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庭院的貓咪,三個月大了,其中一個,成為我家一員。我給他命名:姓黃——披一身橘黃底褐色條紋閃閃發(fā)亮的華美皮毛;名英俊——有一張忠厚老實的包子臉;字黃愛中西——如今他日日與一堆中西書籍作伴,觸目所見,只有書;號無事忙——就像那個大觀園里多情、單純的怡紅公子,盡日忙些無用之事。
古人以地名、氏族、父姓、賜姓、官職等等,作為姓氏、字號。如同父母給子女、皇帝給臣民、哲學家給萬物、上帝給造化自然,我也來為我的貓命名。我得意洋洋,拿這些名字呼喚他。貓并不理我。只得改口叫“貓”,或模仿他的聲音(咪嗚、繆嗚、喵嗚、喵嗷、呼呼、嚕嚕,視情緒變化,聲音略不相同,最近他啞啞地發(fā)出顫音,好似變聲少年,自言自語地嗯嗯,如同孩童應答,有時他竟發(fā)出咩咩聲,好像他是只羊,難道他還會發(fā)出牛或驢的叫聲)。我輕聲喚貓,他抬頭看看我(發(fā)亮、烏黑、迷人的瞳孔啊,有時是深不可測的全黑;黑暗中,貓的眼睛變成兩個閃閃發(fā)亮的玻璃球、夜空中的星、海底的夜明珠、隧道里的探照燈;日光下,又變成兩泓布滿黃綠水草的湖水,閃動著兩尾小黑魚;瞌睡時,他的眼窩慢慢凹成杏仁碗來盛一只小黑螞蟻……)。更直接的是,撬開貓罐頭微細地咔噠一聲,或輕輕敲擊貓碗,無論藏身何處,我的“無事忙”都會迅速竄到你跟前。
所以,命名,僅僅是我的、皇帝的、哲學家的、上帝的游戲。命名,一種言辭,是為了書寫、喚回記憶的必要。貓們若要書寫歷史,將貓口語轉化為書面語,也會給自己或他者命名吧?!或許他們真的有名字?貓拿爪子在泥地、樹干、沙發(fā)、貓抓板上抓撓爬梳,留下深淺、凹凸、毛糙的各樣痕跡,難不成是在寫作?呆頭呆腦的人卻以為他們在磨爪子?貓用濕潤冰涼的鼻子碰碰你,用腦袋、耳朵、柔軟身子蹭蹭桌腳、被子、枕頭,在所有經(jīng)過的物事上留下他的獨特氣味,難道是在進行獨特的書寫嗎?詩人秘密接頭的暗號是詩歌,音樂家秘密接頭的暗號是音符,貓,難道不是以抓痕、氣味、聲音來交流、表達世界的?或許人們會說,貓的這些書寫是本能不經(jīng)反思的、是短暫而即興的,故而是無法留存的。人,不也是一邊書寫、一邊消失么?人命一生能有多長?百來年后,你在世間留下的軀殼、軀殼的痕跡,不也消失不見了?就算留下些許精神產(chǎn)品,又能傳遞幾世呢?連同我們居住的小小星球,繁華城市、富裕文明,多少光年之后,也行將消失不見了。就算此時此刻,我們,在茫茫暗黑宇宙間運轉,竭力發(fā)出微弱的光亮、音聲,會有外星族類接收到我們的符號嗎?他們讀我們,也如同我們讀貓的書寫符號吧?!
