閉。但我猶疑了一下,還是給開了。

      我到車上時,是八點十分。我開車到單位需要十分鐘。按照單位要求,提前五分鐘必須到辦公室。沒啥問題。我平時總是在八點十分之前就會到辦公室的。

      一路上,有三次紅綠燈。前兩次都是綠燈,通行順利。第三次也是。但我的車駛到十字中間時,從迎面待轉區(qū)彎過來了一輛紅色小車,而右邊又有輛右轉車擠了過來。我趕忙剎車,讓紅色小車先過。但它也停了下來。我按喇叭,示意司機,他先過,可他閃了幾下燈語,讓我過。后邊的車已瘋狂地打開喇叭,不能再謙讓了,反而堵塞交通。我打了個“謝謝”的燈語起步,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從紅車前頭擦過去的。

      幾百米處就是市政府大門。我向右變了道,及早打了右轉向燈。我從右車窗看了看灌木隔離帶那邊的人行道,不太看得清。車已駛到了大門中心的位置。我又從后視鏡里看了看人行道,沒人。我打了方向盤,向右轉過了車頭,我停了一下。我看到了大門,看到了保安,看到儀表盤上時間是八點十七。

      “咚”的一聲,我的車猛地一震。我沒有任何意識,車停著,腳在剎車上踩著。我看到一個姑娘隨著一輛電動摩托車倒在了地上。我猛地拉起手剎,關了發(fā)動機,跳下了車。

      旁邊已經圍了一圈人。我到姑娘前,扶住她的一只胳膊:“怎么樣,嚴重嗎?”姑娘搖搖頭,又點了點頭。但她試圖自己往起來站。我扶她的手已吃上了勁。另一邊也有一個人攙住了她。姑娘站了起來。我說哪兒疼,她還是搖頭。旁邊一個男人帶著嚴厲,呵斥道:“怎么不小心?”我不知道他說的是我還是姑娘。我下意識里看了看現場:我的車已拐了彎,車頭已駛過了人行道;而電動摩托車偏離了人行道,似乎是要從我的車前頭繞過去,而掛在了右車角上的。

      當然是說我了?!靶⌒牡脑挘筒蛔踩肆?。”一腔惡氣,不過是個女人,接上那個男人的話語說。我聳了聳肩。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得考慮事情咋辦。我話還沒出口,站在最前面的保安,紫黑著嘴唇,一臉抱不平地說:“咋不打轉向燈?”我打了嗎?沒打嗎?我疑惑了。我皺著眉想申辯,扶著的姑娘動容了?!熬褪?,你咋不打轉向燈?”她說,聲音里雖然含有疼痛,卻非常堅定,帶著責難的推諉。我不想解釋,我得考慮被撞的人受傷嚴重嗎,得考慮最重要的是生命——有時候,看著很好,突然就腦溢血了;有時候,人已站起來了,突然又跌倒了,原來是扶起的時候,錯了位的脊椎把神經擰斷了……我在煤礦上工作過,我懂得些。

      我還是囁嚅著說了?!拔议_了轉向燈的,車現在熄火了,當然燈就不亮了?!?/p>

      “哪里?”還是那個保安,但他已緩和了語氣,并且關切起來。他一轉神情,已不說轉向燈的事了,“姑娘沒事吧?”他說,“要不趕緊上醫(yī)院檢查去。哪里疼?”

      姑娘“嗯”了一聲,指著額角。她的那里起了個小包。

      “就是,趕緊送醫(yī)院檢查。”是先前的那個女的。她一直用一只手抓著姑娘的衣服后襟?!罢λ??”她說,“我是娜娜單位的同事,我陪著去?!?/p>

      有一個高個子男人不管不顧地擠進來,用手機照了幾張相,沒任何言語地轉身走了。那個女的——娜娜同事受了啟發(fā),也拿出手機,照了我的車牌號,又強行給我照了一張?!坝猩陡杏X?都哪兒疼?”她問娜娜。

      “沒啥感覺,就是這兒。”她指著額角,“疼,頭還有些懵。”她掙開我一直扶著的手。“我的眼睛讓棉衣帽子遮住了,啥都看不見……”

      那個女的趕緊拽了拽娜娜的衣襟,低聲說:“你撞懵了,別胡說?!?/p>

      “趕緊上醫(yī)院呀。”保安說著扶起了電動車?!拔野央妱榆囅冉o你放上個地方。你們去醫(yī)院。”他說,“還是咋去呢?”

      “就用他的車。”那個女的指著我,頤指氣使,儼然成了整個事件的全權代理。

      “行?!蔽宜念欀?/p>

      保安說:“大家都散了吧?!彼谱吡穗妱榆嚒?/p>

      我看到了何英,我的一個在文聯上班的朋友。我想說什么,但我聲音發(fā)哽。我想說很多的話,想把整個事情的經過都敘述給他:“你看,這……”

      “我看見了,我一直在呢。”他說,“先上醫(yī)院。”

      我把車鑰匙遞給了他?!拔议_不了。你幫我開一下吧。”這時我才感覺到我的身體和聲音都在發(fā)抖。

      何英開了車門,上了駕駛座。我和那女的扶著受傷者娜娜,上車坐好后,我坐到副駕駛位。

      “我叫朱楓。”那個女的上車后說,“曹娜的同事。你們是?”我轉過了身子,何英在專注地開車,我覺得我得回答她。這時,我才認真看了看她的臉相,瘦削,雙頰紫紅,顴骨突起得很高,最明顯的特征是,似笑非笑的嘴上,露出幾顆稀疏而尖細的前門牙?!拔以诼糜尉稚习啵帯兜は肌冯s志?!蔽翌h了頷首,“他在文聯?!蓖A送#矣盅a充道:“多年的朋友?!?/p>

      車子猛地一個急剎車。我定睛看,原來是前面有個老人騎著輛三輪車橫穿馬路。車子停了一會兒,起動時熄了火。何英又打著了火,才起了步。

      “你會開車嗎?”叫朱楓的女人火了?!澳銈兊降渍l開的車?” 我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我說:“肯定是我開的車,他是我的朋友,他現在替我開車。我被剛才的事故嚇著了。”“到底是誰?”她說?!翱隙ㄊ俏??!蔽艺f?!笆遣皇撬_的?是他碰的人?!彼f,嘴里咝著聲嘲諷的冷氣,唏噓著:“肯定沒有駕照?!?/p>

      我?guī)缀跏菑娬{:“是我開的。他是我的朋友,現在替我開車。你知道,我被嚇壞了,遇上這,你也是一樣。”

      “他沒駕照?”她說?!八鸟{齡比我的長。我是說,他拿駕照的時間?!薄澳撬趺催@么開車?連步都起不來。” “我的車他不熟練。我的是手動檔,他開的是自動檔?!薄班?!”朱楓還是不服,或者是不依?!熬烤故钦l?”

      我不想和她再糾纏,這事與她無關。我推倒了她翻來覆去設立的多米諾骨牌?!搬t(yī)院怎么交費?”我說。

      “什么意思?”朱楓說,她像是急了。我說我沒現錢。“沒錢你撞什么人?”

      我可再也忍不住了,但我不想激怒誰。“我是說,我沒有現金,醫(yī)院能不能刷卡或支付寶支付。”

      “我才不管呢。那是你的事,與我何干?!彼龓獾卣f。

      我轉過了身,看著她,幾近怒目。我看到她上翹的嘴唇顫了幾顫,我轉緩了神情?!拔矣锌??!蔽艺f。她眼睛望自別處。她看的是何英:“你們單位,我是說你的工作挺輕閑吧?!彼蝗徽f。

      “忙。”我說,“很忙?!彼恍嫉負u了搖頭,一副不信任的表情?!拔以趺绰犝f編雜志很輕閑?!薄翱晌疫€兼著辦公室工作?!薄暗搅恕!焙斡⒄f,“你們先去門診。我去地下停車場?!?/p>

      “門診怎么行?”她說,她似乎一直對何英有看法?!澳愕降子袥]有駕照?”

      何英從風衣口袋里掏出個綠皮小本,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正好拿著。”

      急診室候診廳的柜臺前只有一個護士,她說大夫們正在交接班。她指著旁邊的一個門?!岸荚诶锩骈_班前會呢?!?/p>

      我敲了敲,推開了門?!翱磦€急診?!蔽艺f。

      “先掛號去。”里面有一個顯胖的大夫,掫了掫看似很沉的黑框眼鏡。

      “在哪?”我問?!伴T診呀!”是另一個大夫說的?!斑@還用問嗎?” 我走到她們倆面前。“我掛號去。”

      門診掛號處已排了老長的隊,我排在后面,只能等著,最少得半個小時才能挨到。

      “你傻呀!”朱楓啥時候來到我跟前的?!斑€說這么半天了不見人。”她一把從我手里抽出了我一直捏著的銀行卡。“這是掛急診嗎?”她急匆匆走到了掛號窗口,站在了最前面那人的旁邊。我也跟了過去。她從窗臺上遞進銀行卡。“掛個急診?!彼f。

      卡被推了回來?!斑@兒不收費。”里面的女的說,“和處方一起到收費處交。姓名?”“啥?”朱楓說,但馬上就反應過來了。“曹娜。”“哪個?”“曹操的曹,女旁娜?!敝鞐髡f。

      里面的女的“哐哐哐”在電腦鍵盤上敲了幾下,拿出個和銀行卡一樣的卡在一個卡槽上刷了一下,遞出了窗臺。

      朱楓睨了我一眼,把銀行卡和那個卡往我手中一塞?!斑@是就診卡?!彼f,“得做CT?!彼粥洁炝艘痪洹?/p>

      我跟著她快步去了急診室。曹娜依然在柜臺旁的椅子上坐著,另兩個椅子上也坐下了兩個姑娘,周圍站著一圈人。何英也在。

      我剛到何英旁邊,其中一個戴鴨舌帽的瘦小男人迎了上來?!笆悄銌??你碰的人?”他說。

      “嗯。”我點點頭,我不知道什么來頭?!澳闶??”“你管我是誰?!彼f,“你瞎著呢嗎?車往人上開?!薄澳悖俊蔽艺f。

      “你什么你?”瘦子更惡了?!拔沂遣苣鹊氖迨?。磨蹭啥?趕緊做CT。”他說,仿佛我有多大的不可饒恕的過錯,仿佛是我在故意拖延?!皰靷€號,半天都不來。不是我們的人過去看,還不來,以為溜了。”

      “可能嗎?”我說?!澳憧跉膺€大得很。”瘦子說,更狠了?!拔铱跉獯罅藛??”我說,這下口氣還真大了,一變本來的謹小慎微。我真想撕破一種我盡量維持的東西:從曹娜的謊言到朱楓的氣焰,到瘦子的惡。

      這時,何英拽住了我的胳膊?!坝心愕碾娫??!彼f。他拉著我往前走了走?!罢l的?”我說?!澳睦??”他說?!拔沂墙心氵^來給你說說,這種情況,你最好還是不要躁。家屬說啥了說啥,你得忍住。首先給傷者檢查身體,要沒啥問題就好了。不然,不管誰對誰錯,畢竟人家的人受傷了,要是鬧開還了得?!彼呐奈业暮蟊?,“得忍住。”他笑了笑。我被他那一向和善的笑治住了。是的,我得忍住。

      我走向前去,要敲那扇里面還在開會的門。突然我不想敲,猛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什么事?”還是那個顯胖的大夫?!凹痹\?!蔽艺f。“外面等著,開會呢?!彼f。“急診!”我放大了聲音,幾乎像吼,里面揉雜了驚恐、忍耐和氣惱。

      大夫們忽地全部站了起來,面面相覷,像是受了驚嚇?!霸趺戳耍俊憋@胖的大夫畢竟知道些前提,他似乎已經被扯進了事情里面?!昂昧?,會就到這兒?!彼o其他大夫說。“病人呢?”他問我。

      “車把人撞下了?!蔽艺f。我轉身看。“曹娜?!?/p>

      其他大夫都走出了房間。我看到我的后面站著的瘦子。興許他也被我剛才的怒給鎮(zhèn)住了,他向我遞了一臉的笑。我不感興趣,說:“曹娜呢?”

      我引導著曹娜站到了胖子的辦公桌前。

      “哪兒?”胖子說,“哪兒疼?撞了的位置?”

      “頭。主要是頭部。”我說?!安苣?,你給大夫說?!辈苣让~頭上的那個小包?!熬瓦@。頭有些暈?!薄暗米鯟T?!边@是后面的瘦子說的?!按蠓??”他往前擠了擠?!昂?,做CT。”胖大夫說?!斑€有哪兒?”曹娜輕輕搖搖頭。

      “肩膀,兩個胳膊?!笔葑右龑еf,“脊背,腿,手腕,對,手腕疼不疼,落地時手腕最易受傷,崴了沒?”“好像沒?!辈苣葎恿藙痈觳?,又轉了一下腰?!澳呛??!迸肿舆呎f,邊在鍵盤上敲著。“先做個腦CT,片子出來看啥情況再說。”他抬眼望了望我,“交費去,完了到CT室拍片?!?/p>

      我早觀察過了,知道交費處就在掛號窗口的對面,也知道沒人會替代這事。我出了門,急急向大廳走去,看到幾個收費窗口前都排著老長老長的隊。我徑直走到了第一個交費窗口前,站在了第一個排隊人的旁邊,把銀行卡和就診卡推到了窗臺里首:“急診?!崩锩嬉晃徽谇秒娔X鍵盤的女士撩了我一眼,把一張就診卡遞給了和我并排站著的那位排隊者。

      我很快就返回了急診室那兒。何英正和一個人爭著什么,聲音很大。

      “說得倒輕松。”和何英爭論的是一個矮胖子,皮膚黝黑。他沒注意到我,他繼續(xù)說著:“說嚴重了,這是肇事逃逸?!?/p>

      “這種事,又不是故意的?!焙斡⒄f,“說不定誰哪天就遇上了?!彼麕еt和的微笑。

      “你什么意思?”矮胖子說,小眼睛像是要崩盤似的圓睜著,“你什么意思?你是咒人嗎?”揮著手,意欲發(fā)怒。

      何英依然笑盈盈的:“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遇到這樣的事了,我們都要設身處地地想想。不定哪天,同樣的事情就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p>

      “你這還不是咒人嗎?”矮胖子說?!澳阌龅竭^嗎?” “我說的就是這,我的確遇到過?!焙斡⒄f,“前年,我的姑娘就被一輛摩托車碰傷過。她比曹娜還小,正在上高二?!?/p>

      “你說得輕松?!卑肿诱f,“那一樣嗎?摩托車和汽車能比嗎?”

      “比這個嚴重了?!焙斡⒄f,“當時,跌倒后手腕就骨折了。”何英用一只手在另一只手腕上比劃了一下?!拔乙矝]為難人家騎摩托的。我領上姑娘到醫(yī)院拍了片子,用石膏打住,領回了家。孩子一個月沒上學去。最終那個肇事者把兩千塊錢的醫(yī)藥費出了,就了結了?!?/p>

      “你的意思是,我們的姑娘不嚴重,啥事沒有為難你們了嗎?”矮胖子很氣惱的樣子。

      “說得倒輕松?!痹谝慌月犞氖葑油蝗徊暹M來說,“我老婆去年被一輛大卡車碰了,其實也就輕輕擦了一下。到醫(yī)院來檢查了啥問題都沒。那是個外地司機,我們也覺得沒事,就讓他走了??烧l知道,第二天老婆突然昏迷過去了,住院花了幾萬塊才看好?!?/p>

      “不要說一個手腕骨折,有什么了不起?!卑肿咏由险f,“娜娜不定哪里有問題,腿了胳膊了腰了的,脊椎了腦子了,都得檢查?!彼难凵駨拿糟兂闪松裢路鹚麪幦〉搅艘环N什么待遇。

      “怎么了?”我走近何英,拽拽他。“先檢查,先做腦CT?!蔽艺f,把表情轉向了那個矮胖子,“我是肇事者,有事跟我說?!?/p>

      那個矮胖子神情猛地專注到了我的身上。

      “你是肇事者?”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扭了一下他的臉,他錯動著牙齒?!罢f你是肇事逃逸者才對?!彼f著,橫了橫臉上的肌肉。

      “怎講?”我很吃驚?!霸踔v?你說怎講?”他說,“你把人碰下后,為什么不報警?為什么不通過我們家屬就胡拉上走?”

      “我胡拉上走了哪了?這不是趕緊到醫(yī)院來了嗎?”我說,“先別爭論這些了,給曹娜檢查要緊。腦CT費我已交了?!?/p>

      “好吧,”矮胖子重重地出了一口氣說,“先檢查,完了再和你細說這個理。”

      “行行行,肯定得個了結?!蔽艺f。他走過去扶起曹娜?!拔沂遣苣鹊母赣H?!彼f,好像別人不明白似的,又重申道:“她爸爸。曹一民?!?/p>

      我前走了幾步停了下來。我都被這事給搞昏了,還不知道CT室在哪兒。我轉身到了柜臺前,問那個護士。她說出門抬頭就可看見,墻上有牌子寫著呢。

      出了門,哪有CT室。是隔離帶,然后是一條大路。后面跟著的人都嚷嚷開了。聲音很嘈雜,但語意里都是埋怨,針對的當然是我,說我連地方都搞不明白??伤麄兡??我問那個護士時,他們不也在一旁聽著,怎么也鬧不清方向?

