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
春天來得猝不及防,身上的冬衣還沒有脫下來,花兒就急不可耐地燦爛開放。先是地面上叫不出名字的小藍花,像星星撒滿天空一樣開放在綠茵中。接著是茶梅,很遠就能看到火紅一片,花朵之大、之多,讓綠葉羞愧。白玉蘭一開,枝頭是一片雪;海棠,是紅霞;櫻花,像江南古巷中的美女騰地一下打開了美麗的油紙傘,凝重的天地立即被這種絢麗照亮了……都市,喧鬧的,又是沉默的。車多、人多,自然是喧鬧,然而,沉默是每一張面孔上的標準表情,匆匆忙忙,目不斜視,唯有春天,人們的表情才有些微的變化,有喜悅,有驚訝,有情不自禁,春風到底還是能夠融化一些東西。
這時再整理兩年前編好的舊稿,修訂文字,增加新寫的,不覺有些索然無味。工作無窮無盡,讓我辜負多少春光???偏偏書名取作《閑話巴金》,好像為賦新詞強說閑。紙上偷閑,不大可能,才拙之人,千字小文也要花些工夫,只是覺得本集所收文章,基本上不是規(guī)整的“論文”,多是梳理史料、解說舊事的閑話和漫談。閑話,在對研究對象陳述的同時,能夠給我很多空間,研究前人是一方面,在其中發(fā)現(xiàn)自我和反省自身也是不可缺少的。我將所收文章粗疏地分為三輯,甲輯是對巴金生平、思想等關節(jié)點的考察,從具體的史料談到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大時代的所作所為。乙輯談一談作為編輯家巴金的貢獻,我相信歷史將會證明,編輯家巴金對中國新文學發(fā)展的貢獻絲毫不遜于他自身的創(chuàng)作,這方面,還有很多題目可談,今后,我還會繼續(xù)關注。丙輯,我選了一些歷年來關于巴金的對談和接受采訪的文字,因為談話方式所限,這些文字雖然也都做了文字上的增刪,然而,畢竟不是沿著自己的思路寫下來的文章,表述上未必十分嚴謹。然而,它們的好處是直接、坦率,不拐彎抹角,特別是接受媒體的采訪,還能夠看出社會和公眾更關心或期待了解巴金的哪些方面,這倒是單純的個人寫作所沒有的。
瀏覽這些昔年文字,我常常走神兒。比如,我不知為什么會想到近三十年前的一個春天。那時,我還在讀高中,在縣圖書館借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6月出版的《巴金中篇小說選》。深綠和淺綠相間的封面,帶著春天的氣息,這里面收了巴金先生早年的一個中篇小說《春天里的秋天》,那是一個憂傷的故事,巴金寫得很凄美,讀著序言就讓人沉醉:
春天。枯黃的原野變綠了。新綠的葉子在枯枝上長出來。陽光溫柔地對著每個人微笑,鳥兒在歌唱飛翔,花開放著,紅的花,白的花,紫的花。星閃耀著,紅的星,黃的星,白的星。蔚藍的天,自由的風,夢一般美麗的愛情。
每個人都有春天。無論是你,或者是我,每個人在春天里都可以有歡笑,有愛情,有陶醉。
然而秋天在春天里哭泣了。
記不得讀完全書,我是嘆息,還是悵惘,只記得,很久我都舍不得將書還回圖書館。直到那一年五一假期,我回到老家,正值北國花紅綠柳,后園的桃花、梨花、櫻桃花競相開放。可是,那幾天并不是陽光明媚,而是春雨綿綿,灰蒙蒙的天空下,花的艷麗都被浪費了,卻也正契合了《春天里的秋天》帶給我的某種感覺。我突發(fā)奇想,朗讀一遍,用錄音機錄下來,這樣既可以還圖書館的書,又可以隨時再聽書。那個假期,我就這樣又“讀”完這篇小說。后來,我買到了這一卷《巴金全集》,那盤留有我沙啞聲音的磁帶就再也沒有聽過。再后來,我東奔西走,也不會去照看留在老家的這些東西,它在哪里也不知道了。記憶中只有錄音那天的情景,我坐在北窗下的書桌前,正對著后園,雨歇了一會的陰暗天空,草剛剛冒出稚嫩的頭腦的土地都在眼前。念書累了,走出去,默默地看一看瘦弱的梨樹和帶著雨滴的梨花,再回到屋里。轉眼間,多少個春去春又來,我滿面滄桑的還在讀巴金的書,這時,感覺那些文字里早已浸潤我個人的生命記憶,仿佛讀的不再是他人的作品。盡管,春光留不住,然而,記憶卻可以停下腳步。
前幾天,春雨綿綿,到后半夜,聽風聲、雨聲、枝葉沙沙聲,完全沒有杏花春雨江南的柔情,反而有幾分潑辣。捧著厚重的《全唐五代詞》,我在讀溫庭筠的詞,“萱草綠,杏花紅”(《定西番》)沒有感覺到,“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保ā陡┳印罚┑故钦嬲媲星校抑?,春剛開始,秋天遠著呢,然而,春窄夢也長,轉瞬到黎明,雖忘了“夜長衾枕寒”,可是,第二天走到園子里,一夜風雨,玉蘭花瓣落了一地。草綠,花紅,也會“草初齊,花又落”,花開花落都很干脆,我也不要磨磨蹭蹭,趁著春光,趕緊把這稿子送出去,至少也借得一縷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