新生兒,睜開那混沌原初閉合于長久黑暗中的眼睛,遇到第一束光,稀奇地望向這個世界的第一物第一人,如同混沌太初,第一束光劃破黑色帷幔,神伸出手指輕輕一點,區(qū)分了大地天空。小貓睜開眼睛的瞬間,對萬物的稀奇凝視,也如同新生兒對世界、人對神的稀奇凝視。有些人的心,很快就老了,對世界不再新奇;有些人,那些詩人、哲人,終其一生,都對百匯萬物充滿好奇,每一天對于他,都是新的,他永遠走在探求真理的路上。智慧如蘇格拉底,稱自己不過是擁有“無知之知”。
我的“無事忙”,最接近蘇格拉底。一切都新奇,全讓他驚訝。他寡食,常常獨自一個,低頭走路,仰首望天,沉思默想,心事重重,好像面色蒼白、眼神憂郁的哲學家。降生在庭院的五只貓咪,無事忙的求知欲最強,才剛歪歪斜斜站起來,就開始了探險世界的路途。貓咪們大快朵頤時,他卻忙于嗅聞花壇上的每一片葉子、每塊石頭;貓咪們呼呼大睡時,他獨立夜空下,仰望星辰,若有所思。雷鳴暴雨的午后,天性怕水的貓咪全躲進了紙板箱,只有無事忙,興奮的小身子忙不跌地竄來竄去,地磚上的水花,屋檐下的水滴、水柱子、水瀑布,全令他新奇,他轉動耳朵、翕合鼻翼、圓瞪雙眼,是在探知水流速度、水滴頻率?水是什么、水緣何而來?抑或是,研究水是世界的本源、貓不可能在同一時間踏進同一條河流之類的哲學命題?無事忙是第一個爬下花壇,闖進貓媽不許他們步足的外界;是第二個順薔薇花藤向上攀登,試圖翻過墻頭、到更廣闊天地去;也只有他,竟敢溜進我家,對我這樣的非我族類,表示親近。早先,我稱他“小探險家”,成為我家一員后,解決了生存問題的無事忙,開始了純粹的“為知識而知識”,“為真理而真理”的忙碌探求。
陌生令他驚懼,也讓他新奇;熟悉讓他安逸,也使他厭倦。吱吱作響的假老鼠,閃閃發(fā)光的小球,飄來飄去的羽毛,嘩啦嘩啦吵鬧的塑料袋,只能吸引他短暫的注意力,一旦了解,再也激發(fā)不起他的興趣。他瞪著我:“拿走它們!能不能有點‘創(chuàng)新精神?!”將他安置在全然陌生的空間,他先是審慎地躲在隱蔽角落,夜深人靜時,他才一點點、躡手躡腳地靠近那些陌生事物,開始新的探險與偵察,一寸寸擴大地盤,在所有陌生物事,蹭上他的味道,掉上他的毛,涂上他的口水,如司湯達一般標記道:我認識,我了解,我來過,生活過,愛過。未知之境,如此強烈地誘惑他、吸引他?。?!他是善解謎語的俄狄甫斯,是那個尋找事物之母伊西斯的夏青特。我家裝修,書房里堆了許多物事,書、衣物、瓷瓶,林林總總,怕貓打翻,人不在時,就不讓他進去。書房門,對于無事忙就是誘惑之門,他蹲在門口,念叨,芝麻開門,芝麻開門,一不留神,就溜進去。他顯然記得,哪些東西搞清楚了,哪些還很奇怪。東西堆積、疊加,使書房“地形”變得極其復雜,具有隱蔽性,幾次三番我在客廳大聲嚷嚷找貓,他卻躲在書房某個角落,一聲不吭。而奇異的粉塵味、水泥味、膠水味、油漆味,工人身上的汗臭味,讓他既驚懼又興奮。每日,只等到工人走了,獲得安全感的“無事忙”,就在柜子、桌椅、工具箱、涂料桶之間來回穿梭、跳躍,發(fā)現(xiàn)美洲新大陸的那個強盜,大約也如此吧?
很快,家里一切,全都熟悉了?!盁o事忙”就眼巴巴等著我買新東西。他非常積極地湊過來看我拆解快遞包,看工人安裝家具,新的灶頭、水龍頭、拖把,他以宰相肚里能撐船的姿態(tài)全盤接受,全都蹭上他的味道。小時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東西:鏡子里的貓(他試圖繞到鏡子后去找另一只),電視上奔跑的人與動物(他一頭撞到屏幕上),打在墻上晃動的手電筒光圈(虛空的捕捉有種幻滅感),水龍頭忽隱忽現(xiàn)的水流、下水道漸漸消失的聲音,他也漸漸掌握了規(guī)律,對鏡像中的自己熟視無睹,不再撞玻璃,換一個角度去捕捉光圈,若是再捉不到,當即放棄,很酷地掉頭不顧了——不能獲得的事物,不能抵達的情境,就是不存在的。子曰:祭神如神在。無事忙也是這么想的吧?
