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
水龍吟
我以水為大道,以龍為馬,以云朵為輪,以詞牌為車廂,以秋風為轡,以霹靂為鞭,一路驅馳,橫越八百多年的時間,攜帶三千里的風塵,來到了四風閘[1],來到了你的故居。
一灣清水逶迤而去,不見當年的吶喊廝殺,滾滾煙塵,但在轉彎處,猶看見康王趙構馬躍過河,勒馬回顧時倉皇的面容[2]。
歷史就將此時的倉皇,裝訂成為整個南宋的面容。
而你在哪里?
你在那里,在蒼松繁花之間,按劍而立,八百年的風吹動你的沉重的戰(zhàn)袍;目視前方,眼眸深處是“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起塞外之聲。
這是雄健的你,剛毅的你,豪氣干云的你,你的身軀堅硬如石,卻依舊抵不住一個朝代的軟弱。
在你的身體內部,我們看到了另一個你,一個悲憤的你:
你反復地擦拭吳鉤,如同擦拭自己如鐵的意志,而意志終歸無用,只被時間銹蝕。南宋這一條怯懦的鎖鏈,鎖住心中的猛虎,任憑它在胸腔里游走——虎紋斑駁成為落花,虎嘯衰老成嘆息。
在你的身體內部,我們看到了另一個你,一個無奈的你:
你一遍一遍地拍打欄桿,拍打風的欄桿,拍打雨的欄桿,拍打日光的欄桿,拍打月光的欄桿——拍打南宋羸弱的肋骨,南宋沒有疼痛,疼痛的是我們,是我們的肋骨。
遠山排闥而來,端來的卻是如山的憂愁;高嶺破窗而入,捧出的卻是如嶺的憤恨。魚在涸澤,龍困淺灘,這就是命運,無人揾取的英雄淚,流成了村前的一灣清水,碧波粼粼,反射著時間的光芒。
注:[1]四風閘,在山東濟南歷城區(qū),為辛棄疾出生地。
[2]趙王河,流經四風閘村旁,相傳趙構被金兵追趕,躍馬過河。
破陣子
我看到了他:把燈挑了又挑,那爆響的一次微弱的燈花,乍然繽紛,就如同黑漆漆的身體中,一次心花的炸響。雖然微弱,但足以照亮身體一瞬,一瞬之后,身體復歸黑暗。
他想用燈花引燃心花,但總是徒勞,心花被黑暗封存。但只要心花還在,總會被引燃,這就是希望,這就是所有生存的理由。
劍不用看了,劍是另外的夢境,紙也是?,F(xiàn)在他在紙上展開了他的夢境,鋪開了千里沙場。此時正是秋天,他在點兵,一個一個的文字,就是他的勇士,就是他執(zhí)戟荷戈的兵,決戰(zhàn)疆場的兵。
他陷入白紙的戰(zhàn)陣,一場重大的戰(zhàn)役啊。最兇險的戰(zhàn)陣是看不見戰(zhàn)陣,而他已然身在戰(zhàn)陣之中,這是空無的戰(zhàn)陣,四面一片迷茫,不知身在何處?他揪住了秋風的馬鬃,他挽起了霹靂之弓,率領著文字,左沖右突。
(而最大的戰(zhàn)陣,卻是在白紙之外,身體之外,人,一出生,就已在陣中。)
最終,他氣喘吁吁,頹然倒下:
千里戰(zhàn)陣可破,命運的殘局不可破。
人生的困局不可破。
青玉案
你以月為案,寫清朗之詩。明明月光,不是雪花,勝似雪花;不是寒霜,勝似寒霜。灑落案下,灑落心頭。
你以燈火之案,寫繽紛之詩。一樹煙火在暗夜中成長,清詞麗句,掛滿枝頭。而在最高處,星群碎裂,如雨飄落。
你以風云為案,寫雷電之詩。雷霆的車馬馳過,閃電的鞭子揮揚——大地裂開苦難的河床。
你以河流為案,寫流水之詩。流水:黃河水、長江水,清江水、灉水,都是故鄉(xiāng)的水,流經你的眼眶,浪花迸濺為淚花。
你以青玉為案,寫金石之詩。一塊胸中的男兒鐵,碎裂為一地的悲憤。
你以秋風為案,寫愁緒之詩。愁緒乘風飛揚,散落為漫漫揚花,白了行人頭。
你以沙場為案,寫鐵馬金戈之詩。一只猛虎,騎著道口,張開大口,吞下萬里的長路。
你以鼓面為案,寫沖鋒之詩。一支肝膽倶張的鼓槌,老成手中喑啞的禿筆。
以落日為案,寫鳴金收兵之詩。你在撤退,從廟堂中撤退到江湖,你從夢想中撤退到現(xiàn)實,從一場酣暢的醉意撤退到空空的酒壺,從盤空硬語中撤退到滿紙荒唐——
你一退再退,最終的人生一敗涂地。
清江水
你用鷓鴣的聲音為線,將一滴一滴淚珠,北望的淚珠,串起來,成為了一條江水從你的手心里流過。
你捕捉到一滴,裂開了,里面卻是破碎的山河。
你用筆墨為線,將一個一個的詞語,無奈的詞語,串起來,成為了一條江水從紙上流過。白白的江水啊,白白流淌。
萬字平戎策啊,只有水流中的一勺,被東邊的老漢舀起,澆淋在老樹的根下。
你用長嘯為線,將一個一個的愁緒,那欲說還休的愁緒,串成一條江水從肝腸中流過,千回百轉,都是難以言說的疼痛。
——肝裂腸斷處,故國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