      “你們在這稍等,”我說,我得忍住,得謙遜,何英說得對,不然光糾纏住了。“我進去再問一下?!?/p>

      給那個護士一說,她笑了起來。她用右手向右指了指:“是這個偏門。”她說。我一看,急診室旁邊,向南就有一個門,只不過掛著棉門簾,遮得那里很黑。

      進了CT室,我讓其他人先在大廳里的椅子上坐下。我聽旁邊一個人的指點先去操作間交了處方單。里面有一個病人正在做CT,大夫說稍等會兒,“這個完了,就叫你們。”

      我出來后,看著矮胖子和瘦子在曹娜各一邊,頭都低向曹娜,嘀嘀咕咕說著什么。我坐在了何英旁邊。

      “這個事給宋麗說不說?”我望著何英?!罢f嗎?”何英反問。他停頓著思謀了一下?!鞍凑f,這應該不是個什么大事情,檢查一下沒啥問題,就完了。宋麗現在在哪兒?上班嗎?”

      “沒有?!蔽艺f,“宋麗到蘭州學習去了?!薄澳蔷透粦摻o說了。既然在外地,就讓她安心學習,免得大驚小怪地受驚嚇?!焙斡⒄f。他摸著自己的額頭:“曹娜頭上的那個包,用冷藏下的牛奶袋敷一陣,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下去?!?/p>

      這個我信。他懂醫(yī)術。當年,他本來想考的是醫(yī)學院,可被錄進了師范學院,后來他又改行進了行政單位,但他一直自學醫(yī)學。有一次,我們一起吃飯,宋麗突然胃脹疼,我急得要送醫(yī)院,他說不要慌。他從口袋里掏出個錢包一樣的小皮袋,打開來,里面是個夾層,上面別滿了銀針。他抽出了一根,又拿出了一個紙袋,用里面的棉簽擦了擦銀針。他把那根針輕輕扎進了宋麗的左手大拇指里,讓宋麗閉目靜坐。沒過十分鐘,宋麗竟然完全好了。

      他說:“據我觀察,曹娜沒有受什么重傷?!薄翱墒?,”我說,把聲音壓得很低,“看曹娜父親的氣勢,很有來頭,怕他不會善罷甘休?!?/p>

      “也是?!焙斡⒁惨蓱]起來,“要不你給宋麗說一下這里的情況,看她怎么說?!?/p>

      “好的?!蔽艺f,“要是里面叫曹娜,你招呼著,讓進去做CT?!蔽艺酒饋?,避開了曹娜的父親曹一民看我的眼神,走了出去。

      天挺冷的,站在外面,我好一陣猶疑,不知道怎么給宋麗說。我徘徊了一圈,從偏門里進到了急診室那兒,又從大門出去。我想——我的這個想法來得怪異:如果在那個十字路中間,不是我先過,而是讓那輛紅車過去了我再行駛,肯定曹娜的電動摩托車已經駛過大門口去了,她也就碰不到我的車上了;如果……時間呀,真是一個讓人尷尬的東西,它可以讓你生,也可以讓你死。它可以給你榮耀,也可以給你恥辱。

      我們得找準時間的點數呀,有時候我們太快了,有時候我們又太慢了。所有的雨,所有的交叉與平行,都是由時間的快慢來決定的。我早晨是快了。可是,我覺得,這會兒我又慢了,我得把這個事情告訴給宋麗。

      我撥通了宋麗的手機。我沒有猶疑,把事情的細枝末節(jié)都告訴了宋麗。

      宋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她沒有任何責備,反而安慰我說不要嚇著。她說你先看病人,有什么情況隨時聯系。她說她馬上坐高鐵回來。我看看手表,三個小時的高鐵,她一點左右就應該能到來。

      我到門口時,曹娜剛做完CT出來。何英手里拿著個紙條,指著上面的一個條碼說:“急診室旁邊有自動打印機,用這個條碼在機子上一掃,就可把報告單和膠片打出來。”他轉過身,示意了一下別的人,跟上他走。“大夫說,等十分鐘后,就把信息傳送過去了,就能打印了。”他說。

      檢查報告和膠片都出來了。報告單上寫得很簡單:未見異常。我們在自動打印機旁等待、打印膠片和報告單時,曹娜和瘦子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說著什么。曹一民站在我身邊,他一直試圖要和我說話,我總是一次次失敗地操作著打印機。終于打印成功了。

      “未見異常?!蔽液秃斡缀跏钱惪谕暋N野褕蟾鎲沃附o巴望在身后急迫要看的曹一民。“沒啥問題?!蔽矣悬c興高采烈。

      “沒啥問題?!焙斡⒁舱f?!皼]啥問題?”曹一民情緒并沒緩和,口氣也不輕松。“沒啥問題,那么娜娜頭上的包怎么解釋,是蚊子叮了嗎?”

      何英似乎沒有感覺到他語氣里的塞責?!斑@個好辦,用個冰袋或者冰奶牛袋敷一陣,最多下午就消下去了?!彼苷J真地說。

      “說得輕松。”曹一民一把從我的手里幾近搶奪地拽過了膠片?!斑@個你能看懂嗎?”他說,在我的面前晃了晃,展在了何英的面前?!翱吹枚畣幔俊?/p>

      “能看懂。”何英說,手指從膠片上劃過。“這是……”曹一民并沒讓何英說下去,他“嘩”地抖了一下膠片,幅度很大地轉換著表情?!跋炔缓湍阏f誰開的車了,也不和你說肇事逃逸了。這個你說了不算。”他轉身給瘦子說:“你把娜娜扶上,讓大夫看走?!彼冗M了急診室門,我和何英跟著,神情茫然。其他人在后面簇擁著。

      我們已經知道了那個顯胖的大夫姓李,并且是急診室的主任。

      他先看了報告單。“這上面不是寫得很清楚嘛。未見異常,就是好著呢,沒有損傷腦子。”他說。

      “那么,”曹一民湊得很近,“只能說是腦子沒有損傷,并不保證別處?我是說你能保證所有的嗎?”

      “我保證不了什么。”李大夫說,“我只是以片子診斷?!?/p>

      “那么別處呢?”曹一民說?!澳膬??”大夫說,“到底還有哪兒疼?”大夫立了立眉頭?!澳菚翰皇钦f別處都不疼嘛,只有頭暈,頭上有個包。”

      “可是,她現在又疼開了?!辈芤幻裾f。他把曹娜往前面拉了拉,又推了推?!澳饶龋憬o李主任說?!?/p>

      李大夫撫了撫曹娜的額頭?!斑@個沒大礙,只是表皮。別處還有哪兒疼,哪兒不舒服?”

      “渾身?!辈芤幻窦辈豢赡偷夭遄煺f?!皽喩硎悄膬??”大夫有些不悅,但口氣很平緩?!白尰颊呗f?!?/p>

      曹一民縮了縮不屑的表情?!斑@兒,”大夫說,指著曹娜的胳膊,“動一下。好,往上抬。疼不疼?“不疼?!辈苣日f?!澳銊偛挪皇钦f疼嗎?”曹一民握著曹娜的手腕,“你說的疼,你好好給大夫說?!?/p>

      “像是,”曹娜遲疑著說,“疼?!薄澳憬o大夫好好說。”曹一民說,“這兒,這兒,這兒?!彼钢苣鹊纳砩细魈?,甚至連一直沒有提到過的雙腿。

      大夫肯定已經理清了個中關系,望望我,然后注視著曹一民,摸著鼻子,像是在辨別著一個個來路不明的旨意?!澳蔷停蹦抗庥洲D向了我,“按照家屬的要求,拍個全身X光片吧?!?/p>

      我點點頭?!霸趺炊夹校ψ龆夹?,但愿人好就行?!蔽艺f。

      大夫剛要在電腦上下單,又停住了。他看向姑娘木訥的臉?!坝袥]有懷孕?”他說。

      曹娜側了側臉,眼神飄忽地望了望我,不說話,把頭低了下去。

      “啥?”曹一民聲音很大地質問道?!坝袥]有懷孕?”大夫說?!澳愫f啥呢?”曹一民很是吃驚,“她還是個姑娘?!?/p>

      “這是我的職責?!贝蠓蛘f,“我不管是不是姑娘。我問的是有沒有懷孕?!薄翱隙]?!辈芤幻裣袷羌绷?。“要本人親自說。”大夫很執(zhí)意,“不然沒法拍片子。我不能確定能不能拍。我得負責任。”曹娜很難為情,似乎這個問題與她很遙遠,似乎無關。但誰知道呢?大夫不是故意給誰難看。大夫說:“那說不定?!彼皇窍爰づl。

      曹娜點點頭,又搖搖頭。大夫依然看著她。“沒有。”她說。

      大夫在鍵盤上敲了幾下,下了單。

      像上次那樣,我已不需要排隊,很快我就交了費。我看了一眼交費單,這么多呀,近千。我心疼了一下。但我又一想,全面檢查了也好,省得以后反悔和追怨。

      拍片子的地方在大廳南面,向里走,近乎那種筒子樓的那么個夾縫間。兩邊都是拍片室,整個樓道里都擠滿了人。通過做CT,我已有了經驗,先得把處方單交了排隊。我進了夾道,看到第一個門正好開了。許多人都伸著手,向站在門口的一個大夫交處方。我也遞了過去。

      大夫收了幾張?zhí)幏絾魏?,門就關上了。

      我連忙說:“大夫,我的是急診,能不能先給我拍?!薄拔抑?,”大夫說,“還有一位也是急診,完了就給你拍?!彼钢肝疑砗?。我轉身一看,原來那兒有兩個年輕點的一男一女扶著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扶過來。”大夫對他們說。

      大夫幫了他們一把,把老人扶到了儀器的具體位置。

      我知道我被誤會了,看到大夫要往一個小門里進去,我緊忙說:“大夫,不是我要拍片,是別人?!薄澳悄阙s緊叫去?!彼f,開了門。

      出了門,走道里更擠了,幾乎水泄不通。我得趕緊,不然讓到下一個人,我們還得再等。盡管走道里的人都帶著不情愿的表情,甚至蠻橫,但我得擠過去。

      出了樓道,我見曹一民和何英并排站在樓道前焦急地張望。朱楓和曹娜在他們身后大廳的椅子上坐著。瘦子正隨著一個穿白大褂的大夫樣的人走了過來。我走過去扶起曹娜。我說:“已經排上號了,下一個就是。”曹一民看到我緊迫的神情,牽住了曹娜。我?guī)ь^,他倆跟著我向里擠。

      我邊擠邊給兩邊的人解釋著:“請讓讓,讓讓,謝謝,謝謝,有個急診?!笨偹銛D到了第三拍片室門口。還好站了不一會兒,曹一民正在不相信地用責備的目光望我,門“嘩”地開了。趁那兩個年輕些的扶著老人出來的當口,我左推右擠,終于把他們倆弄進了拍片室。

      大夫說,留一個家屬,其他多余的人都出去。

      看著曹娜到了儀器旁邊,我要出門,曹一民也要跟上我走。“你是家屬。”我說,向里推了他一把。

      我出了門。瘦子、朱楓和那個大夫坐在椅子上說著話。何英卻沒了。

      我撥通何英的手機。“你在哪里?”“就在大廳?!薄拔乙驳酱髲d了,怎么看不見你?”

      他從一個椅子上站了起來,向我招招手?!霸谶@?!彼麙炝耸謾C向我走過來。

      我沒有迎著他去。我往外走,他跟了上來。

      “走,出去抽根煙?!蔽移綍r不抽煙,何英是知道的。我做了個難看的表情?!皭炈懒恕D闵砩嫌袩焼??沒有的話,我出去買?!?/p>

      “我有?!焙斡⒄f。出了大門,我們各點了一枝煙。猛吸了幾口,兩個人沉默著。

      何英突然說:“那個大夫?!?/p>

      “什么?”我說。“那個大夫,”沉了沉,他說,“那個大夫有問題。”“哪個?”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熬褪莿偛藕椭鞐髡f話的那個?!焙斡⒄f。

      何英讓我先進去候拍片的人,他辦個事。

      “什么?有事嗎?”我說。他搖搖頭?!敖o單位打個電話?!?/p>

      我才想起,我也沒給單位說。我猶疑了一下,還是算了,抽空了到單位去一趟。電話上一說,不知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大廳里,坐在椅子上說話的瘦子、朱楓和那個大夫都不見了。

      曹一民和曹娜也不見人,應該還沒從拍片室里出來。但我不能確定,我走到樓道口張望了一會兒,我覺得還沒出來,曹娜前面那個老人都拍了有半個小時呢。我看看腕上的手表,曹娜進去到現在總共才不過十分鐘。

      我坐在了一個椅子上,胡亂地翻著微信。小雪又說了許多話。她說從我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幾年前發(fā)的一首詩《契約書》,她問是寫給誰的,她說她打電話問問詩里面的幾個問題,我為什么不接電話。我關了微信,打開通話界面,的確,她在前半個小時連續(xù)打了三次電話。那會兒,我正在第三拍片室那兒擠來擠去呢。我怎么就按上了她的電話,但我又手忙腳亂地掛了??墒?,這個電話肯定已經通了,不然,小雪怎么又馬上打了過來。既然是這樣,我不得不接了。以前我可沒有這么過,許是因這件事心里落寞導致的,許是……其實,我和她只是在微信上認識的,然后相互留了電話號碼。我還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我也沒問。之前也還沒和她通過電話。

      我說:“小雪,你好?!薄皫煾岛?!”這是她一開始時就在微信上對我的稱呼。她說要拜我為師。我知道是說著玩玩,她每次一說,我就嘿嘿嘿,胡亂發(fā)個表情,一笑了之??墒恰蚁肫鹆?,她早晨說的那句話“我愛你?!边@個可不能胡說。她在沉吟。然后,說著我的詩《契約書》里的一些句子。她忽然提高了聲音,嘻嘻一笑:“給我解釋一下好嗎?”她說。

      “這個,以后吧?!蔽艺f?!耙院笫巧稌r候?”她說,“我昨晚說去看你,你都不吱聲。你究竟在哪塊住著,方便我去看你嗎?家里不方便,可以出來呀。要不下午一塊兒吃個飯,到點了我約你。”她一連說了許多。我得趕緊打住。

      我說:“別?!?/p>

      她并沒有收住話題的趨向。她說:“你看到我早晨給你問安時,說的那句話了嗎?”

      “哪句?”我只能支吾。我得有個理由。我說:“我出了個交通事故。”

      她一下急了。“在哪兒?”“在……”“你現在在哪兒?”她說。“醫(yī)院?!蔽艺f。“我過去看你?!彼f,“我離醫(yī)院不遠?!薄皠e,”我說,“你別來,你又不認識我,來也白來。”“我去了會給你打電話的?!彼f,很急的口氣?!拔也粫拥??!蔽艺f。

      我看到何英向我走來,趕緊掛了手機。他手里提著個塑料袋,抬臂向我揚了揚。

      “冷牛奶,”他說,“我剛到一個商店里看了看,那里面的冰柜里有冷藏的牛奶,我就買了兩袋。人呢?還沒出來嗎?”

      “還沒?!薄敖o敷上?!?“啥?”“很快就消了,沒啥問題?!?“誰知道呢?”我的意思是拍片結果,也許還有別的?!昂芤娦?,相信我。”他說?!安皇俏遥撬麄儭!蔽业穆曇魢肃??!拔铱此械氖虑槎际悄莻€叔叔作主呢。片拍完,不定還要做啥檢查?”“曹仲民?”他說,“你是說他?!薄拔也恢浪惺裁疵帧>褪悄莻€瘦子?!蔽艺f。

      “嗯,”他轉身看了看,“人呢?就是他說的,還有朱楓?!薄罢f啥?”我感覺莫名其妙?!澳莻€大夫。”他說,迷了一下眼,像是回憶,又像是判定?!耙苍S吧?!?/p>

      手機響了,我沒看,我從側鍵上趕緊壓了。又響。怕是她到醫(yī)院了,我不能接,更不能見她,被這事折騰的,我看起來肯定很狼狽。

      可是,它又堅持不懈地響了。我打開翻蓋,原來是宋麗。把她要給我隨時打電話的話給忘了。我心里一抖,仿佛剛剛做了一個虧大的買賣,我得趕緊找一些東西把這個賬填平?!罢谂钠?。”我說,既沒說假話,又沒實質性,既可縮小成一個結點,又可放大成一片漫漶。

      “方便說話嗎?”宋麗說??磥?,她并沒有介入到我這邊的事態(tài)之中,她似乎在心中建立著另外一個體系?!皠e急,別上火。我已到西寧了。你為什么不報警?”

      我心很虛地“哦”了一聲。好像我犯了雙重錯誤:曹一民說我不報警是肇事逃逸,那么宋麗怎么也在埋怨我不報警?