現(xiàn)在,他開始對外界充滿向往。雨打玻璃的聲音;風動枝葉的顫動;陽光在墻上的斑駁光影;飛鳥劃過天空、站立在枝頭鳴叫;桂花盛放時他打著噴嚏,桂花點點落下時他才認識桂花的生命;夜深人靜時老鼠們、蟑螂們的蠢蠢欲動,花園里蚯蚓、馬陸、蝸牛和鼻涕蟲的緩慢爬行,飛進房間的蛾蟲黑色難看的樣子……全逃不過他的眼睛,至于窗外走來走去的兩腳人類、兩輪自行車,跑來跑去的四足貓狗、四輪甲殼車,他趴在窗臺上,向外張望,又羨慕,又驚懼。
我常見他蹲坐墻頭,雙目微闔,尾巴盤著自己的身體,也許在做夢,夢見他擁有一個古各斯戒指,可以隱身,穿墻而出,在外面逛了一大圈,碰上一只心愛女貓,與一個討厭家伙打了一架,與一只大狗對峙半小時,跳上了幾棵樹、幾堵墻,然后,有驚無險地安全回來,不被主人發(fā)現(xiàn)……他怡然地做著夢,此時,一只肥大黑貓,出現(xiàn)在外墻頭,與無事忙隔著玻璃,面面相覷——那是一個誘惑者,一個巫婆,是要拐走“無事忙”去尋找“自由”的新奇世界的那一個。窗外,是未知的黑暗的兇險而充滿新奇的世界;窗內,是熟悉的安逸的令他厭倦的家。無事忙,我寧可相信,假如你出走,不是為了尋找自由,而是為了探知世界。
毫無疑問,貓咪充滿新奇的探知欲,他皮毛華麗、腰身纖細、眼神閃亮,是極具創(chuàng)新精神的浪漫主義者。但他不是試圖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不是極盡燃燒自己的荷爾德林,更不是在曠野中呼喊主要降臨的施洗約翰。貓,他更像一個啟蒙時代的理性主義哲學家,陷在幽暗書房深處,目光閃閃,向外探察,腦袋轉動如羅盤針。他又像一個精明世故的會計師,一個保險公司職員,一個風險投資者,肚子里整日里盤算著利弊出入。貓,真是一個矛盾的混合體,他神秘、浪漫,又是理性的、審慎的、精明的。
貓的審慎,似乎是出于對生存問題的考量。就像《安提戈涅》里的國王克瑞翁,以現(xiàn)世的利或害來衡量、處理一切關系;克瑞翁難以想象,安提戈涅之類的,居然會有信仰,居然會不怕死,居然寧可違背國王的命令而被處死,也要安葬哥哥的尸體。有一陣子,我認為貓是一個霍布斯主義者,生存,似乎是貓生的一等一法則,只要活著,哪怕生活在一個人造利維坦,一個囚籠,也好。房間有兩扇門,一個安放了炸彈、一個是安全出口,我的無事忙,絕對會嗅出火藥味,從安全出口出去。我的這個想法在給無事忙做完手術后,發(fā)生了改變。怕他去舔傷口,給他脖子戴個伊麗莎白圈,視線被遮擋,無法準確判斷方向距離,他只能搖搖擺擺、慢吞吞走路,跳躍攀爬時,半道會掉下來、可笑地撞到桌椅上。戴著枷鎖(伊麗莎白圈)的無事忙,眼神是憂郁的、哀怨的,神情整個委頓下來;一拿掉枷鎖,他馬上在貓抓板上大磨特磨幾下爪子,表示恢復自由身的喜悅,然后飛快地在房間里亂竄、亂跳。于是我很懷疑自己最初的判斷,如果讓無事忙來選擇,他是寧可舍棄我給予的錦衣玉食,也要在廣闊天地間,自由地過他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肚f子·養(yǎng)生主》有言:“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必埲裟茏杂勺栽诘匦凶?、出入,“自由”于他是自然而然的,無所謂善或不善;我強行囚禁他,即便千般寵愛,“自由”也是他渴望之善吧?霍布斯說人在牢籠里或牢籠外,都可以自由地走來走去,在拿掉貓的伊麗莎白圈的瞬間,這個說法不攻自破。
