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迅
父親于我是極特殊的存在。
小時候,我不知道父親是誰。我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作為新華社記者的父親就被派駐海外。上幼兒園了,每當小朋友問我父親在哪兒,我總會跺跺腳:“就在腳下,地球的那一邊?!?/p>
上小學后的一天,媽媽帶著我和兩個姐姐去機場接一個叫父親的人。一個胖胖的男人從里面一出來就抱著我親個不停,胡子茬兒扎扎的,好難受。我使勁推開他,放聲大哭。媽媽趕緊哄:“他是爸爸!”“騙人,照片上的爸爸是個瘦子!”
剛上中學,父親被派駐香港新華分社,隨后又派駐日本新華分社。
17歲的我東渡日本,半工半讀開始留學生涯。為了賺夠?qū)W費和房租,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掃廁所。這樣干了三個月,我又換了份洗盤子的工作。生活在社會底層,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更沒有人知道我父母其實就在身邊。我不敢說,父親就是當時的新華社東京分社社長。
當我決定要去日本留學時,媽媽沒敢告訴父親。當時國外在職干部的孩子若要出國留學,難免有利用職務之嫌。后來真有人告到總社,說父親把女兒都辦到了國外??偵缃?jīng)過調(diào)查,認為父親沒有利用職務之便,此事才得以了結?,F(xiàn)在駐外人員攜妻帶女早已是人性化管理的必備福利,但當年,我不僅沒有父愛,而且高中畢業(yè),留學東瀛,就算在父親身邊,還要提心吊膽、東躲西藏。
經(jīng)濟上我更不敢伸手要錢。當年父母工資很低,隨父親出國的媽媽屬于“編外”,每月工資只夠買碗面條。
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我和父母卻極難見面。偶爾打個電話:“今天我和你媽上街了,買了一些好吃的?!备赣H情緒特別好,“還看到了一盒葡萄,好大,可是太貴了,我們只好望梅止渴?!庇谑牵谴利惖钠咸?,就成了我下一個拼命賺錢的目標。
1999年夏天,我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媽媽病重。第二天,當我趕到北京鐵路總醫(yī)院時,已近黃昏。醫(yī)院的電梯已經(jīng)停了,我心急火燎地順著樓梯往上爬。
突然“哐當”一聲,嚇了我一跳。抬頭朝上看,只見在樓梯轉彎處站著一個胖胖的男人,不知為什么,他提的兩個鐵盒掉在地上,飯菜倒扣,蓋子摔下幾級臺階,湯水順著樓梯淌下來……
他太胖,爬到五層已是滿頭大汗。他費力地彎下腰,很努力地擠壓著肚子上的肉,用雙手把地上的飯菜捧起來,放回飯盒里,油膩沾滿手;他掏出手帕,擦擦手、擦擦汗、再擦擦地,然后把濕濕的手帕塞回褲兜;又下幾級臺階,撿回蓋子,裝進塑料袋里。他直起腰,深深地喘了幾口粗氣,扶著樓梯把手,開始繼續(xù)向上爬。爬幾級臺階又停下來,掏出那塊油油的臟手帕擦汗,白背心已被浸透,前胸后背全貼在身上。
我一聲沒出,一動不動。望著那拎著飯盒、遲緩向上的背影,我眼里已滿是淚水。那是我曾經(jīng)風度翩翩的父親,此刻,他如此蒼老,如此尷尬,如此無奈。
想來父親也不愿在此刻被女兒看見,我隔著一段距離悄悄跟在他身后。他走進一間病房,俯身對躺在病床上雙眼蒙著紗布的媽媽低聲說:“瑞云,對不起,我上樓時不小心把飯弄灑了……”媽媽輕輕安慰:“沒事,我不餓?!笨粗@般無奈的父親,我拼來的榮譽、掙來的錢,又有何意義?“媽——”張嘴那刻,已做出決定,“我要回國?!?/p>
父親很贊成:“我馬上就退休了,你回來可以繼續(xù)為黨和國家工作。再說媒體這行,還是把根基扎在自己母體文化上最牢靠。都在有為之年,何不早回來,把精力用于有用之所呢?”這是老新華人的厚望,父親的叮囑。