      “不過沒關系,”宋麗說,“你不要太著急,啥事都得解決。我已給保險公司打電話了,他們要去現場,得要照片,還要見當事人?!?/p>

      “車都開走了,哪有現場?”心里自責起自己來,但為了反沖后悔的情緒,我反而口氣強硬起來,我說:“算了,牽扯那么多干什么?花多少錢自己出了算了。報這報那的,麻煩死了?!?/p>

      “你別管那么多,他們會弄的,市政府大門口肯定有攝像頭。他們會弄到照片的?!彼嘻愓f,一副指揮若定的口氣?!瓣P鍵是你得報警?!彼终f。

      “現在嗎?”我說。“是的,”她說,“我已經從保險公司那兒把報警電話要上了,你直接打電話到辦公室?!彼D了頓,像是沒信號了,手機很冷清。但一下子又說開話了:“其實,我已經打了這個報警電話。那邊說了,最好是當事人,既然沒有在事故當時報案,找?guī)讖埇F場照片也行。所以得你打。”她又說,“情況你清楚,你得說清。”

      她把號碼發(fā)給了我。我沒打。片子出來,看要是沒問題,這事不就了結了嘛,還惹那么多麻煩干啥。

      抬頭一看,我邊打電話邊晃悠,離了大廳很遠。曹一民和曹娜已從拍片室出來了,和何英站在一起巴眨著眼睛,不情愿或者不可思議地望我。

      我有些發(fā)慌,生怕曹一民以為我在故意怠慢什么?!昂芸煅?。”我說。曹一民面無表情地說:“娜娜一直說頭疼?!?/p>

      “先坐下休息一會兒?!蔽艺f,“拍片室里太悶。”我撫了撫曹娜的肩膀。“感覺是里面還是外面?”我指了指額頭。

      “應該是額頭。”何英說,“你坐下,我給你敷上,興許馬上見效。”何英讓曹娜抑著頭,把一袋冰牛奶敷在了曹娜的額角。

      曹一民一直無動于衷,但他的嘴唇不停地在動,眼睛還一狠一狠地瞪人。我一個本來遲鈍的人,也被這個事件逗弄得有了敏感。我得搭訕一下,別讓憤怒在他那兒發(fā)酵——問題是他何來憤怒?!澳氵@是肇事逃逸。”我想笑,但,就連笑也是多么無趣。我忙掏出何英裝給我的一盒煙,從中抽出一支,遞給他。他擺著手,但他又接了過去。我掏出了打火機。

      “不能。”何英說。我也同時意識到,趕緊搖滅了打著的火。

      我咧了咧嘴,一種緩和,一種妥協?!安軒煾?,你到外面抽去?!蔽覐乃掷锬眠^那張取片的條碼紙條?!拔胰ゴ蛴∑雍蛨蟾嫒??!蔽艺f,“娜娜敷會兒冰牛奶,看見效不?!?/p>

      何英說:“感覺怎么樣?好些了吧?”他望著曹娜。曹一民也望著曹娜。

      “咋樣?”他說。她睜開了眼睛?!昂枚嗔??!薄澳蔷驮俜髸骸!辈芤幻裾f。他“吧嗒吧嗒”地按著打火機,向外面走去。

      就這當兒,又來了兩個女人,抱著曹娜就哭。把曹娜額頭上的牛奶袋都弄得滑到了地上。曹娜掙扎著,坐直了身子。

      我正好把片子取上過來?!案墒裁矗俊蔽衣曇艉懿豢蜌?。

      像是剛剛從水里爬出的兩個母狗,望望我望望何英,判斷著敵意,像是突然被激怒?!熬褪悄氵@個……把娜娜給碰下的,你瞎眼了,你……”兩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嬸嬸——”曹娜站起來拽拽這拽拽那。

      我的電話又響了?!罢ε铝耍俊彼嘻悊?。

      我說剛來了兩個女人鬧事呢。我還故意把手機向那兩個女人的方向轉了轉讓她聽?!安还芰??!彼f,“讓他們自己看病去。完了讓交警處理,該出多少錢我們出,該擔多少責任我們擔?!彼终f,“你報警了沒?”

      “我報了?!蔽以谥?。“咋說了?”她問。“我先處理這里的狀況,完了給你細說。”“就他們那態(tài)度,還處理個屁?!彼娫捝险f,很斷然。

      我掛了手機?!疤幚韨€屁”,她怎么也說粗話了,一向文質彬彬。我“撲哧”一笑,全然沒了惱意。

      我走到她們旁邊。我輕聲說:“完全是為曹娜好,她頭疼,不能吵。聽曹娜叫你們嬸嬸,既然是親人,就為她著想點好嗎?”

      何英撫住曹娜,讓她坐回了原處。他把冰牛奶又敷在了曹娜頭上。

      “嬸嬸。”曹娜又叫了一聲。兩個女人不情愿地答應了一下?!暗谕饷婺??!辈苣日f?!拔乙娏??!逼渲幸粋€張揚著一股莫名的榮幸說。我指著門口的方向?!八麃砹恕!彼竺孢€跟著個女人。原來是朱楓。

      兩個女人向曹一民迎了上去。朱楓并沒有隨上來,她折身向急診室那邊去了。

      “怎么樣?頭?”曹一民問曹娜,“片子取上了嗎?”又問我。

      我“嘩嘩”抖了一下手里的裝片袋?!捌尤看蛴〕鰜砹?,但報告單沒出來。掃了好幾次條碼,都是傳輸不成功?!蔽艺f。我想曹一民應該明白我的指向:是讓曹娜再敷一會兒呢?還是接下來干什么呢?

      “我好多了,”曹娜說,手扶著奶袋,起了起身子?!安惶哿恕!辈苣劝涯檀∠聛恚性谑掷?,搖了搖頭。

      曹一民并沒見喜悅表情。他橫掃了何英一眼,看向我。

      “報告沒出來,就讓大夫看走?!彼f,“就算報告單出來,也得把片子拿上讓大夫看。我們懂個啥,看了也不起作用?!彼哪抗夥旁诹撕斡⑸砩?,但少了敵意,或者說不信任,興許是奶袋把她治好了,這是實事。

      “要不讓曹娜再敷會兒,我看著,”何英說,“敷得時間多了,效果更好。你們先讓大夫看片子去?!彼柫寺柤?,示有征求的意思。

      曹一民沒同意。“算了,一起走吧。她是病人,大夫問起啥來,她的身體,我們又不知道?!?/p>

      總共七張片子,李主任看得很慢,每一張都要翻來覆去看幾遍,末了還要在某一處或者某一點凝視一會兒。我就緊緊貼在他坐著的椅子背后。我的心都跳到了嗓門兒上。我?guī)缀踉谧鲋矶\,心里設著平安的祭臺。我念念有詞,但怕哪張片子上出現小小的問題。尤其是他每次在片子的某一點上凝視的那一刻,我都覺得那就是即將暴發(fā)的災難源。

      總算看完了。李主任把片子順手撂在了一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覺他也在擔心著什么,終于放了下來。

      “沒問題。沒有任何損傷。”他說。他的臉上泛著紅光,仿佛這個生命是他剛剛救回來的?!皼]必要住院。剛才有個家屬說要住院觀察。沒必要?!?/p>

      是誰說要住院,我在腦子里回旋了一圈:“誰說的?”“一個女人,就剛才。”他看了一圈,接上說。

      我看了看曹一民蠻橫的臉。我知道他心里又有不快在涌動。我不想在另一個方面上再把曹一民給激怒。“大夫,你是專家,聽你的。”我?guī)捉~媚。

      “看你挺達理的?!贝蠓虬言捳Z轉向了我,“像個文人。在哪高就?”他有些套近乎地問。

      “旅游局,”我說,“編《丹霞》雜志?!蔽铱桃饪戳艘谎鄄芤幻?。說實話,我的心氣往上升了幾分。不算是挫敗吧,但就像磁鐵,他冷傲的臉相上有了相斥的退縮。

      “這個?”曹一民說?!澳莻€雜志不錯,我以前經???,近兩年怎么不見了,以為不編了。還存在呀?以后給我們也送兩本看看。”他說。

      “沒問題,你把通訊地址發(fā)給我,我每期出來都給你寄。”我問了他的號碼,按了過去,讓他閑下來了給我發(fā)短信?!拔臆嚴锞陀行鲁鰜淼囊黄凇2】赐炅宋医o你送過來?!?/p>

      “這個?”曹一民不耐煩了?!安∪苏ε??這個?算什么性質?”

      我知道他下一句就是:肇事逃逸。我必須把他引回到當下?!安軒煾担憧?,是住還是不住?!边@個其實大夫已經說了。我是怕曹一民一時為別的惱怒,我把他引了回來,給他放寬了余地,仿佛一切都由著他,而實際上得聽李大夫的。

      “這個?李主任?”他說,“那么頭上呢,我是說腦子里。有過的,當時檢查了好好的,可是后來又昏迷不醒了??偟糜袀€說法?!?/p>

      “要啥說法?誰給你說法?”李大夫說,“要是懷疑,只能過上一兩天了再復查。”“咋復查?”曹一民說?!白瞿XCT。”李大夫說?!耙??”曹一民停了停說,“要不就住院觀察兩天。”

      李大夫詫異地看著曹一民?!敖o你說了沒必要,人完全沒問題,過兩天了來復查一下?!崩畲蠓蛘f,咬了咬牙關,從關緊的嘴唇里放出些“嘿嘿”的笑來。“我給開上一組藥輸去,邊輸邊觀察,輸完沒啥事就回去,后天了復查來?!彼_好了處方。“好了,交費去。”他知道我是交費者?!叭∷幏烤驮诮毁M窗口的斜對面。交完費了把藥取上,到二樓輸液室里輸去。”他用手指了指頭頂的樓層。

      我看了看曹一民不情愿的眼神說:“曹師傅,你們先領娜娜上二樓找地方,我交費取藥去?!?/p>

      “先找好位置。”我又給那個曹娜叫嬸嬸的女人說,“這個你行。”

      那個女人長相不錯,臉白皙,不怒時倒也可愛。我被她突然的笑溫暖了一下,剛才的芥蒂一下釋然了?!拔液湍闳?。”她說。

      “不要,”我說,“我一個人去就行。你能給曹娜找下個輸液的位子,就算是大功了?!蔽乙蚕蛩α诵?。

      “我叫白雪。”她突然主動說。曹仲民剜了她一眼。李主任把片子遞給了我。我接過來往袋子里裝。白雪搭手給我?guī)兔?。我讓她提著,我取藥去方便。李主任的電話響了?!班?,好?!彼麘?。“稍等一下。片子先不要拿走,我們有個會診?!?/p>

      我從白雪手中接過了裝片子的袋子,轉身給了他。

      我在那站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才把藥取上。

      我本身長期坐著寫作,坐骨神經有問題,站的時間長了,我的左腿已麻木,胯骨還酸疼。前走幾步,我有些站不穩(wěn)了,趕緊挪過去,在一塊凸出來的暖氣片上靠了靠,才緩過點勁來。這種情況,我有個急救的辦法,比如我到外面辦事,或走的路長了都會發(fā)生這種現象,得操作一下,不然怕堅持不下去。我有經驗。我慢慢走著進了旁邊的衛(wèi)生間,站在了洗手臺前,一手扶著洗手臺,另一只手搬著左腿的大腿根。我一用力,把左腿抬上了洗手臺。

      我側著身子,一下一下做著壓腿運動。數著做了二十下,我停了下來,這是我每次要做夠的次數。我放下腿,試了試見效了,不麻木了,雖然胯骨還有些疼,但已不礙走路。

      我到了急診室那兒,居然找不到上二樓的入口。我不得不問候診廳柜臺上的那個護士。護士按了電梯按鈕,“按二樓?!彼f。

      電梯門一開,白雪一下闖了進來。她有點風風火火,沒看清我。她一進門就要按按鈕。我急說:“我要下。你干啥去?”她才回過神來,看著我?!笆悄阊剑艺夷闳ツ?。”

      “咋了?”我心里忐忑?!皼]座位,椅子都讓輸液的人占滿了。床位倒是有。”她說。

      “那就在床上輸呀。那不對病人更舒服些嗎?”我有些發(fā)急。

      “說得輕巧?!卑籽┱f。電梯門已關了,但定定停著。她按了一樓。

      “還下去干啥?有床就在床上輸嘛,這么個也要問我?”感覺他們太有點推托了。

      “得開床位去。”白雪說,“椅子上輸不要錢,床上輸要收費。得開了單子交了費才行?!笨幢砬?,其實她也嫌麻煩。“這個大夫也真是,既然有床,剛才不同時開上,讓人一趟一趟地跑。”

      電梯到了一樓。我說:“你上去吧。我開單子、交費去。”

      她呶了呶嘴?!凹热幌聛砹?,就一起走吧?!?/p>

      李主任不在,急診室里是一個很年輕像個實習生的小伙子。

      “李主任呢?”我問?!安辉?。你們什么事?”他抬頭的瞬間,我看到他的左額下有一塊紫紅色的疤印,幾乎占據了整個太陽穴。人倒和藹,一臉的謙遜彌補了生理上的不適。 “主任會診去了,在十二樓。啥事?給我說。”

      “這個,”我猶疑著,還是勉強說了,“我們要在二樓給一個病人輸液,沒有空椅子,只有床位,藥是李主任開的,你看咋辦?”停了停,我看著白雪?!伴_個床位?!?/p>

      “沒問題。誰開都行呢?!彼f?!拔乙郧奥犝f過,一個大夫看過的病人再讓另一個大夫看的話,兩個大夫之間就會起矛盾,會導致兩個大夫都不給你認真看病了,最終吃虧的還是病人。”我說。我揶揄了一下自己?!翱磥硎堑缆犕菊f?!?/p>

      “也有,只是個別?!彼f,“再說了,我是李主任的徒弟?!?/p>

      我牽了一下白雪,覺得不妥,趕緊放開手?!拔医毁M去。你先上。”

      出了急診室,她并沒有去樓梯那邊,而是隨著我。我搖了搖頭。我往前走。

      “還是一起走吧。”跟在后面的她突然說。我轉過身:“咋了?你先回輸液室去,我馬上就去了?!彼龥]搭我的話,瞪圓了眼睛像個尋古者一樣故意滑稽地晃了晃頭,像是探尋到了什么珍寶似的望著我的腿。“走兩步?!彼f。

      “咋了?”我徑直向前走去?!巴O?。你有病?!彼f?!澳悴庞胁 !碑斎皇峭嫘?,我嘿嘿一笑。她也笑了?!澳阃仁窃趺戳??”她說?!白巧窠浱?。這個算啥病,時間長了。”我繼續(xù)開了步。她搶到了我前面,堵住了我?!拔抑滥悖茉缌?。我也喜歡寫作。我崇拜你,算你一個粉絲吧?!?/p>

      我笑了笑,一下子感覺熟識得像老朋友?!澳悄銊倎頃r,為什么那么惡?”我笑了?!白屓烁械胶芸膳?,誰還敢結識你呀。行為和名字大相徑庭呀,白雪。”我說。

      “那不是要給你個下馬威嘛。”她笑得佝下了腰?!拔覀兊结t(yī)院門口,見了娜娜的爸爸,他給我們說了,知道了撞人的人就是你。我在刊物上見過你的照片,很像?!彼中?,“所以就想給你來一招,看你有多大承受力。還行,是我想象中的那個莫西。我也愛好詩歌。愛好。但他不支持我。給我,”她接過了我手中的卡,“我交去,你在椅子上緩緩吧?!?/p>

      我并沒有緩,隨著她一起去了交費窗口。

      病人和家屬都在輸液室的樓道里等著,很焦慮的樣子。不用搭話,從他們的臉相上就能看出來,每個人心里都有一股憤怒的埋怨。就這點時間,都是匆匆忙忙的,但我不想觸碰這種情緒。

      我走到了曹一民旁邊:“開好了,抓緊弄上輸液吧?!辈芤幻褡齑絼又荒樌淠?,剛要說話,曹仲民從后面擠了出來。他看了一眼我和白雪,鼻子里惡狠狠噴出了一股怒氣。他要表達一種強烈的東西,但還沒有來得及,旁邊的朱楓已搶先了一步。

      “還輸什么藥?”她說,薄薄的嘴唇像是一面懸崖絕壁,整個嘴大張著,含滿了事情的兇險?!安苣饶??”我急急地問,“曹娜好著嗎?在哪兒?”“娜娜在床上呢?!辈芤幻癞Y聲甕氣地說,“床位我們先占下了,你把交了費的票給護士。先不輸液了。”說完他進了病房。

      “咋了?咋又不輸了?”我不得不問朱楓,也兼涉著曹仲民。朱楓就在我的旁邊,眼睛里依然放射著一種高傲的神情。仿佛她就是主人,仿佛整個事情就是由她操控。我避開了曹仲民睥睨的眼神。能看出來,一部分是他剛來時就有的,是家屬對事故的強硬,另一部分肯定是現有的,是看到我和白雪的親近才產生的。我能感覺到,他對我更多的是敵意。我感到好笑,盡管白雪給我說過他們的僵持,但與我有什么關系。沒有得到他們的回應,不免有些尷尬,也有不明真相的不安。我放慢了步子,退縮著向白雪靠了靠。

      “咋回事?”我問白雪。

      她搖搖頭?!安恢溃M去看?!彼竺婺蔷渎曇舸罅诵M了門的曹仲民又轉身瞪了一眼。

      我突然感到似乎少了些依靠,心里虛虛的,我才意識到沒見何英。我退著,一轉身,到了電梯口。

      我按通了何英的手機?!澳阍谀膬海俊毙睦镉行┘痹?。

      “我就在輸液的這個病房里。你在哪兒?怎么還沒上來?”“我在樓道里。沒見你,還以為你去哪里了?!薄拔页鋈チ?。咋了?”他說?!皼]咋,剛才我上來,人群里沒見你,還以為……”我說?!拔以诓》坷锝o曹娜敷奶袋呢。我還以為他們怎么你了?!彼f。

      我搖搖頭?!皼]有。怎么又不輸液了?”