但貓的警惕與審慎,的確是與生俱來的。降生在我家院子里的貓咪,長到三個月,翻出矮墻,進入自然社會中,為了生存,它們與敵人搏斗、接受誘惑、度過饑荒,越過一個個障礙,獲取戰(zhàn)爭勝利,進行圈地運動,贏得異性青睞……只有無事忙,他的好奇心,竟然戰(zhàn)勝了審慎,鉆進我家玻璃門,掉進了我的溫柔的囚禁之鄉(xiāng):沒有生存壓力,沒有敵人進犯,也沒有異性誘惑,危險似乎變少了,但他依然有著本能的警惕與審慎。
貓是用他高度的警覺、敏銳,來支撐他審慎的生存本能。
嗅覺。小貓咪還不會走路,依據(jù)嗅覺尋找媽媽,小豬似的與兄弟姐妹擠在一起;稍稍長大,一有陌生氣味逼近,馬上如小球般滾到角落、縮進黑暗深處,躲藏起來。無事忙三個月大,能夠對氣味做出判斷。家里來客人,他先是本能地縮到書櫥底下,偷偷觀察,仔細分辨客人的氣味,是威脅性的?抑或安全和平的?只有確認了來人的氣味是無害的和平的,他才爬出來,試探性地接近客人,嗅嗅來人的衣服、鞋子、襪子……如果你第一次來,無事忙竟敢躍上你的膝蓋,甚至讓你撫摸,簡直就是恩賜了;下次再來,你已是舊相識,他雖不會如狗一般沒頭沒腦過分熱情地撲到你身上,卻也不會如初次那樣驚慌失措一溜煙躲進書櫥下面了。
聲音。據(jù)說貓咪對聲音,比人靈敏五十倍。先生回家自行車停放在窗外,咔嗒一聲,無事忙已然竄到窗戶,喵喵叫著歡迎;有一回我聽見咔嗒聲,以為是先生回來,無事忙卻紋絲不動,到窗戶一看,果真是個快遞員。拖動椅子,砸碎杯子,電話鈴響,貓都會嚇一大跳;突然鉆到桌子底下,突然躍上墻頭,突然在你手上留下抓痕——那是因為,他比你更快意識到危險。他轉動著耳朵,凝神分辨陌生人進入小區(qū),挨近樓房,按動門鈴,拎著唏嗦作響的塑料袋,移動或放下重物,一切聲音,皆令他心驚肉跳,貓趴在地上,緊張地盯著房門,好似一個怪物會馬上沖進來……我家裝修時,電鋸聲、沖擊鉆打墻、榔頭敲擊地板,房間充斥著種種乒乓巨響、尖銳刺耳得讓人牙酸的聲音,想想看,對于貓,這些聲音放大了五十倍,那是怎樣恐怖的感覺?那些天,我將無事忙移到臥室,鎖上門,他整日只縮在書櫥最下一格,受盡聲音的酷刑,不吃不喝,兩股戰(zhàn)戰(zhàn),不久就變得呆頭呆腦,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我相信,許多背叛革命的,都受過這種聲音的酷刑。
奇怪的是,如果我放古典音樂,或激烈的搖滾樂,無事忙卻安靜地待在藤椅上舔他的毛;我見他微閉雙目、轉動耳朵,就覺得他也在聽音樂;循著樂聲,他挨近轉動的黑膠唱機,兩邊音箱翻滾著震耳欲聾的樂音浪潮,他卻絲毫不害怕,甚至想跳上唱機看個究竟——我真是驚訝??!難道,貓具有對音樂的審美能力?有韻律、有節(jié)奏、優(yōu)美動人的音樂,放大五十倍音量,貓咪非但不害怕,還會覺得愉悅、有余音繞梁、三月不知肉味之感么?甚或他能分辨音樂的喜悅或悲傷?聽多了,還會用貓爪劃出五線譜也未可知吧?
