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拓
小時候和外公外婆生活在農(nóng)村,那是甘肅中南部的一個極普通的村莊。村莊坐落在山腰上,旁側(cè)就是一條很深的溝,對面還是山,山上有村莊。
村民的生活用水主要有兩個來源,一個是山下這條寬闊的河溝里散布的泉眼,再就是自家家里鑿的古井。
外公一大清早就起床扛著扁擔拿兩個大鐵桶去溝里挑水。有一次我跟著他下山,遠遠就看到人們排著長長的隊伍,均是一樣的家當。一人兩桶水,這是長久以來被大家默認的規(guī)矩。泉眼附近是一大片蘆葦?shù)?,這些蘆葦長得不高,人們在泉眼周邊圍了堤壩,可以清楚地看見池子中心向上翻騰的泉眼,清冽的水花濺起來,很是喜人。把桶平放進去,桶頭向下按進去,再舀起來,泉眼底部黃色的淤泥就會帶起來,水也變得渾濁。外公說,人們總是想多舀些水,用的氣力稍稍大些桶子就深了,水也攪渾了。
人們弓著腰挑著扁擔,小心翼翼地在山路上走著,不時打量著桶子,生怕腰桿一松,膀子一抖,桶里的水濺到地上去。山路蜿蜒,挑水的隊伍向村莊緩慢行進。太陽從東面的山上跳出來,柔和的橘紅色的光籠罩著村莊,挑水人的背影也被這光渲染著,柔和起來。泉眼在山的陰面,迸射的泉水遠遠看去像流動著的碎玻璃。葦蕩圍成一圈,紫色的穗子隨著山風搖晃,蛙鳴和鳥啼交織,密密的林子遠遠看去泛著幽光。遠山環(huán)抱,天上的云彩大朵大朵地開著,像一幅色彩鮮明的油畫。往后去過那么多地方,再沒有一處景讓我動容至畢生難忘。
這些深溝里的泉,是山里人的命根子。
村里有很多長壽的老人,村民很敬重他們。最年長的那位老人已經(jīng)過百歲,全白的山羊胡子掛在下巴下面,戴一頂清朝的“西瓜帽”,穿對襟長褂子,常常弓著身子拄著紅木拐杖在村里的打麥場里找一個大石轱轆坐著,點一個長煙斗,“吧嗒吧嗒”咂著嘴。放學后經(jīng)常有一群小孩子圍坐在他的膝下,奶聲奶氣地喊他“太爺爺”。太爺爺是很多人的太爺爺,他咂巴煙斗的時候總會笑瞇瞇地看著這些孩子,慢悠悠地吐出一個接一個的大煙圈,然后重復(fù)著他每天都會講的故事。下地的大人路過時總會扯著嗓子沖他問好,他耳朵不好使,他總是咧著嘴笑,這時候可以看見他掉光牙齒的牙床。有挑著水經(jīng)過的叔嬸總會客氣地讓他喝水。他就掬著干枯僵硬的手從桶里輕輕舀起一捧,顫顫巍巍地送到嘴邊,嘬著唇吸進去,然后捋兩把胡子,笑得露出光禿禿的牙床。沒人的時候他就一個人面對著對面的大山,一尊佛似的坐在那里,出神好久。他沒了的時候,我還不懂事,只記得全村的人都披麻戴孝去奔喪,場面大得很。往后的日子里每次經(jīng)過打麥場,總還記得起他的樣子。老人們說,人活得歲數(shù)大了,就成仙兒了,我們看不見他,他可以瞅見我們,庇護子孫們。這些活著的老人和逝去的老人們,都是山的守護神。
后來通上自來水了,家家戶戶用水十分方便,人們再也不用挑著扁擔去深溝里挑水。
后來人們離開了村莊,我也離開了,我們?nèi)チ顺鞘?。村莊里剩下了老人,他們真的成了大山的守護神。
【作者系甘肅省靜寧一中學生,指導(dǎo)老師:李新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