      何英縱了縱眉頭。“誰知道咋回事。剛才把床位占下后,護士把藥拿上正要配藥去,突然接了個電話就停下了。問她怎么又不輸了,她說主任讓先停一下,有個問題,她就走了?!?/p>

      “再沒人說啥嗎?”

      “有啊?!焙斡⒄f,“一會兒朱楓和曹仲民就來了,說大夫們在十二樓對曹娜的片子會了診,說曹娜的右手手腕有一處骨折,不能扎針輸液。得病人也去十二樓,再一次確診?!?/p>

      “干嗎不在左手上輸?”我有些氣惱。

      “不是那么回事?!焙斡⒄f,“要確診,確實后,就得在手腕上做手術或者打石膏。然后得住院,才能輸液。”

      一伙人簇擁著曹娜到了我們面前。我的手機響了?!吧鲜?。”朱楓說。

      我望見她看我時的眼神,心里一顫,仿佛有什么不詳。但我的手機響個不停,似乎因為我不接的原因,響得更兇了。

      “你們先上,”我說,盡量謙恭?!拔医舆^電話就上去了。”

      “你不會溜吧。”朱楓竟然說出這樣的話,讓我氣憤無比?!澳恪蔽艺f。我咬著牙,咬得吱吱響,像是把后面要說的都給嚼碎了。我突然沒有了給她解釋什么的必要,險惡地斜了她一眼?!澳阆壬先タ粗?,”我給何英說,“宋麗的電話,我接完就上去了。”

      我得避開等電梯的他們。我沿樓梯朝下走了幾步,可是手機已經不響了。的確是宋麗的,已經連續(xù)響了兩遍了,我得回過去。但是手機又響了。這次不是宋麗,是小雪打來的。我不知所措,她不會來醫(yī)院吧,怎么面對她呢?第一次見面,我這么憔悴,這么狼狽。我猶疑著,也許是心動,也許是手誤,我怎么就把手機給接通了。我聽到了一聲“喂”,吃驚不小,我趕緊又掛了,怕她再打過來,搶先按通了宋麗的手機。

      “怎么老是不接電話?”宋麗接得很快,似乎就等著我給她回電話呢?!斑€忙啥?還和那些人在一塊嗎?”宋麗說話利索,但只是疑問,沒有責備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沒有聽我的。不過也是,不管誰對誰錯,畢竟把人給撞下了,受點委屈也是應該的?!彼嘻愓f,口氣很是親和?!八麄冊贈]有無理取鬧為難你吧?”

      “有點,好像沒那么簡單,好像有人在制造麻煩。不過,也不一定。等等就知道了?!?/p>

      “咋回事?”宋麗問,這下有些急了?!罢l在制造麻煩?又是那兩個女人在吵鬧嗎?不理她。要是再那樣吵鬧,還是我給你說的那樣,走人。讓他們自己看去??赐炅苏μ幚矶夹小!彼f,還帶了責怪。“不聽人的話,你就受那個齷齪吧?!?/p>

      “不是那么回事,完全是另一回事。”我說。

      “到底啥麻煩么?”宋麗不光是急,還有些躁?!斑@個人干啥都吞吞吐吐的。”

      “是朱楓,還有一個大夫。我覺得。何英也覺得?!薄爸鞐魇钦l?”

      “曹娜的同事。曹娜就是被碰下的那個女的?!蔽覜]有讓宋麗插話,“本來,主治大夫看了所有的片子后,說病人沒事,沒受任何損傷,說輸液觀察一下,再沒啥不良反應就可回家,后天再復查一下??删鸵斠簳r,突然又變了,說是又會診出了什么,說曹娜的右手腕可能有骨折。說還要會診,如果真骨折,就得動手術、打石膏,就得住院?!蔽艺f著說著,把自己都說氣了,“就是那個朱楓。我們拍片子干什么時,她都不在場,原來她和一個大夫一直在鼓搗什么。還有那個曹仲民,就是曹娜的叔叔。反正就是這樣,我也不是太清楚。”

      “不說了?!彼嘻愅蝗缓軣┰锏卣f,“就這樣吧,你先看著,事情已經出下了,就得面對。再說了,還有交警呢,還有保險公司呢?!彼L長地出了一口氣?!拔乙呀浀矫駱妨?,啥事回去了再說?!彼嘻悞炝耸謾C。

      我突然想到還沒有報警呢。我翻出了她給我發(fā)過來的報警號,撥了出去,但占線。我向四處瞅了瞅,想出去抽支煙,邊抽邊打電話,手機又響了。我拿起手機看,是小雪的。

      我猶疑著,但也沒有掛斷?!罢Σ唤与娫捬剑俊笔前籽?。她在離我不遠處站著,手里提著個小包,笑盈盈的,仿佛有什么喜事。

      “怎么,會診完了嗎?”我先想到的是這個,“手腕好著吧?”我也有了笑意,似乎這就是肯定。

      “哪里?”她大大咧咧地說,“曹娜被叫到了一個病房里,一直沒出來。其他人被安頓到一個大辦公室里,聽一個大夫周天子李霸王地胡咧咧呢。我不愛聽就出來了。你咋不接電話?是不是仇人啥的,不敢接?我可不相信你有仇人。也許是情人吧?”她詭異地笑著。

      “陌生號?,F在推銷呀理財的電話太多,能接過來嗎?一接就把他招惹下了,時時打,煩死呢?!蔽艺f。電話不響了,我把手機放進了口袋。

      “是嗎?”她邊說邊向我走近,“誰管你那些事。不接就算?!?“我出去抽支煙,完了就上去。”

      “好吧,那我在這兒等你。外面冷得很。那么冷的,抽什么抽。”但她只是那么一說,還是說:“我等你?!?/p>

      我的手機又響了,是個短信?!澳阏婧?,但我更愛你了?!毙⊙┑?。

      我剛點著煙,沒吸上兩口,白雪也跟了出來。

      “外面太冷,你進去在里面等我?!蔽艺f?!澳悴焕鋯幔俊彼焐觳弊诱f。“哪能?”我晃了晃手中的煙?!斑@個,馬上?!蔽液莺莸匚藥卓?,扔了煙蒂,突然有了感動?!澳悴缓退麄兿?,但你也是家屬?!薄爱斎?,我肯定不和他們像。事情該咋就咋,不是誰為難誰?!彼f,“沒事,會過去的?!?/p>

      “要不你先上去?!蔽蚁氲搅瞬苤倜?,想到了他惡狠狠的眼神?!安苤倜袷悄阏煞颍俊蔽艺f。

      “是的,但我們鬧翻了。我給你說過我喜好詩歌,但他不支持?!?/p>

      “?。克皇钦f你在不久前也出過車禍嗎?他說你被一輛外地車撞了,當時好著呢,但讓肇事者走了后,你昏迷過去了。說花了三萬多才把你救醒,是嗎?”

      “哈哈哈?!彼α似饋恚皠e聽他的,別聽他胡說。”她冷下了臉?!拔遗c他鬧翻與這也有關。這是他一貫的伎倆,他用這幫別人訛錢呢。別信。”

      我吃驚不小。“我早和他分居了。我們的房子被房產商征了后,給了樓房,還給了錢,我沒要。我在城里面租了間房子,在一家文化傳媒公司打工呢?!彼f?!半x了?那可不好。”“有啥不好的?不過沒離,他不?!?/p>

      突然誰都不說話了,仿佛那種氣氛不適合說話。進了電梯,她突然說:“能贈我一本你的詩集嗎?”“沒問題,車里就有,剛出的,新的。走廊詩篇?!?/p>

      到了十二樓,剛要出電梯,白雪又把門關上了,并且按上了一樓。

      “我不想去了,與我沒多大關系,他們在擠兌我。我不想礙某些人的眼?!彼f,“有些事,我不想介入?!?/p>

      她一頓一頓地說著,仿佛在配合電梯一層一層間隔的音樂。我一直沒搭話,仿佛就應該是這樣,仿佛這是設定好的程序,仿佛我要打破就是我的過錯。但我從她的這些話中,感到了她與他們的格格不入。

      “那你為什么要來?”我說?!八麄儾]給我說,是娜娜給我說的。娜娜起先給曹一民、曹仲民打了電話,他們通知了所有的親屬,就是沒有給我說。是娜娜給我打的電話?!彼袷呛芡葱牡負u搖頭。

      電梯停了。到了一樓,門開了,我讓她出,不然時間長了,還真讓他們以為我跑了。

      “一起出。別那么急,不會那么快的。他們在磨嘰呢?!彼f,“熬鷹,你知道嗎?”她拉了我一把,出了電梯?!八麄冊诎菌棧愣畣??大漠里的獵人訓鷹那樣?!?/p>

      我躊躇著,不知說啥。我說:“那我送你回去。”

      “那倒不必。”她說,“我們的傳媒公司就在附近,不遠。河西市第一幼兒園知道嗎?”她凝著眼神望我,“就在那個旁邊?!?/p>

      我說:“知道。你回去,我上去看去?!?/p>

      “我說了別那么急,你不明白?!彼f,“你得給我取書,取了你再上去。我可不想再來了,誰知道啥時候再能見到你?!彼乔焕镉辛水悩拥穆曇?,眼睛也有些濕潤,好像我們有過多深的交情。我的心里突然也不好受起來,像頁門扇,被人轉動“咯吱”疼了一下。

      到地下停車場,我給她取了我的詩集??吹健兜は肌罚乙材昧巳?,一本給她,兩本是給李主任的。

      離開時,她又像先前一樣開朗了:“沒事,有些事你得堅持。熬一熬就過去了?!?/p>

      她知道一些別的東西,但我不想問。她說了她不想介入,那就算了,那就不要讓她摻合。

      我沒有直接去十二樓。我先去了急診室。我想把《丹霞》給李主任放下,拿來拿去的多不好,讓那些家屬們怎么理解。李主任在了當然好,當面給他,顯得尊重。萬一不在也沒關系,給他徒弟,就那個臉上有疤的青年。

      我到了急診室大廳。我向柜臺上的那個護士遞了個笑臉,并沒有問話,但她明顯把我認下了。她向右手的急診室門展了展手,說:“李主任在呢?!?/p>

      “謝謝!”我很感激,感激她驅散了我心里猜測李主任在不在的忐忑,感激她引導我找到了電梯。這個時候,每個面帶笑容的人似乎都是我的親人。我把一本《丹霞》給了她。有笑容的人肯定喜歡文字,這個我信。

      我走進了急診室。李主任和那個青年正在說著什么。

      “李主任,這個?!蔽艺f著把《丹霞》遞了過去。

      他翻開目錄,認真地看著。“好,真的太好了,一看篇目就非常不錯。”他說,“裝幀、設計也非常大氣。”

      我在一個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傾心于他對刊物的贊譽。

      我左顧右盼著,似乎到了我的編輯部里。我把目光定在了青年的桌子上,那里有一撂片子,心里猛地一個驚悚。我想到了我的正事。

      “李主任,曹娜的片子怎么會診下了?”我急切起來。

      李主任像是一口響了很久又沉默了的鐘,突然又被人敲了一下,“哦”地嗡了一聲,整個空間里有一種怪乍乍的吃驚。也許是他太投入于雜志里的某個東西了,他抬起頭,兩眼茫然地望著我,好一會兒才從腦海里找回我說的事情。

      “早會診完了?!彼畔码s志,慢條斯理,仿佛是把剛找回來的東西往順里捋捋?!捌鋵崨]啥,關鍵在于病人的家屬,他們一定要找一個受傷的部位。有個女的好像對醫(yī)院里的一些規(guī)矩、包括事故的善后處理要什么依據,都非常清楚。”

      “什么意思?”我似乎沒聽明白?!澳闵笛?!”李主任說。他停住了,還有別的東西,但沒再說。“你要有你的堅持。”

      我點了點頭。我感覺到了,語意雖不明,但語感很厚重。

      “你上去后,十二樓。他們會找你的。在給手腕打石膏前,得讓你知道。你得交了費才可以做。你得堅持。他們已經決定下的是右手腕骨裂,你堅持再給右手腕做個CT。你要有你的堅持?!彼Ц吡寺曇?,有些語重心長。

      “趕緊上去吧?!彼终f,“書我收下了,會認真拜讀的。地址我發(fā)給你?!?/p>

      十二樓原來是急診住院部。我下了電梯,走出入口后,前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一個柜臺。柜臺上沒人。我從左邊的樓道向里走去,我挨著門上的玻璃往里看,走到頭了也沒有發(fā)現他們。我又折回到柜臺前,我想問問人,敲了敲柜臺也沒有人從柜臺后面出來。我索性又沿右邊的樓道向里走。沒走幾步,曹仲民從一個門里走了出來,擋住了我。我左進他左堵,我右進他右堵。

      “干什么?”我心里有恨,但說話還是很平和。我不想把事情惹翻。“不需要我在場了嗎?你的意思是?你說個話,我現在就回?”我說,帶著點揶揄。

      “白雪呢?”他的用意在這呀?!拔以趺粗溃俊蔽艺{侃地說,“再說了,白雪是誰?我認識嗎?”“你?”他哼了一聲說,“和你一直嘀嘀咕咕說話的那個女的。她人呢?”

      “不是你們一塊兒的家屬嗎?”我好笑地說,“我怎么知道?”“你等著。你癲狂,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他剜了我一眼,讓開了路。

      我進了曹仲民出來的那個門。曹娜不在里面,其他人都在。

      “曹娜呢?”我問。好像誰都有心事似的,一臉默然。“人呢?”我問何英。何英正和一個大夫在一臺電腦前看著什么?!霸趺磿\下了?”我走到了何英旁邊。

      何英看見了我?!罢媚銇砹耍蠓蛘夷?。”他又轉向大夫?!熬褪撬??!薄笆裁??”我說?!按蠓蛘夷隳兀愫退f?!?/p>

      這不正是和朱楓在一塊兒的那個大夫嘛。何英怎么和他湊到了一起?

      “你來了正好?!蹦莻€大夫說,“我們會診了兩次,曹娜的右手腕有處骨裂,得做處理。是要動手術,還是打石膏呢,正在研究做決定。病人已在手術室里。這個也得家屬拿主意。你是肇事者,你得說話?!彼遥滞娔X。電腦的整個屏幕是一張黑色的圖片,里面有幾根黃線游走著,一閃一閃的。

      “你過來看?!蹦莻€大夫側了側身子,用手在電腦屏幕上指著?!昂苊黠@,”他指著圖上一個亮處。我也看出來了,那是手腕,“這兒,你看,”他指著手腕上的一個骨頭,“斷裂了,橫著骨頭??吹搅藛??”我的確看到了一根小骨頭上,橫斷著有個裂縫。我不由自主地在點頭?!翱辞宄税??”他又說。

      “看清楚了?!蔽艺f。但我也想起了李主任說的話?!澳蔷涂熳鰶Q定。十一點多了,趕下班得把這個病情處理掉。還有別的病人呢,我們總不能光讓這個病人給拖延住?!彼f。

      “我的意見就是打石膏?!辈芤幻裢蝗徽酒饋恚曇艉芨叩卣f。“做手術太麻煩,也不想再叫姑娘挨那個疼,就把石膏打上慢慢緩?!蓖A艘粫?,好像別人還沒理解似的,又說:“這個主意就得我拿,再誰說了都不算?!?/p>

      大夫很冷靜,他想從何英的臉上找到點幫腔。“你覺得呢?”他說。但何英把臉扭向了別處,馬上站了起來,胡亂地向他笑了下向外走去。

      他并不看重我,沒有再向我問話,似乎他已經給我說明了病情,以下就不是我的事了?!澳蔷吐牸覍俚?,給曹娜打石膏。病情呢,大家都看到了。就這樣吧?!贝蠓蛘f。他站了起來又坐下關了電腦?!凹覍賯兛梢源谶@里,到二樓的輸液室去也行。打石膏很快的,完了就下去輸液?!彼駳獾毓牧斯淖?,像完成一個多重的使命。

      “你,”他指著我,“你趕緊下去交費?!蔽覜]否定,也沒肯定?!澳愕脠猿?。”這是李主任說的,我記著呢。我走向何英:“是真的嗎?”