作為一只審慎的貓,置身陌生環(huán)境,有陌生人來,抑或不知是否存在危險時,寧可先躲在暗處:“小心無大多過?!辈幌矚g粗魯聲音,不喜歡激烈叫喊,不喜歡小孩子,不喜歡狗,不喜歡騷擾,他全都有理由躲起來。躲在黑暗角落,四面圍裹,他匍匐著,瞪圓眼睛,冷靜觀察:“敵在明里,我在暗處。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這是貓的策略。仔細分辨氣味、聲音,測算利害得失,耐心等待時機。等到四周安靜下來,他才慢慢爬出來,踩著小肉掌,悄無聲息挨近目標,盯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一有異動,馬上躍起、撲擊,然后迅速撤退。他一邊行進,一邊試探,一邊用自己的氣味做標記,就像美國開發(fā)西部時,跑馬者在經(jīng)過路線插上旗幟標志地盤般,貓用氣味,做他的地標:“這塊區(qū)域,警報解除,這邊,是我的,那邊,還是未知……”我的朋友收養(yǎng)一只小貓,只在夜深人靜時,出來吃食、尿尿大便,人影一晃、一有響動,馬上將自己塞進洗臉盆下水管中空處,整整一個月,連貓影子也沒見過。貓的這種審慎、保存自己的本能,讓他帶上神秘色彩,也許,貓最適合從事的職業(yè)是:間諜。
但有兩個時間段,貓是不審慎的。一是發(fā)情期。我以前養(yǎng)過一只貓,性情乖順、膽小,足不出戶。開春時,屋外母貓興奮啼叫,好似嬰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半夜三更,聽得心里發(fā)怵;一連幾個晚上,我的貓煩躁地在房間亂竄,打翻熱水瓶,將紗窗摳出洞,想方設法出去,恫嚇、威脅、利誘,一概無效,他只是眼睛閃亮,噴著欲望之火,誓將窗簾紗窗撕碎的模樣……某天竟不顧一切溜出門去,直到第二天中午,灰禿禿垂著臉在門外叫喚,渾身黏滿草芥土塊,鼻子裂開一個口子、淤著血塊,神情很委頓——難以想象,一夜未歸,他遭遇了什么、發(fā)生了怎樣的戰(zhàn)爭?!另一個階段是母貓哺乳期。無事忙剛降生在我家庭院時,我試圖挨近他們,流浪貓媽見警告威脅沒有嚇退我,她兇惡地盯著我,低伏身子,前爪不停刨土,發(fā)出低沉嘶啞噴氣似的顫聲,突然,箭一般向我的腳射過來,嚇得我落荒而逃——貓媽如此矮小,我隨便抓一根棍子或什么,就可以制服她;但她無所畏懼地向我沖過來,試圖憑一己之力,嚇退進犯者、保全孩子們——貓媽此時表現(xiàn)出極大的沖動、不審慎,她那種舍棄自己保全孩子的勇氣和精神,會令許多人,感到慚愧吧?!
貓咪喜歡躲在暗處,觀察外部世界,是出于生存需要?是因為審慎、膽小怕事?或許不僅如此。
我到處尋找無事忙,喚他也不應,疑心他扔下我偷偷出走了……驀然發(fā)現(xiàn)他就躲在桌子底下(剛剛還不在),在桌布圍繞的暗黑世界,一聲不吭,眼睛閃亮,此時他似乎隱遁在洞穴,四周設了結界,沒人能靠近,好似冥王哈得斯、祭司卡珊德拉、先知耶利米,陷于冥想中,我的呼喚聲遠遠傳來,他皺皺眉頭,說:“煩死了,讓我靜一靜!我在思考,貓族未來,貓與人的關系……”有時,一抬頭,發(fā)現(xiàn)無事忙雄踞書櫥頂上,他那食肉動物雄健的雙腿正踩著狄更斯全集(那些人類典籍文獻,無事忙并不想閱讀,他的世界,另有一套語言密碼,未來或會出現(xiàn)人貓,將貓語捎給人),居高臨下地俯瞰我們忙些瑣事,姿勢傲慢,不屑一顧。他的額頭有個褐色川字,兩道凸起眉骨連成一線,眼窩凹陷,瞳孔漆黑,若有所思的樣子讓他顯得憂郁、神秘。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對無事忙的喜愛、寵溺,他全部知道,而我,卻對他的小腦瓜的所思所想,一無所知。