      “啥?”但他馬上就反應過來了。“電腦上的和片子上的截然不同。我是說電腦上的和片子上的,不是一個人的,不一樣大?!?/p>

      “那你咋不說?”我說,“我還以為啥原因,你和他湊到一塊兒了?!?/p>

      “你咋能那樣想?”他笑了笑,并沒生氣。“是他聽說我懂醫(yī),給曹娜敷了冰牛奶,把曹娜頭上的包給敷下去的,就叫我到電腦前看那個圖。他是故意的,不知道我究竟懂得多少,塞責我呢?!?/p>

      走了幾步,他又停了下來?!翱隙ㄓ袉栴}?!彼f,“曹娜拍片子的那會兒,朱楓和他說的就是這個事。我給你說過?!?/p>

      “那咋辦?”“咋辦?如果說得過了怕家屬鬧事。很明顯,朱楓和那個大夫說定了什么?!?/p>

      “我有個主意,做個手腕CT?!蔽艺f,“這樣總說得過去吧。為了確診嘛。他們也不好反對吧。我又沒說不讓做手術、打石膏。”

      他望著我,吸了一口氣,咂巴了一下嘴?!斑@個主意不錯。你是怎么想出來的?很聰明呀?!?/p>

      我不能說是李主任出的主意?!熬瓦@么一想,你看行的話,還得你給他們說,給那個大夫說。得趕緊?!蔽壹蛹绷丝跉狻?/p>

      他望了望我,摸著墻上掛著的畫像上白求恩的嘴唇?!昂茫艺f。先給大夫說?!?/p>

      他急走幾步,接著就跑了起來。我跟得也快,到了手術室才追上。朱楓和曹娜在里面,還有另一個大夫。

      進去的大夫剛要戴口罩,看見了呼呼哧哧的我們。“還有什么問題嗎?”他說,“先到外面去。這是手術室,我們要給病人打石膏,有話等這事完了再說?!?/p>

      “這個話就得現在說?!焙斡⒄f。他本來就很白的臉,更顯蒼白,“先不打石膏。先不打了。”

      “咋不打了?”和曹娜坐在一塊兒的朱楓先急了?!澳隳茏隽诉@個主嗎?”她像風一樣地旋到了何英旁邊。“是不是真正的肇事者是你?一開始我就看出來了,車開得那么爛,肯定是你。怕出錢嗎?怕出錢就不撞人?!?/p>

      又是這話,我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何英總是那么冷峻,別人說什么都可以置之不理?!拔覀兿朐購筒橐幌?。”

      “咋復查?”大夫說?!霸僮鰝€CT,做個手腕CT?!焙斡⒄f?!班牛瑢?,”我說,“做個手腕CT?!贝蠓蛞幌陆┳×耍院箦e動了一下牙齒。

      “你在懷疑我們的會診嗎?還是?”他一下口氣強硬起來,“要懷疑就到別處看去?!薄安皇菓岩?。”何英說,“只是想再檢查一下,確診一下?!薄斑@不就是懷疑嗎?”大夫說。

      站在一旁的朱楓立起了陡峭的嘴唇:“不行。我代表家屬不同意。娜娜受不了這種反復折騰?!?/p>

      何英很寬展地笑了笑。他雖然沒說啥,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笑就是一種抗拒。是他一貫的持反對意見時的撤離,而撤得越遠,拒斥的力量越大。他把臉轉向了別處,一架儀器像一個鞠躬的人一樣站在那里。

      我現在才明白了李主任說的“你得堅持”的真正含意。有各種意見向你攻擊,你不堅持肯定就是另一個結局。

      “那好,你既然能做主,你就給曹娜治療去。怎么治療我都沒意見?,F在我不管了,完了做處理。當然,我還要把現在拍下的片子拿到別處去鑒定。”我底氣很足地說。

      大夫一下惱羞成怒了,臉紅耳赤地把口罩往操作臺上一扔?!安还芰?,你們咋弄咋弄去,商量好了再說。不在這里治也行,別處去?!彼驹谀抢镉弥割^擦了擦儀器上的一個標簽,像是在對儀器做細致研究。但他腳下一滑,身子向前一傾,額頭幾乎碰到了儀器的橫臂上。

      我看出了他心里的復雜,想笑但忍住了?!白?,”我拉了一下何英,“我們走,讓他們決定去?!蔽肄D向朱楓,“你們咋看都行,完了處理。啥結果我都認,總行吧?!背隽耸中g室,我又返回說:“大夫,給你說清,片子我可得拿走。我到別處再去會診一下。比如省上的哪家醫(yī)院?!蔽铱戳艘谎勰樕掀鹆藥综缜嘧蠒瀳F的朱楓,又轉身出了門。

      我走到何英身邊。“走。不管了,去會診室里把片子拿上走?!?/p>

      “慢點?!焙斡⒆Я俗业母觳?,“這不是結果。慢慢走,不要鬧得太僵了。你看著……有人會承受不住的。”

      他話音沒落,朱楓就追了出來。“這個你們得管?!彼麄€臉都漲得紫紅。

      “咋管?”我說,“我們說了又不算?!?“你們說到底咋弄?堅持不打石膏嗎?”她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為難之情?!安皇遣淮蚴?,我們可沒有說不打的話?!蔽彝送斡ⅲ拔覀兪钦f再復查一下,確診手腕處有骨裂了,就打石膏?!?/p>

      “大夫說了,打石膏越早越好,遲了愈合慢?!彼f,“他們三番五次地會診,難道還不能確診。再咋確診你才信呢?”

      “做一次手腕CT?!蔽艺f,“CT拍片更清晰?!薄罢l給你說的?”那個大夫說,“誰出的這個主意?!薄皼]誰?這是個常識問題?!薄袄畋虢o你說的吧?”“李彪是誰?我們都不認識呢?!蔽液俸僖恍?。“曹娜的主治大夫。”他呲了呲嘴唇。

      我搖了搖頭。

      “肯定是。他一直和我作對?!钡膊荒艽_定。不過他已軟了下來?!澳呛冒?,就按你們的要求,做手腕CT?!?/p>

      “那你得開個單?!蔽蚁刖徍鸵幌職夥?,把就診卡在手里晃了晃了?!艾F在在急診住院部,你是這兒的大夫。得你開單吧?!?/p>

      “那不是我的范疇?!彼麕缀鯖]了任何興趣,麻木地說,“沒住院,我不管,到下面急診室開去?!?/p>

      單子開上快十二點了?!斑@會兒已經做不了CT了?!崩钪魅握f,“那邊馬上就要下班了,做一次CT最少得半個小時。你們先回去吧,下午兩點半來了做?!彼蛭医o了一個深遠的笑意。

      我說:“謝謝!我得趕緊把費先交了?!?/p>

      交完費,我問曹一民怎么辦。我心里發(fā)急,不能一直讓他們把我耗住。我還有我的事,比如報警,比如宋麗馬上就來了,比如我現在連單位上都沒打招呼……我得把他們甩開,利用中午這點時間辦這些事。我還得吃飯呀。他們總不會連飯也不讓我吃吧。我說:“我送你們去。你們家在哪里?遠不遠?我送你們。”

      “那倒不必了。”曹一民說,“但是有個事情得往清楚里說一下?!薄吧??”我說。

      出了醫(yī)院門口,何英說:“你們先說,我到地下停車場開車去?!?/p>

      我把鑰匙給了何英。我說:“你說啥事?說吧。”

      “你這是肇事逃逸。”他激動了起來,嘴唇一顫一顫的?!澳愕秘摲韶熑??!?/p>

      “你怎么還糾纏這個問題?”我說,“車里拉著曹娜,是為了給她看傷才離開現場的,怕她有啥危險,怎么是肇事逃逸?又不是我一個人開車走了。”“怎么不是?”他聲音非常強硬,“沒給家長說就是逃逸。還更嚴重呢。如果曹娜當時是被撞死了呢?你拉上不會做別的處理嗎?”

      “你積點口德吧?!蔽艺f,“那是你的女兒?!蔽翌D了頓。心里的火在上升,我得按下去。既然他說了,我也姑且一次,我說:“即使把人撞死了,也還有她呢。她在車里坐著,況且就是她要我們馬上送曹娜上醫(yī)院的?!蔽抑钢鞐?,“是你一直在操控,對吧,朱楓?”

      “我急著救人,難道錯了嗎?”朱楓懵了,像當頭挨了一棍。

      “錯不錯不是我說了算的。難道你聽不出來嗎?說我是肇事逃逸?那么你呢?是你讓我這樣干的?!蔽艺f。

      朱楓臉一陣青紫?!拔也恢?。我不管了,與我何干?!彼砷_了牽曹娜的手,甚至還甩了一下,像爬懸崖似的,痛苦而艱難地走了。

      “再說了,肇事逃逸不是誰說了算的,有交警呢?!闭f到這兒,我想到了趕緊要做的事。我得報警去?!澳悴荒茏摺!笔葑硬苤倜窦奔钡刈妨松蟻?,“你跑了咋辦?”

      “可能嗎?”我剛要說“別以小人之心怎么怎么”,但壓下去了。我不想把他們惹惱,事情也就夠多的了?!澳惴判陌??!?/p>

      “有過的,”他說,“我媳婦前幾個月就被一個外地車撞下……”我揮了揮手,向空中擺了一下。他停住了,可能意識到了白雪給我說了什么。他結巴了幾下,換成了另一個方式?!翱偟昧粝滦┦裁磻{據?!彼f。

      “難不成要扣押我嗎?你們?”我說。

      這時,何英把車從地下停車場開了出來,停在了我們旁邊。

      這個瘦子靈機一動。“不扣你。有了那個就不怕你跑了。”

      “啥?”“行車證,身份證?!薄吧矸葑C就在我身上裝著?!蔽艺f著拿了出來,又從車上取下了行車證拿給他們看?!暗媒o我們?!辈苤倜裾f,理直氣壯。“可能嗎?”我吃了一驚,“現在沒有這些證件誰都寸步難行?!?/p>

      “你又不逃離,”這個瘦子,說話真讓人咬牙切齒。“就中午一會兒,你要到哪里去?還寸步難行呢?”

      “我要報警,我要找保險公司,都得要身份證和行車證的?!蔽议W開了他欲搶奪的手。“我保證?!薄氨WC頂個屁用?!辈苤倜裾f。“得想個法子?!辈芤幻裾f,“要不你干什么,我們都跟著你?!薄安恍?。”我得堅決,“你們沒這個權力。”

      誰都沉默了下來。

      何英下了車,看到了僵持的局面。“拍個照吧,”他說,“把照拍上也等于你們把那些東西拿在手了?!?/p>

      也對。只能這樣,不然讓他們纏死呢。

      “我無所謂。”我說,“咋都行,反正東西不能給你們?!彼麄兿嗷ム止玖藥拙洹!爸荒苓@樣了?!辈芤幻裾f。

      曹仲民拿出了他的手機,可能覺得不妥,又接過了曹娜的手機。讓我把證件拿好后,他把兩個證件連著各拍了幾張。

      我讓何英開到市政府門口,我想看看能不能從那里的攝像頭里截取下幾張有關我們事故的圖片。我一直沒有報警的另一個原因也有這個因素。宋麗電話說過,最好是本人,最好有現場照片。

      已經十二點過了,大院里幾乎沒有進出的人了。車剛停在大門口,就有一個保安從側面的一個門里走了過來。

      “這里不能停車。”我一看正是那個嘴唇黑紫的保安。是他說我的車沒打轉向燈,也是他問了曹娜有沒有問題,把曹娜的摩托車推開,破壞了現場,而我也就因著這種發(fā)展,把車開去了醫(yī)院。后來發(fā)生的事里有他的因素,但我并不怨他。

      “隊長好。”我沒有叫他師傅什么的,突然冒出來這么個稱呼?!澳悴徽J得這輛車了嗎?”

      “是你呀?!彼R上熱心起來,“咋看下了?沒啥大傷吧?”他說?!皼]事,人好著呢。”“人沒事就好。別的啥都不是事?!?/p>

      這話一下感動了我。我的心里仿佛突然從一種災難里脫離了出來。

      “大哥,”我說。我不叫隊長,叫了大哥,我是被一種感情帶進來的。“得你幫個忙,大哥?!?/p>

      “什么?能幫上的盡量?!薄敖o交警隊報警,得有現場照片。能不能從你這兒的攝像頭上截取幾張。”我說。我已經覺得有了指望,并且我把這個指望又轉到了何英身上。“要截的話,還得你弄,我可不會。得鼓搗到手機上,得發(fā)送給交警?!?/p>

      何英點點頭。

      “恐怕沒有。”保安說,“早晨就來了個人,說是保險公司的。他看了攝像記錄,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問我事故的具體位置,拍了幾張照片走了。”他有了幫不上忙的失意,但還在努力?!耙荒銈冊僬艺摇;蛟S吧,你們找一下,看有沒有。據我所知,門頂上的這個攝像頭是專門拍攝上下班人員的,事故的那個位置有些遠,拍不到?!钡€是把何英引進了值班室。

      我沒進去。我在外面轉悠,想發(fā)現一些其它跡象。我在事故點上撿到了一個皮墊。

      他們從值班室里出來了,保安很歉意地擺擺手?!皼]有。這個攝像頭根本就攝不到那個位置?!?何英指著事故點。

      “這個攝像頭,你們值班室里有沒有監(jiān)控?!蔽抑傅氖俏覄偛虐l(fā)現的路邊上的一個攝像頭。

      “那個不屬于我們。那是交警上的,得找交警隊。”“是啊,”何英說,“給交警報警,讓他們取證嘛?!薄澳俏掖螂娫??!蔽艺f。我按通了宋麗發(fā)給我的報警電話。

      一接就通。那肯定是值班室的。

      “報個事故?!薄暗攸c?!薄笆姓T前?!薄皶r間?!薄霸绯堪它c十七?!薄霸趺船F在才報?有現場保護嗎?”“沒有。”“有拍下的現場照片嗎?”“沒有?!薄霸趺词裁炊紱]有?”“就是沒有?!?/p>

      他嘆了口氣說:“咋都是這個樣子?!?/p>

      “咋弄?”“寫個事故報告,下午來交警大隊,報給唐隊處理?!蔽艺f:“好的。謝謝!”

      何英要送我回家。我說:“我能開車,已經緩過神來了。倒是把你忙乎了一早晨,又受累還受氣。真是過意不去?!?/p>

      他說:“說那話干啥?朋友之間,誰沒個難處?!?/p>

      我真的很感激:“這么遲了,要不我們一起吃飯去,然后再回。”

      “各忙各的吧。有需要就打電話,我會隨時過去?!薄耙呀浱闊┠懔恕O挛缢嘻惥蛠砹??!?/p>

      我剛要上車,保安跟了過來?!澳ν熊囄曳藕弥?,放心,等你們事故處理完了取來。”他還在補救沒有幫上忙的失意?!爱敃r,有個高個兒的拍了照片,我給你打聽一下?!?/p>

      我把手機號碼留給了他。

      到家后我給宋麗打電話,問她啥時候到,怎么吃飯,我給她準備。她說:“你別管我,你自己吃好就行。其他事先別放心上,回去了商議?!彼m是這么一說,但我覺得還是給她把飯做好是對的。

      我到廚房,開什么都沒動靜,我才明白電還沒來,就連燒壺茶都是無能為力。

      盡管不感到餓,但我必須吃點什么。不餓也得吃,我得保持體力,下午還有許多事得跑腿,誰知道還有什么意外的人和事。

      “還在忙嗎?吃了沒?一定要吃飯。多多保重身體?!毙⊙┑奈⑿?。盡管我和她并不熟識,但這個時候的關心是很大的動力。

      我不想回信,但我又不得不回信。我沒有寫字,按了一個玫瑰花的表情回復了過去。我閉上眼睛,不是回味什么,只是感覺到一種東西在消解著疲憊。

      我睜開眼睛時,想撤回已經遲了,表情已讓她接收,并且回復了一朵玫瑰和兩杯咖啡。我迷惘了一下,然后奮力走回了原有的執(zhí)著。我得下樓去,我得吃飯。我想起小區(qū)門口有個賣重慶小面、牛肉砂鍋的小飯館,決定就到那里去。

      我吃過后,給宋麗也帶了一份。我又從旁邊的小賣部里買了幾瓶礦泉水,回到了樓上的房間。

      我沒有給她再打電話。我給她發(fā)了一個短信,說家里還沒電,我在外面吃了,給她也帶了,一會兒去接她。

      她卻把電話打了過來?!皫Щ厝チ艘埠?。原打算下了車后,在車站上吃點什么了回。你別接我來,車站離家又不遠,我也沒啥行李,十分鐘就走回去了?!彼f,“這種事肯定把人陷得很累,像在一個淤泥坑里,你得一腳一腳地拔出。我知道很累人的。你先睡會兒,休息一下。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彼龗炝耸謾C,沒有聽到我的抽泣。

      我也想睡。我眼睛澀,沒有電梯,上下幾趟也遛得人非常疲憊,但又沒有一點睡意。我點了一根煙,開了窗戶。因為宋麗知道我已戒煙,不能讓她一進門就產生膩煩。她一直拒斥我的這種惡習,并堅持讓我戒了。

      我連著抽了兩支,然后把煙灰、煙蒂倒進了水池,用水沖了。我坐在沙發(fā)上,望著窗外,走到了窗前。我想到了早晨時,我也有過同樣的行動,但心情不同,就這么幾個小時,許多東西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動。我已不是一個急著上班的人了,那是我的過去時或者未來時。我的現在時是處理事故,我成了一個交通事故肇事者了。

      我冷笑了一下,突然心煩意亂,有什么事給忘了,或者疏忽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我在廚房巡點了一遍,又進了書房。拿起記事本,一琢磨,我想起來了——事故報告。下午到交警隊報案時,得給電話上說的那個唐隊交事故報告,我得趕緊寫好。

      從電話里聽到要什么事故報告,我就沒有在意。我覺得非常容易,但現在要寫了卻無從著筆。首先是格式問題。這個網上應該有。我打開手機,輸了關鍵詞“事故報告”,出現了很多,有些是范文,在該具體的地方打著叉兒,而有些就是真名真姓真地點真事件。我瀏覽了幾條,已明白了怎么寫。

      河西區(qū)交警隊:

      本人莫西,開著一輛車號甘G·×××的尼桑小轎車,去上班的路上,在……

      不到十分鐘,我就寫完了。

      我統覽了一遍,覺得有些地方過了,有些地方又稍欠火候。我根據個人的能力又改了一遍。我不想過飾,也不想遮掩,該咋就咋,只憑記憶把經過敘述了就行,堅決不帶個人情緒。

      我突然又把它撕了。我覺得字寫得不好,行距也把握得不均勻。我也不明白為什么突然這么拘泥,也許一次小小的變故,就會把人變得謹小慎微,甚至縮手縮腳。我的談笑風生呢,我醉后的龍飛鳳舞呢。我自嘲后又感到后悔,我沒有抄下就撕了,得重寫。

      才又寫好,有人開門。不是敲門,是鑰匙開。我知道是宋麗到了。我走到門口,門“哐”地開了。她吃了一驚。“你咋沒睡呀,這人。啥事不要太放在心上,太執(zhí)念,就會心盲。”她說,“心盲了,就不會判斷事情了。比如……”她停了下又說,“比如你早晨的時候,是不是想了別的……”

      我咧嘴笑了笑。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笑。

      我給她說了詳細經過。她坐在了沙發(fā)上?!皼]事。沒什么大不了的?!蔽抑?,她一部分是在安慰我,一部分是在考慮下一步怎么做的自言自語。

      宋麗說她開車。我說我行,我已經從驚嚇中過來了,我能開,可她說不行。

      “你還是省著點吧,等你完全寧靜下來了再開??隙ㄊ鞘裁催^往的東西讓你分了心?!彼f著睨了我一眼。

      車起步后,她說:“我們直接去交警隊。”

      我說:“恐怕不行。得先去醫(yī)院,不然人家會說我在逃避,說好的兩點半一起到醫(yī)院的。”

      她說:“交警不也說好的是兩點半嗎?”

      我局促起來?!斑@不一樣。交警是籠統的,只說他們兩點半上班,到兩點半就可辦事了,辦事的又不是我一個。而醫(yī)院是約定好的,人家中午分手時都怕我溜了,這下要不去的話,正好證明了他們的擔心。我還一直給他們保證呢?!?/p>

      “你保證個屁?!彼嘻悰]有惡意,但總覺得我很搞笑?!八麄円蝗喝诉B個CT都不能領上做一下嗎?又不用交費了,那是怕出錢。也太推諉了。幸虧是別人碰下的,要是自己出的事故呢,誰給她跑腿?!彼A送#戳艘宦曑嚴?,換了擋。她在轉彎,一輛車沒給任何信號就變換了車道,加速沖在了她的前面。她剎了剎車。

      “現在開車的怎么都這德行?!彼龘u了搖頭,“難不成,曹娜吃飯都得你給喂了?”她又回到了先前,但情緒開朗起來。她自己先笑了笑,又突然說:“要不你給他們打個電話,讓他們先做CT。說我們去趟交警隊,一會兒就去了。”

      號我倒是留下了,即使我不留,他們也非得留。是曹一民問我的號,我說給他,他又打通給我的。但我還是覺得不妥。我不是怕他們,我是不想失信于我說過的話。當然,我也可以像宋麗說的,不管他們,由他們自己看去,看完了咋處理都行。最好還是弄上快點檢查,快點處理,最好能快快撤出這件惱人的事里?!安恍?,”我說,“我覺得不妥,說好的,不去人家怎么想你?!?/p>

      “你這個心盲。”她在取笑我。

      我讓她這樣一說,也覺得自己太單純了。我想再找個說服的理由,起碼不讓她取笑。我在衣服口袋里摸索著,摸到了事件的重點:就診卡和CT單在我這兒。交了費后,我記得給他們呢,緊接著就是曹一民的一通亂纏,讓他給攪混、忘了。“這個,”我得意地一笑,“這個在我手里,他們就沒法做CT?!?/p>

      “啥?”她問。車很擁擠,她認真地看著前面,幾乎沒有看一眼我手里拿著的東西。

      “就診卡和CT單?!蔽艺f?!澳蔷拖热メt(yī)院,把這些東西給他們,給他們說一下,我們就去交警隊。這樣的話,你也得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趕快到醫(yī)院?!?/p>

      并不是我們想的那樣,急著趕到交警隊去,好像那個唐隊就專門等著給我們辦事。宋麗開著車,本身就在一個待轉區(qū)里拐彎時,被一個協警擋住,說她沒讓行人,要沒收行車證,我們說明了本來就是報案去的,沒了行車證沒法報案才放行,就耽誤了近半個小時,我們到那兒已三點過了??梢贿M門,整個走廊里都擠滿了人??繅Φ囊慌乓巫由希總€人臉上都是一種怪異的表情,有沮喪的,有冷漠的,有縱著鼻子欲哭不哭的。封戶門廊里也幾乎站滿了人。很顯然,這里有個大事故在處理,雙方家屬吵吵嚷嚷的。

      我們好不容易才擠到了里面。唐隊在哪個辦公室?我想。走在前面的宋麗突然喊我,我跟了過去。原來在她站的那個地方有個過道,與一個大廳連著,出去后就是前門。這才明白,我們是從后門進來的。過了走廊,大廳里人倒不多,各邊的排椅上,坐著稀拉的幾個人,或者就幾乎空著。出了旋轉門,就是大院。院子的南半邊停滿了車。

      宋麗在一面墻前看到了什么,喊我。上面有一個長方形鋁框,里面貼滿了交警的照片。

      “只有一個姓唐的。”她用手指了指上面的一張照片。“唐士紅?!?/p>

      我默默記下了他的名字,又記下了他的警號。看照片上好多都長得很像,但警號是不一樣的。

      “唐隊在哪個辦公室?”我問。

      “我剛問了一個從這過去的警察,他說就在過道那邊的南排第一間辦公室里?!?/p>

      我們折回后門里的走廊時,一群人擁擁攘攘地向過道那邊的大廳去了。走廊里的人減少了許多。第一個辦公室門前只站著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驚驚恐恐的,像是才進來,松著圍巾,自言自語地相互低聲抱怨著什么??繅Φ囊巫右部粘鰜碓S多位子。我覺得得等會兒,剛要去椅子上坐,宋麗就喊我了。

      “過來呀,哪有時間閑坐?!彼f?!疤脐犜趩??”她問那兩個年輕人?!安恢馈!蹦械恼f,女的搖了搖頭?!澳銈冞M嗎?”她問。那兩個年輕人只是互相茫然地望著。

      “那我們先進了?!彼嘻愓f。她敲了敲門,也不等里面應聲,就一按把手,推開了。

      “找唐隊?”她說。里面原來沒有報案的人,只有一個交警在翻著一撂材料。電話響了,他接起來,“嗯嗯”了兩聲又掛了。“唐隊不在?!彼f。

      宋麗看著我,像是懷疑我先前說過讓我兩點半來報案的話。

      “有人讓我來的?!蔽亿s緊說,“我中午打電話報的案。接電話的人說,兩點半,寫好事故報告,到這來找唐隊?!蔽易屗嘻惏盐覍懙氖鹿蕡蟾婺贸鰜?,那東西在她包里裝著。她給了我,我往那個交警手里遞,他沒接。我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他把剛看的那撂材料往一邊推了推,幾乎是不情愿地撫了撫我放下的事故報告。

      “這個給我沒用,”他說,“電話上說你找唐隊,那是根據出事故的地段,把你們的處理分到了二分隊。這個我管不了,就得找唐隊??伤@會兒沒在?!?/p>

      “不是說好的兩點半嗎?”我說話有些誠惶誠恐?!笆前。莾牲c半上班。可是唐隊早晨接了個報警電話出去就沒回來,可能是個大事故。誰知道呢?等等吧?!边@時他才認真看了一眼我的事故報告。他用手拍了一下?!澳愕倪@個能行嗎?”他端詳了我一眼,仿佛是我的那個報告寫得很差勁,讓他面對起我來很吃驚?!斑@可不行?!彼h里推了推事故報告,又看起了材料。

      “那咋辦?”宋麗說。我不知道說什么,甚至有些羞辱,覺得這么個都寫不好。

      那人不說話。

      宋麗又問:“有格式嗎?肯定有范本的?!?/p>

      那人頭也沒抬地說:“出后門,向馬路對面看。這個,拿上去,那邊有用?!?/p>

      是個文印部,里面很多人,本來店面就小,我們兩個人進去有些擠。我退了出來。一會兒,宋麗也出來了。

      “身份證,”她說,向我伸了伸手?!安还馐且环菔鹿蕡蟾?,還有別的。他們這里一應俱全?!彼齽傄由矸葑C,又縮回了手?!昂唵沃亍N铱戳艘粫?,你不用管,只要有這個,”她抖了抖手里我寫下的那份事故報告,“什么都不用說,他們就給你弄好的。里面抽煙的人太多,氣悶得很。你拿進去弄。”

      我進去后,操作者剛好做完了一個人的一份事故材料。我把身份證和我寫下的事故報告遞了上去。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是莫西的嗎?下一個是莫西。你得等會兒。那個女的。得一個一個挨上來。”他指了指他肘旁隨手寫下的名單上我的名字。

      我說:“我就是莫西?!?/p>

      他接過去一看,對上了號,把身份證轉給了另一個操作臺上的女的,讓她復印。他把我的報告上的關鍵詞一一核實了一遍:“早晨八點十七,市政府大門口,甘G·×××,尼桑,莫西,對吧?!彼终f:“手機號?!?/p>

      我說:“13……”我剛說了兩個數字,他就制止了。他說:“別說。寫在上面?!彼咽鹿蕡蟾嫱平o了我,又給了我一支中性筆。

      我有些好奇,我站在了他旁邊,看他怎么操作。真的很簡單。電腦上,事故報告是寫好的,不像我那樣,沒有詳盡的說明。只說在哪,啥時間,啥車,不說誰碰了誰和別的。它是通用的。

      他只把他核實了的那幾個關鍵詞換了,又換了手機號。他打印了一份?!昂昧恕!彼f,連同那個女的遞過來的身份證和復印件給了我,我翻了翻,還有另一份什么,我不太懂。“十九元。”他說。

      走廊里已經沒有幾個人了。他們不像是在辦事,像是在等人。我推開了先前進去過的那個辦公室,還是那個警察。

      “唐隊……”我說的不僅僅是這兩個字,但他截斷了我的話。

      “還沒來。”他仰了兩下脖頸,“再等等吧。一會兒就來了?!薄昂冒??!蔽肄D身要出。宋麗越過了我,走上前去?!罢垎柼脐牼烤箒聿粊??”她帶了情緒。

      “來是肯定的。”交警說。“啥時候?總得有個確切時間吧,光一會兒一會兒的?!彼榫w在蔓延?!拔乙步o你說不上。出警了,這個誰也說不上。遇上個大事故,要是死了人,光家屬的胡攪蠻纏都應付不過來。再等等吧?!?/p>

      “四點多都快五點了?!彼嘻惞九艘痪?,“等到啥時候呢?”她轉過身想走,又轉了回去:“要不,你打電話,給我們問一下。”

      他頓了下,把手放在了桌子上的電話機的話筒上,又收了回來。

      “還是你們給他打吧,我給你說他的手機號?!蔽亿s緊拿出手機,聽他邊說邊按。

      出了門,我給宋麗說:“你給打。我把號記下了,我給你說?!?/p>

      她說:“我也記下了?!蔽蚁肓讼?,我是肇事者?!斑€是我打吧?!?/p>

      為了方便,我把他的名字都隨手記上了。我按通了唐士紅的手機,但一直到響完也沒人接。我又按了一遍,還是不接?!翱赡茉诿Γ鹊仍俅??!?/p>

      這當兒,宋麗的手機響了。她和那邊說了幾句,掛了后,說:“是保險公司的。說他早晨到事故地點去了,沒有取上什么可靠的證據,材料不夠不行。他說要到醫(yī)院去見一下傷者,問對方一些情況,拍幾張照片。他問我們在不在醫(yī)院。我說病人在醫(yī)院,我們現在在交警隊報案來了,一會兒回去。他讓我提供病人或病人家屬的電話?!彼衽袛嗍裁此频拿灾??!霸趺崔k?我們到醫(yī)院去嗎?還是就在這等著?”

      “我們沒必要去吧。讓他問病人去,他們有他們的鑒定方式。我們去又干不了什么?!蔽矣X得我們又不想干擾什么,也提供不了更多。“你說呢?”

      “那好,”宋麗說,“你說家屬的手機號,我給他發(fā)過去。”

      我只有曹一民的手機號,我給宋麗說了。我突然覺得,我應該再做點什么。我打通了曹一民的手機。我想到CT做了,我要問的是結果。

      曹一民說也正要給我打電話呢。我說:“做完了嗎?”他說:“做完一會兒了。”我說:“結果出來了嗎?嚴重嗎?”他吭了吭。

      我頓時感到驚恐。是不是我把一切都弄錯了,錯怪了他們?

      他在那邊和誰說著什么,聲音很低,是故意壓著的。并且我能感覺得到,他把手機給了別人。

      “骨裂是有,但不是太嚴重。CT片畢竟比拍下的片子清晰。我們又會診了一次,不必打石膏了。觀察一下了,看怎么處理?!笔悄莻€堅持要打石膏的大夫的聲音。他嘀咕了句什么,又把手機傳了回去。“你聽清大夫說的了嗎?”曹一民說。“聽清了。那現在咋辦?”我問?!按蠓蛘f了,輸液,把早晨開下的藥輸完了再復查。”

      “好吧。你們先弄上輸,我把這邊的事辦完就過去了?!蔽覜]有說保險公司的人要去的事。我的思維被他說的復查給卡了一下,我想到了許多。

      我剛一停住,宋麗就說:“你的這個電話還打不完了?!彼谝巫由献?,忽地站了起來?!摆s緊給唐隊打電話,這個重要?!?/p>

      她這種口氣,肯定讓我受了些不良情緒。“你打。你不打干啥呢?”我說。但說歸說,我還是趕緊打了,依然沒接。

      宋麗從過道去了那邊。坐了有一陣子了,我想再打一次,但我的手機先響了。

      “你們在哪兒?”曹一民說。“還在交警隊。那邊怎么樣?”我說,很籠統,但很簡潔,他明白我問的是什么。“就在輸藥,沒啥異常?!薄澳蔷秃谩_@邊的事還沒辦完,辦完就過去了?!?/p>

      “還沒辦完呀?!彼艹泽@,甚至不相信地煩燥,“報個案這么費勁?”

      “一直在等?!蔽乙矡┰铮珘鹤×?,“管事的人就沒來?!?/p>

      他沒再下問,也許他也在控制情緒,為手腕的事,他本身就有些理屈?!坝羞@么個事?!蹦苈牫鰜恚M量用的是商量的口氣,“大夫們又會了一次診,說娜娜的手腕不打石膏了,也不做其他手術了,但得做個手腕保護。大夫說,用個手托就行了??墒轻t(yī)院里沒有這個東西,讓我們自己在外面買呢?!彼A送S终f,“我的意思是,你們辦完事了,一路上找找看哪個藥店里有了買上個?!?/p>

      “行?!蔽液翢o猶疑?!笆滞惺莻€什么樣的東西?”“這個不用你擔心?!彼粤艘宦暲^續(xù)說,“大夫說了,你一說手托,藥店里的人就知道?!?/p>

      我心里有一股塑料燒焦了的異味,“滋滋”生疼。盡管對我來說是好事,但我還是覺得不暢快。先是手術,后是石膏,這會兒又是什么手托。這分明是在捉弄人嘛。是誰在一步步妥協,在找臺階下。朱楓已退出去了,曹仲民下午我送卡去了也沒見人,只能是曹一民了,還有那個大夫。

      “好的,沒問題?!蔽艺f話依然很和氣,甚至謙卑。我掛了手機。宋麗過來了?!氨kU公司的人到事故點了,要我們過去,主要是你,說再了解一下情況呢。咋辦?還等嗎?”