無事忙天然是個隱秘君子。神出鬼沒。他毫無聲息地踩著小肉掌,時裝表演般捏手捏腳,或如絨線球般急速滾動,忽而顯身,忽而消失。貓咪的隱秘天性,也使得他熱衷探索未知事物。一段露出的線頭,非要扯出來看個究竟。盆花、插花,對他的誘惑太大了,我呵斥、警告,噴水槍屢射,他渾身濡濕,還是禁不住要去嗅花、咬葉子,拿小肉掌去碰碰玫瑰花刺,鉆進常春藤中不肯出來。我相信,無事忙前身是神農(nóng)氏,遍嘗百草、以身試毒,咬了康乃馨中毒嘔吐也不管。他悄悄溜進書房,因為竹簾拉繩扭成一個小球,拍一下,就會神奇地蕩來蕩去。至于手電筒光斑是一切事物中最神秘的:光斑明明在墻上地板移動、跳躍,他瞄得準準的,猛撲上去,卻撲了個空,這太奇怪了。他離開,盯著那個光斑,冷靜觀察、思考:到底什么緣故?換一個姿勢,再撲一次,還撲不上,只好走了……他拖著長長尾巴,對那個光斑又依戀,又生氣,又困惑,心里頭結著一個斯芬克斯之謎……
據(jù)說,貓是老虎的師傅,教給老虎十八般武藝,唯獨上樹技藝秘而不傳。老虎雖有勇力,終究夠不著他。貓與老虎的關系,是自然狀態(tài)下智慧與勇力的比拼,互不信任的雙方是否也可能形成契約、建立共同體?其實對于貓咪這樣力量弱小的哲學家而言,老虎的勇力大到可以撼動樹木,連根拔起,貓便從樹上掉下來,逃無可逃,再有智慧,陡然奈何呢?其實貓與豹子的習性似更接近:一是上樹,一是掩埋食物。老虎不為未來著想,即興捕食,只顧這頓不管下餐,吃飽喝足了事;豹子更愿意儲藏食物,更深謀遠慮。貓也會掩埋食物。無事忙吃飽了,就嗅嗅飯盆中的余糧,拿前爪扒拉,他是想如祖先在沙漠里或森林中,扒來沙子、樹葉、泥土,掩埋食物,不被敵人或同類發(fā)現(xiàn)吧?如今,他的爪子盲目地在空中、玻璃門、地磚上扒,扒拉出濕濕的爪印子,這讓他的動作顯得玄幻而詭異。
除了掩埋食物,貓咪每天最忙碌的另一件事是掩埋排泄物。據(jù)說,貓的祖先來自沙漠,天生怕水。無事忙若犯錯誤,我就拿水槍射他,有了一次弄濕毛皮的倒霉經(jīng)歷,只要我一舉水槍,他就迅速逃遁。若是不小心踩到水,他會難受地輪番抖動雙腳甩水。用水給他擦身子,掙扎,掙扎不過,強行忍耐,之后,總要找個角落,靜靜地一寸寸舔干被弄濕的皮毛。貓咪來自沙漠的另一個重要表征是,掩埋自己的排泄物,并非貓咪天性愛干凈,而是他的隱秘行為:為了不被敵人發(fā)現(xiàn),他需要隱藏自己的行蹤,消除一切氣味。沙漠里用沙子,草原中用花草,到了森林以樹葉和泥土,尋找一切可以隱藏的物事。尿尿畢、拉完糞便,即以雙腳扒拉著樹葉、泥土、沙子(最喜愛)掩埋,埋完,回身嗅嗅,發(fā)現(xiàn)還有味道,重復動作,繼續(xù)埋。貓咪這種行為,在自然場域,不覺得怪異;可是,一旦家養(yǎng)、給他安置固定廁所后,我發(fā)現(xiàn),每次尿尿或大便(他半瞇起眼睛,進入長考、入定,一副千萬別打擾我的樣子)完,轉身嗅嗅排泄物,伸出單爪,開始扒拉,他并不對著貓砂扒,而是四面扒拉,爪子在空中揮舞扒拉,那個姿態(tài)非常玄幻、隱秘,似乎扒到沙子是一種偶然,將排泄物掩埋起來也是一種偶然。與掩埋食物一般,他的舉動更像是舉行一場隱秘儀式,好像祭祀祖先的人,對著天空大地灑一點酒水,點上香,焚燒錫箔等等,巫師們這時候會喃喃自語:保佑人畜興旺、余糧充足、敵人不犯,或突然倒地抽搐,鬼魂附體,沙盤上勺子神秘轉動,指向某個方向,道出隱語。隱秘儀式在人類社會逐漸消失,卻在貓族那里保存下來。在無邊的沙漠,各種幻覺、可能性都會產(chǎn)生。貓的祖先來自沙漠,也令其具有宗教一般的隱秘性。