      “我已經打了幾次電話了?!?“咋說了?”“都不接。你再打一次,試一下。”

      她按上了唐隊的手機,通了?!疤脐牐闵稌r候能回隊上來?”那邊剛說了個“我”字,就沒聲息了。她又打過去,反應是“你所撥打的手機已關機”。她攤了攤手?!斑@種情況絕對是沒電了。算了,回吧?!?/p>

      “稍等?!蔽矣诌M了辦公室,里面的那個交警依然在翻看材料。

      “唐隊來不來?我們還等嗎?”我麻木地說?!芭?,”他瞅了一會兒什么說,“他來過電話,說下午過不來了,又接了一個事故。”“你怎么不早說?讓我們一直等?!薄澳阌譀]問?!薄拔覀円恢痹谕饷娴戎?。”“我也有我的工作。再說了……不說了。你們明天早晨九點半來。唐隊說了,他那會兒準能過來?!?/p>

      一個下午就這么白耗掉了,曹一民那邊還以為我們故意躲避呢。

      “得先去事故點?!彼嘻愊窨茨吧艘粯哟蛄恐?,仿佛我干了什么錯事?!澳愀墒裁慈チ耍俊?/p>

      “就問一下那個唐士紅來不來,我們等不等,等到啥時候?!蔽矣行獯跤酰炎约憾颊f煩燥了,低聲罵了一句。

      “我知道。”她說。她又加重了些語氣,“我知道你干什么去了。我的意思是,你問個話,為什么用那么長時間。你究竟干什么去了。打你電話還一直占線。問話就問話,還一直和人通話。你究竟干啥的呢?”看來,她真的等惱了?!拔沂钦f,你開車時,是不是也和人通電話呢?我是說早晨的時候?”我也惱了?!翱赡軉幔渴莿e人打過來的?”我又補充說,“我就沒接?!?/p>

      “沒接?沒接怎么那么長時間都在占線?!薄耙恢痹诖??!薄笆钦l?”她說,帶上了冷腔?!澳憔筒荒軖鞌??保險公司的人一直在催呢,你就沒個輕重緩急。

      “掛斷不太好,那樣做不禮貌。不接的話,打電話的人判斷不來是你不接。有可能忙,也有可能沒有聽到?!?/p>

      “禮貌個屁?!彼炊慌?,冷腔變成了可笑。她嗟嘆了聲?!澳憬o誰留念想呢?還會設懸念了,肯定是個女人?!彼f著打著了車?!斑€等嗎?”她像是剛想起來正事。

      “不等了?!蔽矣辛爽F場感,“那個交警說,唐隊打來電話,又接到了一個事故報案,來不下了。讓我們明天早晨九點半過來,那時唐隊會來交班。”

      “簡直是……”她的手機響了,看了看沒接,“保險公司,又催呢?!彼饎恿塑囎?。

      我想起了另一個事?!暗觅I個手托給曹娜。”

      “什么手托?什么樣的東西,難道醫(yī)院里沒有,非得外面買?!彼A送?,又加了句深刻些的不滿,“搗什么鬼?”

      “醫(yī)院缺貨。曹一民說的?!薄罢f明了什么問題?是事故太多,還是醫(yī)院不負責任?”她長長地像是負壓很重地吐了一口氣,“也許我們這個事故走到這一步本身就是一個套路,你說的那個什么缺貨的手托,就是被這種套路套沒了的?!?/p>

      “得把手托給買上,別惹得人家說話?!?/p>

      她沒說什么,又前行了一段,打了轉向燈,向右靠了過去。她把車打進了人行道里的一個停車位上。

      我進了藥店門,一個女的迎了過來。我說:“手托。買個手托。”“沒有。”她說,回答得很干脆。

      后面跟著一個很老舊的男人,沒穿白大褂。“沒有嘛。”他接上說,“我不胡說?!彼囊恢皇衷诳诖飫恿藥紫?,沒見什么,就拿出了一根煙。他給我示意了一下抽不抽,我搖搖手。他點燃了煙說:“我們這附近有好幾家藥店,你們都沒必要去找了,都沒有。我給你們說個地方,在醫(yī)院斜對面,向東的一條街上,南排的那些鋪面都是藥店。那里問問看有沒有?!彼人粤艘宦暎瑧秳傔M來的一個客人去了。我出門時,他突然又扔來了句:“早過時了,誰還讓你買那個?!?/p>

      上車后,宋麗說:“不去事故現場了,保險公司的已經又去醫(yī)院了,說在那兒等我們。”

      曹一民又打來電話?!罢€不來?”他口氣生硬,在懷疑我。

      “正在找手托呢?!?/p>

      不是撒謊,我沒有撒謊的毛病。因為這時,我們已經到了醫(yī)院門口,已下車向有藥店的那條街走去。宋麗又向前開,她得找個車位停車。

      我進了一家藥店。里面有幾個穿白大褂的在整理貨架,有個男的站在一架鐵梯上,搖搖欲墜的樣子,下面有個女的遞著什么。

      “買啥?”其中一個女的很殷勤地說,“需要什么?”“手托。護手腕的,骨裂了?!?/p>

      女的抬頭看了看站在高處的男的說:“沒有吧,好像好久沒賣過那個東西了?!?/p>

      “有?!闭驹陧斏系哪莻€男人說,他臉在黑處看不清。他說:“有是有,但現在取不出來,在庫房底層積壓著?!?/p>

      “能不能給找找?”我急切地問。“沒有?!彼终f,“貨架上是沒有,庫房里有,但我總不可能把貨翻個底朝天吧,翻也得幾天。一個手托又不值幾個錢,誰愿意?!?/p>

      我又進了另一家藥店,依然沒有。那個店主說得還絕,純粹就沒那個東西。

      我正憂愁著,曹一民又打了來電話。

      我說一路找來,都沒有買到:“我現在到了醫(yī)院對面的這條街上,問了幾個藥店都缺貨。只有一個店里有,他們說貨壓在庫房底下,取不出來?!?/p>

      他說:“算了,不買了。來吧,還有別的事?!?/p>

      我懵了,就這么簡單嗎?說不買就不買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剛掛了,手機又響了?!澳阍谀膬??”宋麗說?!暗降子袥]有,手托買上了沒?”她聲音里有些不安和不快?!拔以谒幍?,但是都沒有?!?/p>

      我問她在哪里,她說在醫(yī)院對面?!百I上沒買上,你趕緊過來。保險公司的人在等著呢?!?/p>

      我和宋麗到了醫(yī)院二樓急診輸液室時,已經六點多了。白雪也在場。我用生疑的眼光望了望她,但沒有更多的表露。不想讓宋麗認為才一早晨我們就顯得多熟。

      我說:“你好。來了。這是我妻子宋麗?!蔽医o他們相互做了引見。

      宋麗只和白雪搭訕了幾句,就和曹娜說起受傷的情況來。

      我看他們把話頭兒轉到了事故的開端上,我不想聽,真的聽膩了,每個人一開始總要問起事故是怎么發(fā)生的,都說得很細節(jié),仿佛人人都在渴望這樣一種刺激。我不想再攙和進去,但得有個避開的理由。我想起了剛才保險公司的人說,所有醫(yī)院里交了費的單據都要把發(fā)票換上。我給曹一民和宋麗說,你們先在這說說話,我換一下發(fā)票去。

      我沒坐電梯,走著下去,剛到了大廳,白雪也跟了出來。

      “你怎么來了?”我說。“我和你一起去。”她說。“這合適嗎?讓別人怎么想?”我說。

      她笑了起來:“你也太謹小慎微了。那么怕呀?怕誰?怕你妻子,還是怕曹仲民?”她收住了笑,連一點笑容都沒有了,“放心吧,我說的是回家呢。他們不會想到我找你來。”

      “你怎么來了?你不是說你不來醫(yī)院了嗎?”

      “是啊,我是說過,但有前提的。他沒來,我就來了。我下午打電話問娜娜情況怎么樣,又問她隨她來的都是誰,她說就她和她爸。我還特意問曹仲民來沒來,她說沒來,我就來了。我和娜娜關系好,貼心?!?/p>

      我點著頭?!捌鋵崳彼劬γ噪x了一下,又說,“其實,我主要是過來看看你,怕你受不了。事情倒不大,主要是他們,他,你知道。但現在應該好了。我已知道事情的發(fā)展了,曹仲民不會再摻合進來了。我很擔心你。我看出來了,你很善良,甚至到了懦弱的程度。你妻子來了就好,看得出來她是個有主見的人,遇事有個商量的人?!彼L出了一口氣,“沒事了,我得回了。”

      我怎么沒和她留個聯系方式,起碼把手機號留下呀。我到換發(fā)票的地方,窗口關著,才想到已經下班了。但我被白雪臨走時的最后一句話給咬住了?!拔疫€有話,我到時候會給你說的?!笔鞘裁茨??到了病房里,我還想著這個問題。

      宋麗和曹娜很開心地說著什么。曹娜從靠在疊起的被子上坐了起來。曹一民也在一旁不時地露出一絲控制不住的淺笑。看我站在一旁一會了不說話,曹一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說:“再別說話了,說得多了頭又疼呢?!彼麑Σ苣日f,立馬拉下了臉,轉向了我,“就等著和你說個事呢?!?/p>

      “什么?你說。” “這個里面人多,我們到外面說去。你也來?!彼钢嘻?。

      宋麗望了望我,我看出了她眼神里的不快。我知道她針對的是曹一民的那種指示性的口氣。但我用眼光平復了它?!皝戆?,啥事我們一起說?!?/p>

      出了門,曹一民先站定了?!拔矣植挥災銈?。我也是個干工程的?!?/p>

      我心里一晃,遇上老板了,敢情好,起碼就像他說的那樣,不訛人?!澳蔷秃茫芾习??!奔热凰敲凑f,我就改了稱呼?!澳阏f,啥事?”

      “我不訛你們?!彼终f,“大夫說明天還要輸藥觀察。我想就不輸了,給你們省著點,對吧。”

      “行,”我說,“你能這樣理解就太好了。”

      “家屬只要通情達理,啥都好辦了。藥輸完出去到外面了,我給娜娜買套衣服壓壓驚?!彼嘻惵曇衾镉辛水悩拥那榉?,望著曹一民凝重起來了的神情。

      他停了好一會兒,抖了抖嘴唇,像是很吃力的樣子:“衣服就算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做個一次性處理。你們的那個案也別報了。我是說,我們私了?!?/p>

      他怎么又來了反轉,不是說不報警我就是肇事逃逸嗎?“那么,手腕呢?”我說,“咋辦?”“不治了,讓它慢慢好去吧。娜娜年輕著呢,大夫說,自愈能力強,自己就愈合好了。”

      “不治好怎么處理?”我說。我在煤礦上干過,我知道這樣處理的話,就牽扯到要出醫(yī)藥費的多少了?!安恢瘟?。治也是我們自己治,與你們沒關系了,不能總耽誤你們的工作?!?/p>

      宋麗聽明白了,按捺不住了:“你說。得多少吧?”曹一民不出聲了。他抽出了一支煙,遞給了我,又抽出一支看著,像是在端詳上面的字。我說這里不能抽煙,又還給了他。“你說呢?”在接煙的當兒他突然說。

      “這個得你說,我們又不清楚。你得根據傷勢說?!蔽艺f?!坝植挥災悖植挥災??!彼孟伦齑絽萘藚萆献齑?,“最少也得兩萬吧?!?/p>

      “兩萬?”宋麗吃驚地說,“啥根據?”“傷勢呀。不是他讓我根據傷勢說的嗎?”他臉上的表情指向我。

      “但也沒有這么嚴重吧?”我說。

      曹一民把一支煙放進了煙盒里,另一支叼在了嘴上。從旁邊過來了一個護士,看到說:“這兒可不準抽煙?!彼敝戳四亲o士一眼?!胺凑瓦@么多,一分都不能少。你們看?如果要是行的話,復查也不用你們管了?!?/p>

      我望望嘴唇一直抖著的曹一民,又望望略顯冷漠的宋麗。說實話,這個事情太讓人煩心了,我想盡快了結。我?guī)缀跻f“行”,但我不能說,這也太多了。我知道事態(tài),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在步步為營地設著圈套,而私了是他們節(jié)節(jié)敗退撤到了最后的防線。

      宋麗低下了頭,然后抬了起來?!斑€是復查吧。復查完了根據結果處理?!彼褕远ㄆ饋淼难酃廪D向我?!鞍敢驳脠螅魈煸绯?。娜娜要輸液的話,明天就繼續(xù)輸液觀察,然后復查?!?/p>

      “不輸了?!辈芤幻裾f,“你們看著辦。你們還是考慮一下我剛才說的,也許對雙方都有好處,起碼不耽誤你們的工作?!?/p>

      “我們會考慮的?!彼嘻惪磥硪呀浤枚酥饕?,“后天了做個全身CT?!彼咽痔岚鼡Q在了另一個手里,活動了一下先前提包的那只手?!熬劈c,后天九點,我們同時到這兒,還掛急診?!?/p>

      曹一民的嘴唇抖著,一直抖著,好像肚子里有一篇念不完的報告。“我不是訛你。”他聲音很低地說,突然像是切中了什么要害,興奮起來,大聲說:“我懷疑你是酒駕,宿醉,知道嗎?”我聽過這個詞。曹仲民給我說過。

      我哭笑不得。曹娜在里面喊了一聲:“爸爸?!?/p>

      “什么都行。”我笑了笑,“復查完,處理的時候再說。娜娜的藥輸完了,我開車送你們回家吧?!?/p>

      第二天,案報得非常容易。我們去得早,八點半就趕到了交警隊。一敲那個辦公室,聽里面說了一聲“進來”,里面的人正是唐隊。他在往一個皮箱里裝著照相機和其它一些東西,像是又要出警的樣子。

      “唐隊好?!蔽亿s緊說,“報個案?!蔽疫f上了那份事故報告?!吧稌r候的事故?”他說,先沒有看報告?!白蛱煸绯堪它c十七,在市政府大門口?!蔽艺f?!罢@么長時間了才報來?”他看著事故報告。“當時為啥不報?”“當時?當時只顧救人了,沒顧上,下午來,你又出警了?!薄熬热??傷得嚴重嗎?”他加重了語氣?!皼]有。做了全面檢查,哪里都沒受傷?!薄澳悄銥槭裁凑f是救人?”他有些生氣,“話往準確里說?!?/p>

      “沒經過這號事,給嚇悶了?!薄罢l經過?對方來了嗎?下面把名字簽上,手印按上?!彼咽鹿蕡蟾婧鸵恢е行怨P推給了我,又拿過一盒印泥放在了我面前?!皩Ψ經]來?!蔽液灹俗?,又按了手印。

      宋麗一直在旁邊站著。她說:“咋處理?啥時候處理?唐隊?!?/p>

      “我現在有事。再說了,你們的對方當事人也沒來,就沒辦法處理。”他說,“星期一早晨,就這個時候,你們一起過來處理。這是個小事故,又沒傷下人,最好你們雙雙協商好,然后在那個打印部里,就你們打了事故報告的那兒,把協商好的處理意見打印上三份,拿過來,我給你們處理?!彼盅a充說:“還有雙方的身份證也復印上。”

      進來了另一個交警,提上了皮箱,催著唐隊。

      “另外,有事故現場照片,也打印出來?!彼髦弊雍褪痔祝熬瓦@樣?!彼湍莻€交警一起前后出了門。

      說下的復查日,也就是星期五并沒有復查。說好的九點一起到醫(yī)院急診室,可我們等到九點半了也不見人。我埋怨宋麗說我早晨要打電話去拉他們,可宋麗不愿。

      “咋辦?你說?”“你現在打電話問嘛?!敝荒苓@樣了,我不高興地按通了曹一民的手機。

      “今天不復查了?!彼油ň驼f,口氣很硬。“為啥?”“曹娜感冒了,起不來了?!?/p>

      “那啥時候復查?”我怕有什么新的東西出來,繼續(xù)麻纏下去。我急中生智,“娜娜病得厲害嗎?我們過去看一下去。厲害了就拉上到醫(yī)院來看呀。”我送過他們,我知道他們在哪里住。

      “不必了?!彼跉庖膊幌裣惹澳敲从擦?,“已經看了,吃藥著呢。今天星期五,緩上幾天,星期一了復查吧。要不就不復查了?!蔽夷苈牫鰜?,這句話里有抵觸情緒。

      “那可不行?!蔽亿s緊說,“復查了要是有啥問題,得抓緊往好里治。這是我們的責任?!蔽矣謺灾岳淼卣f:“娜娜還是個姑娘,可千萬不能留下什么后遺癥。”

      他停了片刻說:“行吧,那就星期一。但是可不像你們說的那樣做全身CT。沒那個必要。我聽人說,做CT傷身體得很。光做個腦CT吧。我怕當時頭上起的那個包,有什么后患?!?/p>

      “手腕呢?”“也不做了,好了。” 這么快就好了?我心里胡亂罵了句什么。就這樣,又把兩件事湊到一起了。復查和處理。

      星期一早晨八點,我們就吃過早飯收拾好了。我沒問宋麗就給曹一民打了電話。我真的怕他再有啥變故,不要說是去交警隊,連復查都做不了咋辦?電話通了,他說不用接去了他們正在打的。我又誠懇地謙讓了一次,他還是不同意。我不必再強求了。我說那就一會兒在急診室見。

      我們到了,他們還沒到。我想先到急診室把處方單開下。早點開下好,不然一會兒又到交接班時間了。但我想到就診卡沒在我這兒,行不行?我給李主任一說,他說沒問題,有記錄呢。他馬上從電腦上調了出來,開好了做CT的單子,讓我交費去。我剛想給他說手腕的處理經過,但他笑著搖了搖頭。

      他們來了三個人,曹娜、曹一民,還有他的妻子。見了她,我才想起,曹一民在事故的那天曾說過,曹娜的媽媽有病,說是精神上的,沒讓知道。可這會兒又讓來是什么意思。我給宋麗悄悄說了,讓她注意點,不要太沖撞她。

      說實話,感覺并不像曹一民說的那樣,她還是挺隨和的。相互介紹后,她就稱呼我為編輯,看來他們早說過了。

      看氣氛很不錯,我想我得把有些事事先說明。我說:“CT拍完了,就得去交警隊。雙雙都得去。也就是說,我們都得去那兒,得到那兒去處理。”

      曹一民向一邊軸了一下身子,像是突然被傷害了一下似的說:“難道我那天說的建議,你們就沒有考慮一下?”