貓的性情,像他的眼睛色彩一樣,多變,這也使他顯得神經(jīng)質、隱秘。飛蟲振翅,塵埃漂浮,蛛絲蕩漾,光斑移動,螞蟻搬運,西瓜蟲爬行;狗嗚咽,鑰匙轉動,腳步聲遠去,嬰兒牙牙學語,汽車噴出尾氣,樹葉落花觸地……豐富多樣的一切,被人的眼睛、耳朵忽略,世界扁平單一,貓卻保留了對一切的敏銳感覺。貓咪突然改變方向,忽然對著虛空撲打,忽而掙脫懷抱,忽而竄上高墻,忽而追逐,忽而沉思,那些符合貓的邏輯的行為,在盲目失聰?shù)娜祟愌壑?,顯得荒誕、可笑,人類因自己無知,反視觸覺敏銳的貓,為神經(jīng)質或隱秘多變的動物。人類忙不迭改變自己基因,發(fā)明人工智能、機器人,研制人工病毒、播種有害細菌,以達到消滅人類自己為目的,這些行為,在貓咪眼中,又是何其荒誕可笑?。?!我相信,人類全部消滅了,貓族還會在這個星球繁衍下去。
貓也是柔韌的。所謂“一貓九命”,說的是貓的生命力旺盛,生存能力很強。
據(jù)說貓有縮骨法,能將身子縮到極小極小,縮進逼仄窄小洞穴,縮到人手夠不著、大動物擠不進的地方。貓又有攀援本事,能讓他如獨行俠一般飛檐走壁,捕捉老鼠、麻雀,逃避敵人。就算是不慎從高處摔下來,貓咪也不恐慌,他馬上如體操運動員一般,在空中做翻騰轉體多少度動作,四足平攤、軀體撐開,柔軟的身體變成一頂由高級皮毛織成的降落傘,緩緩降下,安全著陸。據(jù)說,貓憑此技藝,就算從五層樓摔下來,也能毫發(fā)無損。我曾親見三個月大的小貓,從兩米高墻頭摔下來,著地翻滾,當即起身,完好無損地抬腿走路,倒把我驚出一身冷汗。貓的這種柔韌性,往往讓他化險為夷。
當貓將你當作親人、朋友時,全然放松自己,柔軟地將自己完完全全敞開給你:他將身子蜷成一團,首尾相連,暖暖地窩在你腿上;他用肉肉的小手掌,拍拍你;他那肉感冰涼的鼻子,碰碰你;他湊過來毛茸茸的腦袋,親昵地頂著你的頭;他在你耳邊呼哧呼哧喘氣,嗅嗅你的味道;他軟軟的小身子,在你腿邊繞來繞去,蹭來蹭去,端著小臉,表達對你的喜愛;你稍稍撓撓他的肚子,他就撒嬌打滾,表達對你的善意。只要他愛你,他的全身就變得異常柔軟,貓咪對你的愛,是由柔軟組成的。
貓咪的柔韌性,與他的剛強并存。這再一次證明了貓的兩面性、矛盾性、神秘性。每天,貓咪似乎只干三件事,睡覺、舔毛、游戲。貓咪懶洋洋地蜷著睡、枕著手睡、蹲坐著打瞌睡,眼睛半閉半睜,呼嚕呼嚕舒服地嘆著氣……其實他不是一個大懶貓,貓科動物是天然的捕獵能手,不需要捕獵時,就睡覺,睡覺是為了養(yǎng)精蓄銳,為了能迅速出擊,完成捕獵。不能區(qū)分他何時需要睡覺,何時突然發(fā)動攻擊(攻擊小鳥、老鼠、蟑螂、蚊子,溫室中的無事忙沒什么好攻擊的,就對著小皮球、玩具熊、貓草發(fā)飆)。他對親人朋友敞開柔軟身子,任由你撫摸、摟抱,一派溫柔甜蜜。一旦發(fā)現(xiàn)敵情,他身子馬上繃緊,蹲伏下來,眼露兇光,盯視著對象的一舉一動,隨時準備敏捷、神速、撲向對象——這時候,他的身子變成一塊鐵,即將砸下來;變成一支筆直的箭,等待發(fā)射。有時,他僵硬著身子,躬起腰身,橫向趔趄著行步,好像一個佩戴寶劍、身著重裝鎧甲的武士,故作英勇的樣子,因為他的小,而顯得有點可笑。
言辭,是從自我視角對事物的描述。說一只狗,死皮賴臉與忠心耿耿,是同個意思。柏拉圖《理想國》中,分配狗做護衛(wèi)者,介乎生產(chǎn)者(愛欲)與智慧者(理性者)之間;對主子忠心的人,也被稱為狗。螞蟻族最具等級觀念,工蟻天性做工,兵蟻天性守衛(wèi),他們從不會設想取代蟻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種以下犯上的念頭,螞蟻從不會有。
柏拉圖不會選貓做護衛(wèi)者。因為貓雖然喜歡和主人待一起,卻更特立獨行,更個人主義,或者說,更具尊嚴感。有些品種貓,高冷傲慢,不讓抱,也不親昵,數(shù)步外就能感覺到他的森森敵意。我的無事忙是橘貓,中華貍花貓一種,在貓族里,算是熱情親熱的,即便如此,他也常常顯現(xiàn)出孤僻、隱秘、獨來獨往的氣質。
一番追逐玩耍,或吃飽喝足,抑或我替他擦好身子之后,無事忙總要獨自呆呆,像在說:“別煩我,讓我靜一靜?!庇谑撬投阍谧雷拥紫隆⒎拷菈︻^、書櫥頂上,窩成一團,平心靜氣地舔毛洗臉咬爪子,沉浸在自我世界中,哪怕什么都不干,他也愿意獨自沉思,獨自待著,這時候,你不要去騷擾他,他的世界你進不去,他的思緒已進入乙太中。若你無視他的獨處,強行觸摸他、逗弄他、呼叫他,他就會發(fā)出呼哧呼哧生氣的顫音,或不耐煩地用尾巴拍擊地板,這時候,他是獨孤求敗,是中原一點紅,是練就了黯然銷魂掌的獨臂俠楊過。
橘貓,乃饞嘴貓之最,所謂“十只橘貓九只胖,還有一只特別胖”。無事忙似乎與別的橘貓不同,對飲食保暖并不過分關注,我多放貓糧,他從不一氣吃完,非常好吃的牛肉雞肉,吃飽即止,不會暴飲暴食到走不動。他大概是斯多亞哲人塞涅卡轉世,不拒絕財富,卻過著只吃無花果和清水的儉樸生活。他是個天生的修行僧人,飲食于他,飽足即可。有時斷糧,餓極了,我回來,他的親熱中帶著求食渴望,也只是節(jié)制地表達,從不死皮賴臉。他不想得嗟來之食,要我心甘情愿愛他、喂他。我煮好雞肉,在他眼皮底下冷卻、切成小丁,他極具耐心地蹲在我旁邊,不搶,不顯出急吼吼神色,確實餓極了,試探著湊上來,只要我說:“去,等一下?!彼R上退在一邊。我切好了肉丁,叫道:“貓,我們吃飯了?!彼@才跳下來,在前面蹦蹦跳跳引導,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我,眼睛亮亮的,充滿即將飽餐的興奮,看我沒跟上,就回頭等,一直走到他的地盤,看我將肉丁倒進貓碗,也不著急撲上去咬,而是優(yōu)雅地蹲坐下來,儀態(tài)端方地開始美美享用。
他的自尊心,尤其表現(xiàn)在我要離開的時候。每一次我離開,要將他捉到貓屋去。他有預感,滿屋子亂跑,究竟小而弱,被我捉到了,送進貓屋,很無奈,回轉身,嘗試著扒門縫,眼巴巴看著我,表達出來的愿望。我一開門,唆的一下溜進來,狂奔,試圖躲避我,再被我捉住,又送進貓屋。此時,他當真又傷心,又生氣,他知道,今天再也不可能出來了,就索性鉆進椅子底下,那椅子有塊遮擋,他可以看外面,我卻看不見他,他將他的委屈藏起來,不讓我看見?;蛘?,他索性竄上墻頭,蹲踞著,扭過頭去,看著墻外,假裝不想看我,我不忍心,隔著玻璃喚他,他就是不回頭,他很清楚,現(xiàn)在我的溫柔呼喚,只是一個欺騙,一種假象,今天是不可能有了,他今天再也沒有機會出來與我玩了,與其如此,不如擺出高傲的姿態(tài),先行拒絕我的假意撫慰。但他的耳朵其實一直豎著,傾聽著我的動靜,只要落地玻璃門鎖卡塔一下,他必定會扭回小腦袋……我關燈,開門,臨出家門一瞬,回頭掃了一眼玻璃房,我的無事忙,正眼巴巴地看著我呢……
阿巴斯的電影《櫻桃的滋味》,講一個人求死,苦于死后尸體無人埋葬,到處尋找能埋葬他的人。野貓若生了病奄奄一息,會尋一個隱蔽洞穴,安靜等死。人需借助他人,才能安葬于棺槨中;貓卻能自己尋找“掩體”。貓死了,絕不會攤手攤腳難看地“曝尸”于光天化日。在人類歷史,那些將人“曝尸”不予埋葬,任其腐爛敗壞,任由野獸猛禽吞噬尸身,至如呂后將戚夫人斷手斷腳做成“人彘”等等行為,是連禽獸也不如的吧?!
趙荔紅,作家,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隨筆集《意思》《回聲與倒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