      我知道他會這樣問的,也做好了回答的準備。我說:“考慮了,其實就是按照你的意見辦呢。只不過是到交警隊那兒做個見證。”我停了停,我看了看曹一民的表情?!靶瞧谒哪翘欤覀兊浇痪爤蟀溉チ?,說了這個情況。那個交警說,我們雙方協商處理了最好,也就是你說的私了。但他說,我們協商好了寫下個協議,在他們的監(jiān)督下,把一應手續(xù)辦了,他們那備個案就行了?!?/p>

      曹一民聽明白了,臉也順暢了。“那倒也行。只是得多少,你們考慮好了嗎?”

      我說:“這個等復查完,結果出來了,我們協商。其實你也明白,我們的處理,重點就在這兒?!?/p>

      我突然想起了一個更重要的東西,我在電話里給忘了。我說:“曹娜的身份證帶了嗎?交警說了,事故當事人雙方的身份證復印件,必須得有。”

      曹娜搖了搖頭。“咋辦?”他說。

      還是宋麗機智,馬上說:“我們和曹娜做CT去。你,”他指著我,“你和曹老板取一下去。”

      我們把身份證取回來時,CT已經做完。并且宋麗把所有單據的發(fā)票都換好了,在大廳里等我們。

      宋麗把我拉到一邊悄悄說:“又做了個心電圖?!薄罢τ肿瞿莻€?有問題嗎?”我說。

      “曹娜的媽媽一定要讓做。說姑娘這幾天感冒了,心慌得很?!?“結果呢?”我說。

      “做完后,她們娘兒倆先出了心電圖室。我等著出報告。我急著問正常嗎?那個大夫,是個女的,她說心率不齊,不過沒問題,妊娠反應,這很正常。我嚇了一跳,但我馬上鎮(zhèn)定了下來。我得把這個情況給她說明。我說人家還是個姑娘。我說興許是感冒的原因,她這幾天感冒特別嚴重。大夫說,那也是很有可能的。她說一定是感冒引起的。好懸啊,幸虧我多了個心眼,等在了旁邊。不然也不定人家會在報告上填啥呢?”宋麗說。

      “最后填的啥?”我說?!罢B铮€能是啥?你巴望著是啥呢?”她笑著說。

      “我巴望屁呢?我巴望著快點處理完,落個清靜?!蔽业偷蛧@息了一聲,“趕緊去交警隊?!?/p>

      剛上了車,我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

      “要照片嗎?”那邊那個人沒有任何開場白和問候語,直截了當地說。我沒有反應過來?!敖煌ㄊ鹿?,市政府大門口。難道你這么快就忘了?”

      “太謝謝啦!”我說,“你是誰?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的?”

      “我是誰不重要,關鍵是只有我照下了事故現場照片。至于號碼嘛,是那個保安告訴我的。要的話,就加我微信,就這個手機號。”

      “要呀。太謝謝了?!蔽亿s緊掛了手機,把號復制上,在微信上添加了他。

      “發(fā)吧,老兄?!蔽以谖⑿派险f?!昂?,馬上?!笨墒堑攘撕靡魂囘€沒見動靜,我又說了一遍:“發(fā)吧,老兄。我在等你呢?!睕]成想他卻也說了句:“我在等你呢?!钡任沂裁囱剑坎痪褪諅€照片嘛?!拔液昧耍偷饶惆l(fā)了?!?“那可不行。你得買。你得給我轉賬了才能發(fā)呀?!彼f。

      “多少?”“兩千。”“這么多呀?!蔽以胍菐装倭司娃D過去?!安欢?。你沒有這些照片事故根本就處理不了,保險公司不會理賠的。你可以把這筆費用加在給對方的處理費中。我干的就是這個行當,我不會白給誰照片的?!?/p>

      我給宋麗說了這個情況。她馬上怒了?!安桓桑瑢幙刹粓?,也不干這個事?!?/p>

      我在微信上打了個:“去你媽的。”

      這次,我把車直接開到了交警隊對面的那個打印部門前。他們剛要下車,我說,“稍等?!蔽也]有熄火。我說:“我們在車上協商處理。協商好了,在這個打印部里把協議書打印好了去交警隊。那天唐隊給我說下的就這個程序。外面冷,又沒個別處說事的地方。就這兒吧?!?/p>

      “好吧?!辈芤幻裾f。但他還是一口咬定兩萬,一分都不能少。

      誰都不說話了,只有發(fā)動機的聲音,像是一個孤獨的和尚在不停地念經。

      宋麗居然閉上眼睛像是在享受什么,或者是睡著了。

      我開了車上的音樂。

      “關了。”宋麗忽地坐了起來,像一塊從哪兒滾過來的石頭,非常堅硬?!皟扇f?根據在哪兒?說足理由十萬都給。”她的話已震顫了曹一民,他的嘴唇又抖了起來,并且話也軟了下來。

      “你說?”“好,我給你說。”宋麗一副拉開架式的樣子。“曹娜才學著騎摩托三天吧?那天早晨天氣冷,她戴的帽子都把眼睛遮住了吧?曹娜的手腕一點傷都沒受,這都是真的吧?這些都是曹娜在床上給我說的,你也在旁邊聽著呢。你當時還當個笑話聽著,后來你發(fā)現不對了才制止曹娜。還有別的,我就不說了,你心里比誰都明白?!?/p>

      宋麗看著嘴唇不停顫抖的曹一民,又轉向曹娜的媽。“你說,娜娜媽媽。你們也太不關心孩子了。這么冷的天,讓孩子騎上個電動車。騎也行,讓學會了再騎呀。才學著就讓上路,能行嗎?你不知道,娜娜媽媽,有些錢我們花在孩子身上也行??墒撬麄兙尤宦犐弦粋€朱楓的話,讓醫(yī)生做假,要給娜娜好好的手腕上打石膏呢。片子出來身上各處都好好的,主治大夫說了,他們不聽,就要找上別的大夫做假。難道為了錢就非得讓孩子受那份罪?”宋麗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把自己都說激動了。她用手撫著自己的胸口,換著氣?!皬筒榻Y果你們也知道,啥問題都沒。我們也不說是一分錢不出,不管誰的責任,畢竟孩子受了驚嚇,也誤了孩子的幾天工,我們得給補償?!?/p>

      曹娜娜的媽媽剜了一眼曹一民,局促不安地望著宋麗。“其實,這些白雪都給我說了,就是娜娜的嬸嬸。說的是啊。只要人好的,別的都不是個事?!彼窒蛭艺f:“她一直說你呢。莫西……”她還想往下說,被曹一民給截住了。

      “不讓你來,你偏來,來了就犯病?!彼f?!敖o,”他又給宋麗說,“那你說給多少?”

      宋麗思謀了一下,其實她一直在思謀著,這個我知道。她說:“復查了,娜娜身體沒問題,醫(yī)藥費我們全出了。從上周星期二到今天一周時間,誤工費一天二百的話,一千四。不這么細算了。給你們兩千吧。怎樣?”曹一民很快地搖著頭。“不行。最少也得一萬。”

      “啥根據?”宋麗說?!熬褪恰!蔽艺f,“你也看出來了,這些天我一直在遷就,幾乎像孫子一樣地跑著腿。為啥?我那么急死火燎的,不就是為得曹娜好嘛,怕娜娜真有個三長兩短或者留下什么后遺癥。我坐骨神經痛,你們誰看出來了,誰在乎過,我腿子一瘸一拐地直跑,而你們只會在那冷漠地指示我,冷不丁還給我制造個罪名,什么肇事逃逸了,什么無證駕駛了,什么醉駕了。只有白雪,跟上我跑來跑去地忙活?!蔽野言捀纱嘟o挑明了?!熬瓦@,娜娜的叔叔還罵我和白雪有什么關系。有啊,有關系,這個關系叫:人之常情?!蔽腋纱嗾f,“不多說了,再加上一千,總行了吧?!?/p>

      曹一民還沒說話,娜娜媽媽先說了:“曹一民,行了,不要心太狠?!?/p>

      “不行,最少也得四千?!彼澏吨齑?,又咬了咬嘴唇,仿佛發(fā)著什么狠。

      “三千五吧?!蔽艺f,“這個可以了吧?!?/p>

      “不磨嘰了?!彼嘻惤由险f,“給你三千八吧?!?/p>

      曹一民又進了一步?!叭О税侔耸??!辈芤幻裾f,“圖個吉利?!?/p>

      再不說了。我們一起下了車。

      打印部里只需要處理下錢的數字,在現有的協議上一改就好了。沒用上三分鐘就打印了三份出來,又復印了各自的身份證。

      唐隊在,剛好處理完了一個事故。

      我把協議書、身份證復印件遞給了他。他拿起身份證復印件和我們一一對著看了一下,放下后,又看了一遍協議書。他說:“錢給對方付了嗎?”

      我說:“付了。我從微信轉賬給他的,轉給曹一民行嗎?還是給曹娜?”

      唐隊說:“誰都行。在協議上簽字,只是曹娜和曹一民都得把字簽上?!?/p>

      他看著我們簽完了字,又在名字上面按了手印。他說:“好了,你們各拿一份協議,我這兒留一份就行了。結了,回去吧?!薄翱墒?,”宋麗說,“事故處理完了,你得給我們出個事故認定書?!蔽以趺唇o忘了,這是那天下午在醫(yī)院門口,保險公司的小伙子安頓了又安頓的。

      唐隊看了看我,把手伸向宋麗?!皷|西拿來?!?/p>

      “啥東西?”宋麗疑惑地問。“照片呀?!碧脐犝f?!拔乙恢苯o你們說的照片,得有事故現場照片。沒這個我沒辦法給你出認定?!碧脐犝f,“去找照片去,找上來了,把罰款交了,我就給你出。”

      我們悻悻然出了門。

      我趕緊給那個網名叫小流的發(fā)微信:“我要那些照片。”

      小流瞬間就回了信,好像他就等著我說話呢:“行啊,打四千過來?!薄安皇钦f好的兩千嗎?”

      “你還牛得很。什么‘去你媽的,罵得好,兩個字值兩千。打過四千來,我馬上給你發(fā)照片?!?/p>

      “媽的?!蔽易炖镎f著,又在微信上寫了個:“去你媽的?!卑阉麖耐ㄓ嶄浬狭ⅠR刪了。

      我們八點半到交警隊,想讓交警這邊出認定書,因為保險公司說沒認定書是絕對沒法理賠的。

      一進辦公室門,我就先觀望唐隊的表情。我說:“唐隊……”唐隊已經發(fā)話了,他的臉上也沒有那種緩和或者通情的任何跡象:“照片找上了沒有?”

      “沒有。”我雙重失望地搖了搖頭。

      宋麗可沒灰心。她說:“你們?yōu)槭裁床徽{一下視頻。保險公司的人說,路上所有的攝像頭都是由你們監(jiān)控管理。”

      “這個,”唐隊說,“你們?yōu)樯恫划敃r就報案,我們會過去人的。攝像頭不一定能看得清楚,調得出來調不出來還都是個問題?!?/p>

      這時進來了一個小伙子,拿著一撂材料遞給了他。他說:“你們先出去,我處理個案子?!?/p>

      宋麗沒出,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她說:“我們的也是案子?!蔽乙沧诹松嘲l(fā)上。

      唐隊和那個小伙子一問一答地說著案情。

      那個小伙子說完后走了。唐隊把臉轉向了我們,有些吃驚:“怎么還沒走。沒照片,你的這個認定就沒法寫?!?/p>

      宋麗似乎已拿定了主意,很堅定:“得你們調視頻。這是你們的責任?!?/p>

      唐隊臉上猛地怒了起來,但馬上又放了下來,轉為遷就的樣子:“好吧,小雷,你帶上他們到四樓監(jiān)控室調去,調視頻去。”

      在四樓的一間管理間,有個交警遞給了小雷一個登記本,小雷邊問我邊做了登記。然后那個交警領著我們進了隔壁的監(jiān)控室,指定了一臺監(jiān)控電腦讓我們看。

      小雷把這段視頻反復倒著看了幾遍?!斑@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彼f,“看不到事故發(fā)生的鏡頭,截取不上那個場面的照片不行?!?/p>

      他把同樣的話給唐隊說了。唐隊攤了攤手:“這就沒辦法了。沒有現場照片,我是沒辦法。好多騙保的就是這樣來的。弄個處理協議,就是沒有照片,要我們出認定書,就把保給騙上了?!?/p>

      我聽明白了,怒了?!澳闶裁匆馑迹闶钦f我們是騙保的。至于嗎?為了幾千塊錢,你說話有個尊嚴的。”

      他反而笑了,像是突然才想起來說:“幾千塊錢根本就不需要交警的認定書。你們是上在哪個保險公司的,總不是私人的吧。我辦了多少案子了,只有大案子才要認定書。當然小的也要。但是其它保險公司,這種小案子要是材料不齊全的話,他們會想辦法自己認定的?!?/p>

      我剛要把這個當喜訊給宋麗說,宋麗卻有比這更大的喜訊:“保險公司的人說,我們把車開到事故點去,他們會有辦法的。就現在,他們也馬上就到。也是唐士紅的那段話,給了我啟示?!?/p>

      “走吧?!彼嘻愓f。

      我們到事故點時,保險公司的兩個小伙已在那等著了。一下車,宋麗就說:“在哪兒,還沒來嗎?我給打電話。”我一眼就看見人行道的出口處,也就是曹娜從那里駛出來撞了我的車的地方,停著一輛白色的小車。我把車就停在了我記憶中撞了人的位置。下車后,正在踅摸著,那輛車上也下來了兩個人。

      我們同時向對方走去。有一個我們認識,是那天在醫(yī)院門口見過的那個宋麗稱呼為小劉的。他說:“你們的這種情況,我給部門經理匯報了,算特殊情況。既然交警不給出認定,那我們就找個別的方式。但照片是非得有的,得存檔,沒有照片絕對不行。這樣吧,摩托車在哪兒?還有騎車的當事人?把摩托車推來,放成當時和車相撞跌倒的位置和狀態(tài),我們拍幾張照片就行了?!?/p>

      “這是?”我似乎沒明白過來。

      另一個小伙給我解釋說:“虛擬個現場。”他又說,“摩托車在哪兒?對方當事人,方便嗎?叫得來嗎?”

      “摩托車?你稍等。”我知道摩托車當時是那個保安保管著,不知道現在曹一民弄走了沒。門口站的不是那個紫黑嘴唇的保安,我看了一眼,他已經向我們走了過來?!斑@里不能停車。”

      “我是那天出了事故的那個,當時沒有拍下照片,保險公司要虛擬個現場。稍一會兒?!蔽液鷣y比劃了一下,“隊長呢?”

      他向大院里指了指:“里面呢。”

      我剛進了大門,保安隊長就從環(huán)形路上走了過來?!把策壢チ?,隊長?”我說。

      他點了一下頭?!澳莻€照相的高個子找你了嗎?照片給你了沒有?”

      “是你找到他的?” “不是,我一直在找他,就是打聽不著。可是昨天早晨,他找我來了,我把你的手機號給他說了,讓他趕緊聯系你。我當時還說給你打個電話,讓你過來。他說不必了,他找你就行了?!?/p>

      “他找到我了。他給我打了電話??墒撬X?!薄岸嗌??”“兩千?!薄皾L他的蛋吧。幾張照片,要那么多錢,吃人呢。他是個什么鳥?沒給吧?!薄八f他就是干這一行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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